飞行员也站了起来，我们都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倒映在我眼中的那条他眼中的银河，那里闪动着迷人的光芒，有照亮生死与时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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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深夜两点半，我已经见过五名相亲者了，他们的编号分别是WJ1421、KU8857、LO0704、HE4480和PH4498。
怎么说呢，我都不是很满意，可是我妈妈喜欢PH4498，因为他负责永动机的机头部分，比那四个零件更高级一些，而且，他的妈妈也姓“H”。
其实都无所谓，说白了，人类发展到现在都沦为了永动机的零件，相亲只是为了给永动机繁衍新的零件而已。
这个星球早已没有了能源，于是祖先们发明了永动机，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它的一部分，要为它的正常运转工作一生，没人能够幸免，没人能够例外。一旦某个零件失灵，整个机器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逐渐毁灭，这庞大却无比精密的怪物就是我们的世界。
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的编号是RH4303，负责永动机的机翼部分。
“那么就选择PH4498，时间也差不多了，你的B岗将在四点三十分的时候换岗，你也快回去上班了。”我的妈妈隔着耳机跟我表态。
“也好。”我说。
听到我的回答，妈妈关掉耳机去工作了。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回到工作岗位了，我决定把杯中的饮料喝完，因为我并不是总有时间能够喝到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
相亲研究所的门开了，进来一位穿着旧式飞行夹克的年轻男子，这种奇怪的衣服我只有在很古老的电影里见到过。而且这个时间段在相亲研究所相亲的人只有我，我不记得我预约过第六个人。
男子走了过来，我发现他眉清目秀，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你好，请问露露咖啡馆在哪里？”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咖啡馆了，我曾在字典里看过“咖啡馆”这个词，词义是：消磨时间的地方。现在怎么还会有人消磨时间？所有的时间都要投入到永动机中去，这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
“对不起，这里没有咖啡馆。”我说。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饮料问：“那这是什么地方？”
“相亲研究所，专门相亲的地方，您没有来过吗？”我问。
他摇摇头，说：“真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我很渴，能不能喝点东西？这里有服务员吗？”
我打开面前的电脑，问他：“你想喝什么？酸一点的，还是甜一点的？”
“有咖啡吗？我想喝一杯蓝山咖啡。”
“那是什么？我看看程序里有没有。”我低头搜索“蓝山”字样，还真的有这种口味的饮料。
“要加糖吗？或者加点菠萝汁在里面？”我问他。
“不，什么都不用，谢谢。”
我按照他的要求输入程序，一杯“蓝山咖啡”就此完成，我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他看起来很惊讶。
“小姐，这看起来只是一杯白水。”
“尝尝。”
他试着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说：“这真神奇。”
“是呀，只有相亲研究所才会有这种东西。”我说。
“对不起，我迷路了，我想知道这里是哪里，现在是哪一年。”飞行员有些愧疚地笑着问我，他漂亮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好像里面藏着一条银河。我有个想法，他好像是游过那条银河才来到我身边的。
“这里是地球，现在是四〇一八年。”
“哦。”他低声说，像是一声叹息，“我迷失了这么久……”他笑了笑，好像刚得知今天下雨而自己却没有伞的流浪汉。
“你来自哪里？”我问。
“一九三七年，我死在那一年。”飞行员说。
我十分惊讶，我们怎么会相见？
“那一年，我的飞机被敌人击落，我被敌人包围住，可是我不能被俘，我的战友们都战死在空中，所以我就用身上的手枪自杀了。”
“可是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问。
“我不知道，我明明已经死去了，我看到了敌人为我立的墓碑，他们说我是勇士。我算什么勇士，我的战友们才是真的勇士。”
勇士？我在词典里见过这个词，词义是：神。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见到真的勇士、活的勇士，不，他应该不是活着的，可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编号WJ1421、KU8857、LO0704、HE4480和PH4498都没有那样的光芒，整个永动机都没有那样的光芒。
“若我的意识还未死去，我希望可以找到英荷小姐，我这一生做过的最错误的事就是和英荷说了‘明天见’，像我这样的飞行员怎么能预约明天？我真是一时糊涂。”
“英荷？好奇怪的名字。”我说。
“冒昧地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飞行员看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问，开口时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我察觉，他并不擅长问女孩儿的名字。
“我叫RH4303。”我说。
“RH4303？好奇怪的名字。”他低声说。
