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牧楚一时口风不严，溶洞可能藏有伪钞厂的秘密不胫而走。
田峰刚回稽查队就接到了王团长的电话：“城防团按师部命令，将派一个工兵连和一个侦察连前来协助探洞，尽快捣毁鬼子的巢穴。”
“好哇，欢迎欢迎。”田峰忍住满嘴苦涩连连答应。伪钞厂尚在云里雾里，警察局和独立师争先恐后地前来帮忙，仅仅争功也就罢了，他担心人多嘴杂，搞不好让日本人钻了空子。
事已至此，埋怨已经没有意义。实际上他也没有理由埋怨，推测出伪钞厂的本来就是刘牧楚，而人家撂下偌大的家业不管不顾，整日里窝在稽查队画图，还不是一心想捣毁日本人的老巢。何况事情的进展大大出乎意料，原计划很快可以找到洞口端了伪钞厂，没想到地下溶洞囫囵一片，愣是找不到地方进去；王团长派来两百多号经验丰富士兵，正好成为探洞的生力军。
田峰赶紧找杨哲商议，决定请示覃局长成立仙江防空工程指挥部，名正言顺聘请刘牧楚担任工程师，以修建防空工事之名秘密寻找洞口。之所以聘请刘牧楚，借助他的专业知识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通过他搭建起与日本人“互换”情报的桥梁。稽查队可以有选择地让杜伊霖送出消息，却可以源源不断地了解日本人的动向。
准备完成后，一座军绿色的帆布帐篷在仙江衙门旧址上拔地而起。离这个“仙江市防空工程指挥部”十米开外的大坑变成“防空工程一号工地”，在没有发现其他洞口迹象之前，这个当年捻军实施爆炸之处最有可能找到溶洞的入口。大坑上方搭建起一座木头架子，下面吊起手动起重葫芦，工兵和民工利用竹筐、推车一刻不停地将泥石运往地面。
刘牧楚搬到帐篷现场办公，不时去工地查看一番，又返回来在那张溶洞图上修改几笔。
“牧楚啊，按照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就能直捣黄龙呀。”田峰去了一趟警察局，摆弄着摩托车钥匙喜形于色地走了进来。
刘牧楚从溶洞图上抬起头，把玩着红铅笔忧郁地说：“不要盲目乐观哦，咱们一开始遇到的是炸碎的石块和浮土，一旦清理完毕还找不到洞口的话，那就只有沿着线路一点点开凿，到时候想快也快不了。”
“工兵连不是带了炸药吗？”田峰在行军床上坐下来随口问道。
“你呀，怎么和邱连长一样无知呢？”刘牧楚拿起地图，用铅笔指点着直言不讳地说：“这儿离杨柳河一墙之隔，如果不小心炸裂洞壁引来河水倒灌，那就再也别想找到洞口了。”
“我倒忘了这事，待会得给邱连长再大声招呼，千万不要蛮干。”田峰担忧地点点头。
“我已经给他说过多次了。”刘牧楚放下地图，不放心地问道：“城里面都安排好警力了吧，不要到时候咱们进去了却找到一个空洞啊。”
“放心吧，本指挥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人。”田峰朝床上一躺，得意地说：“你舅舅对四道城门严格管制，我还分别增派了警察；稽查队和侦缉队的全部换成便衣，街头巷尾昼夜监视，就是飞过一只苍蝇，也得给我变出公母来。”
“这我就放心了，有了舅舅派过来的兵，咱们迟早把这些蚯蚓给揪出来。”刘牧楚受到鼓舞，兴奋地叫道。
“牧楚啊，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田峰坐起身，摸出一支烟说道：“独立师的表现是不是太过积极了，又是工兵连，又是侦察兵，工程刚开始王团长就来好几个电话……”
“这个可以理解，舅舅是个急性子，他也巴不得早点彻底破案，帮我们刘家追回赃款啊。”刘牧楚并没有在意对方的语气。
“但愿如此吧。”田峰用脚勾过一只马扎，将两只脚放在上面，自言自语道：“自从驻扎到仙江，独立师从未停止扩军备战，现在官兵已经接近两万，军费开支不是个小数目。你舅舅晋升团长，一方面因为你爹的提携，主要的原因还是让他利用刘家的关系搞钱啊。”