“这才是现在最正常不过的名字，爸爸姓R，妈妈姓H，4303是我出生时的随机编号。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取名字的，一个代码而已。”我解释给他听。
“哦。”他仍然是一副看不出情绪的表情，这一点，倒很像是我们这里的人。
“你确定英荷……会等你吗？”我问。
“我确定，只要我约她明天，她就一定会等我。”
“如果你没有死去，你会去赴约吗？”我问。
“我会，我会去找她。”
“你会和她做什么？像我们一样对坐着喝咖啡吗？”
飞行员想了想，回答我时他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那是我能看到的他唯一的情绪，他永远定格的那个年纪里，特有的情绪。
他认真地说：“对，我会请她喝咖啡。”
我突然不想让飞行员见到英荷，那个拥有奇怪名字的姑娘，为什么可以得到勇士的咖啡？
“你们也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吗？”我莫名紧张起来。
“是的，家里安排我们见了第一面，也是在露露咖啡馆，而我约她明天见。”
如果我答应了PH4498，那么我们见第二面的时候就会在床上，为了永动机的下一个优质零件努力奋斗。
“我该走了。”飞行员起身。
“你去哪儿？”我也起身。
“我不知道，可是我得找到英荷，和她告别，我得做这件事。谢谢你的咖啡。”飞行员向我微笑。
我问飞行员：“如果你再见到我，你会请我喝咖啡吗？”
飞行员回答：“如果我再见到你，我会请你喝咖啡。”
他说完转身要走，我急忙说：“再见。”
他又回过头，看着我微笑，终究没有和我说出“再见”。
-2-
他走出相亲研究所，我知道，他将再一次迷失在这时空当中。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间，显示四点整，我该回去工作了。
两天后，我在档案馆找到了一部讲述一九三七年飞行员故事的纪录片，那么古老的片子，就像蓝山咖啡一样，系统需要花费三分钟以上的时间才能搜索到它的存在。
在纪录片中，我看到了飞行员，他叫陈冲，曾经击落过敌人的十一架飞机，在战争中死去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
战地摄影师捕捉到他在登上飞机前回头微笑的画面，他将奔赴一场战争，他再也没有回来。
在日记中，他写道：“今天，我最好的朋友再也没有回来，我知道，下一个便轮到我了，这本来没什么，可是我却后悔向一个姑娘说了‘明天见’。”
“那么，明天见，飞行员。”当影片结束，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
我走进自己的工位，注视着大屏幕上复杂而庞大的数据。我熟悉每一个数字的意思，我需要每隔一分钟向机芯报送一次准确数据，以确保永动机能够平稳运行。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是现在，我决定每次报送时都修改几个数据，我太了解这些数据，这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也不会有意外发生。每个人都被培养成零件，只会根据指令来完成工作，不会有人去思考异常，去判断对错。
可我已经不一样了。
渐渐的，我感觉到了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感觉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有节奏地抽动，它们要越狱，要起义，要狠狠地抛弃这冰冷的永动机。可我的心是笑着的，它的笑声越来越大，就快要冲出胸口。
我还在不断地修改数据，我知道它还不够快，要更快，更疯狂，要快过光的速度，我便可以带着飞行员回到一九三七年的露露咖啡馆。
终于有那么一刻，我不用再修改数据，大功告成的一刻，我真的笑出了声音，笑我这一瞬间的疼痛，笑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永动机，再也没有我，再也没有四〇一八年。
可是飞行员回来了，他是鬼魂，他不会死，我精确地把飞行员送回与英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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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飞行员说，他那被高档西装面料包裹着的笔直的后背颤了一颤，他没有抬头。
对面的女孩儿一脸失望。那女孩儿就是英荷吧，我终于见到了英荷，作为永动机的碎片，我将在这段时空中停留几个小时，直到消失殆尽。
英荷离开的时候，飞行员叹了一口气，我也叹了一口气。
我逆转时空，毁灭世界，终于换来这一场再也不见。
“RH4303？”我没想到飞行员还能看到我，也没想到他还会记得我的名字。
我走到他面前，坐在英荷刚刚坐的位置上，我听见他对我说：“我终于完成了这件事，和英荷永别。”
我说：“恭喜你。”
“明天我就要死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我已经死去了，可我没有告诉他。
“我可以请你喝咖啡吗？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答应过你的。”他说。
我逆转时空，毁灭世界，终于换来这一杯来自勇士的咖啡。
我们默默地对坐着喝咖啡，谁也没有再说话。蓝山咖啡原来是有颜色的，咖啡馆的灯光原来是暗黄色的，一九三七年的男女原来是这样相亲的。
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站了起来。趁我还能站起来的时候，我微笑着对飞行员说：“谢谢你的咖啡，明天见。”
飞行员也站了起来，我们都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倒映在我眼中的那条他眼中的银河，那里闪动着迷人的光芒，有照亮生死与时空的力量。
他微笑着对我说：“好，明天见。”
我逆转时空，毁灭世界，终于换来这一次约会。
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