“田兄，你婆婆妈妈说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啊？”刘牧楚懊恼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走一步看一步吧。”田峰连忙打住，将烟叼在了嘴上。
“报告田队，大坑已经清理完毕，邱连长却不让停工休息。”陈中带着红袖标跑进来，大声地打破了帐篷里短暂的宁静。
“走，看看去。”田峰扬扬手出了帐篷。刘牧楚提了安全帽紧紧跟上。指挥部早就打招呼，只要大坑清理出来，立马停工勘查。这个邱连长是怎么了？
刘牧楚气冲冲地走到坑洞里。眼前是一方礼堂大小的洞穴，不时可以看见炸坏的石柱、石笋和石钟乳，生锈的兵器和累累骸骨堆码在角落里，浓浓的腐尸的味道弥漫开来，一阵阵令人作呕。洞穴的一侧，几位士兵们干得正欢，手中的铲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停停停！”他大喝一声。邱连长回头看见总指挥和工程师都来了，不得不吹响了停工的哨子，洞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清晰的水滴声。
“邱连长，怎么不听指挥呢？”刘牧楚没好气地问道。
“弟兄们干得正起劲，我想一鼓作气……”邱连长擦一把汗讪讪地解释。
“这儿就是当年捻军安放炸药之处，知道为什么死那么多人吗？”刘牧楚将地图摊在地上，让人用手电照着，无比担忧地说：“你们看，上下左右共有七八条，可能是支洞也可能是坑道，有的是死道，有的是故意设置的渠道，如果不小心打通杨柳河，不但前功尽弃，还可能淹死人啊。”
“是啊，刚才已经有人挖出水来了。”陈中指着洞壁插了一句话。
“什么？”刘牧楚急忙从邱连长手中拿过手电，沿着洞穴查看一圈。士兵们的掘进速度确实很快，有两组已经深入支洞或坑道。
“田指挥，你过来一下。”刘牧楚走进一个支洞，等田峰与邱连长等人走到跟前，用手电指着沁水的坡面叫道：“你们看看，这简直不要命了！”
“有这么严重吗？”邱连长低声嘟哝一句。
刘牧楚并不理会，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竹管，一头放在岩石上，一头贴住耳朵小心谛听。过了一会他直起身来，用錾子划了一个禁止挖掘的标记，板起脸叫道：“隐隐有水流的声音，这个坑道绝对不能乱动。”
说完他拿起竹管朝另一边走去，邱连长闷着不吭声，掏出一枚指北针放在手掌上，不服气地问道：“杨柳河从市政府西侧经过，而这个坑道明明是往东。你的这个说法有点站不住脚吧，刘工？”
“它看着是东偏北，但谁能保证它不拐向杨柳河的下方呢？”刘牧楚重新拿起竹管仔细地听了听，语气肯定地说：“你再看看它的底面，与一般的通道大不一样，很可能就是专门引水渠道。”
“好了，不需要反复解释了，邱连长，让你避开就避开吧。”田峰不耐烦地发布命令。
刘牧楚在另外两个坑道也做了禁止挖掘的标记，放心不下地与田峰走出了洞穴。
“我有点担心，邱连长会不会蛮干啊？”回到指挥部，他依然忧心忡忡。
“他是个军人，应该知道违抗命令的后果。”田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晚上我在这儿值班，你就放心回去休息吧。”
然而，刘牧楚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半夜时分，一阵急促的电话将他从床上叫了过来。
现场架起明亮的探照灯，坑口拉起警戒线，几位持枪的士兵面无表情地站着，不远处停着救护车和军用卡车。清理出来的坑洞已是一片泽国，水面漂浮着朽木和不明的垃圾。战士们高高地挽起裤腿，将落汤鸡一般的伤员抬上车去。
王团长早已过来，与田峰站在坑口，挽起袖子大声地指挥抢救。
战士们训练有素，抢险只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便宣告结束。汽车迅速开走，王团长与刘牧楚照面都没打就离开了，只留下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守着现场。工地一片狼藉，指挥部的帐篷在探照灯下显得孤零零的。
“‘砰’的一声，老子翻身爬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田峰满眼血丝地吞云吐雾，喃喃地抱怨道：“当兵的说邱连长因为进度缓慢，用上了美国进口电雷管。好在炸药不多，炸伤了两位士兵，其余的都只呛了些水，应该都没有生命危险。”
“完了，全完了。杨柳河倒灌进来，这个洞口算是废了。”刘牧楚将地图朝桌上一扔，怒不可遏地吼叫：“真是猪脑子，再三叮嘱都要蛮干，我这就找舅舅去！”
“不用了，我估计就是你舅舅下的命令。晚饭后他去洞里视察了一回，士兵明显加快了进度。”田峰直起身来叹了一口气道。
“胡闹，他跑来搅合什么呢？”刘牧楚边说边跟着田峰钻进了帐篷。
“可不是搅合，他是想尽快找到伪钞厂啊。”田峰将自己扔在行军床上，吐出一口烟来幸灾乐祸地叫道：“不过也好，出了这次事故，军方应该会收敛一些了吧。”
“收不收敛有什么关系，下一步怎么办，去找哪一个地方另起炉灶呢？”刘牧楚取下眼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日本人苦心经营地下伪钞厂，不可能不留出入口。”田峰伸出大拇指搔了搔额头，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自言自语地说：“这一炸倒提醒了我，与其漫无目的寻找入口，不如反其道而行。”
“你说什么？”刘牧楚一下子来了兴趣。
“咱们不挖洞了，把人全部撤到地面上，时不时来一次拉网式搜索，同时让城防团把口子扎紧。我让他一张赃款和一张伪钞都出不去，看谁能熬到最后。”
“说半天，还是那套逮獾子的把戏？”刘牧楚忍不住笑道。
“咱们这次使劲给它熏烟。”田峰坐起身来，竖起食指比画着说：“让杜总经理给日本人带个话，就说指挥部改变策略，非把赃款找出来、将市里的伪钞清除干净不可。”
第二天，指挥部下达命令，防控工程暂时停止，将两个连的士兵抽调过去参与搜索。王团长犯了错态度转变，对指挥部的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不但让部下积极配合搜查，还亲自检查城防，将仙江城围得密不透风。
高压态势持续了三天，正如意料之中，日本獾子熬不住了。成衣店门口挂出一件红色旗袍，杜伊霖迅速前去取回一枚蜡丸。
百乐门酒吧里，田峰和刘牧楚已经等候多时。
“阿才一句话也没说，只交给我了这个。”杜伊霖走进包间，将蜡丸掏了出来。
“务必搞到两张特别通行证，明日四时亲自送到汉信门口。”田峰将蜡丸小心展开，沉思道：“需要通行证？看来‘熏烟’的效果达到了，日本獾子准备出逃了。”
“通行证我可以去找舅舅，可为什么不送到其他地方，非得在银行门口呢？”刘牧楚看着田峰将蜡纸点燃，担忧地摇了摇头道：“凌晨四点天还没亮，不行，伊霖不能去，太危险了。”
杜伊霖也有些担心，不安地看着田峰。
“日本人向来行事谨慎，之所以让她亲自去送，一方面是为了保险，另一方面是要验证她到底可不可靠。”田峰吹了吹桌上的灰烬，小声但坚决地说：“为了不让日本人起疑，杜总经理必须得去。”
“牧楚，别想那么多了。”杜伊霖抿了抿刘海，咬了咬牙道：“想想含冤的父亲，再想想屈死的干爹，为了弥补我犯下的过错，这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
“放心去吧，只要你的身份不暴露，就暂时没有危险。”田峰小声地安慰道：“我会让队员全力保证你的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