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家没什么收获，田峰越发怀疑杜伊霖。他远远地下了车，将礼帽尽量压低，脚步轻捷地向汉信银行走去。
汉信大楼是一座新古典主义建筑，外墙装饰着西洋石柱和拱券，但屋顶却留下土洋结合的老虎窗，盖上黄色的琉璃瓦。除了这点败笔，十多年来，它高高地矗立在五星大街，骄傲地俯瞰整个仙江古城。大楼的功能区分很合理，从地下室到四楼依次分布着金库、营业大厅、各部门办公室和员工宿舍，楼后面有一个院子，建有值班室和停车库。
近午时分，太阳将雾气驱逐干净，空气通透，能听见算盘清脆的“噼啪”声，那是银行的伙计们在专心工作。田峰对门房说是刘牧楚的朋友，毫无阻碍地上了四楼。上次跟着刘牧楚，他在二楼会议室看到一张办公室分布图，信贷部在四楼，占据了走廊尽头转角处的一间大房子。事实上，这间房子原本堆放杂物，去年才腾出来给了晋升信贷部主任的杜伊霖。
此时，大房子的门紧闭着，田峰不抱希望地敲了敲，果然毫无反应，便退后几步，趴在栏杆上安静地等候。楼层里的宿舍都关着门，水泥栏杆上搁了花盆，因季节的缘故都一例伸着枯枝；几件衣物在廊下的竹竿上摇曳，不时发出“吱呀”的声响。与楼下人来人往的大厅相比，这里寂静得有些可怕。
“你！你找谁？”忽然，走廊上传来一声诧异的问话。来人正是杜伊霖，玉莲说得没错，她果真穿着一件蓝绸旗袍，花色淡雅、剪裁得体，让她的身段愈发高挑，外罩一件白色坎肩，更显出迷人风致。她边走边看着手里的文件，蓦然抬起头来看见一位陌生男子，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鄙人田峰。”田峰歉意地直起身来，鼻翼夸张地煽动几下，嗅了嗅随风而至的诱人气息，摸出一张名片笑嘻嘻地说：“杜小姐，上午好啊。”
“哟，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田峰田队长啊。”杜伊霖接过名片看了看，爽朗地笑道：“多次听牧楚提起您，久仰久仰。”
“他没有背地里说我坏话吧，哈哈哈。”田峰笑着，目光一直停在对方身上不忍移开。
“怎么可能呢，我还让他来问问干爹的情况呢？”杜伊霖大方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前去开了办公室，回眸微微一笑道：“肯定找我有事吧，田队长？”
“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田峰紧跟着走进办公室，一双眼睛没有停歇。
房间有普通办公室两个那么大，被一座落地文件柜分隔成内外两间，外面是办公室，里间应该是杜伊霖的临时宿舍。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满着文件盒，玻璃柜门擦得一尘不染。办公桌干净整洁，靠窗一侧摆放一盆郁郁葱葱的文竹；桌子正中放着一盏台灯，旁边是电话机，紧挨着一摞文件、一本《财政商业高等利息计算法》。整个房间清新雅致，处处洋溢一位年轻职场女性特有的气息。
杜伊霖请田峰落了座，伸手按了按桌上的召唤铃，转身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习惯性地推开窗户，整理一下绣有青花图案的椅垫，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打扫灰尘。
佣人提着暖瓶进屋，为田峰泡了一杯茶。
杜伊霖随口叫道：“给我也来一杯吧。”
按刘牧楚的说法，杜伊霖应该很早就去上班了，而门房也证实她老早就上了楼。但看起来她今天就没进过办公室，那她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田峰一面想，一面端起杯子吹了吹茶末，看着对方问道：“杜小姐刚进办公室吗？”
“对呀。”她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早上那么大的雾，你该不会出门办公事去了吧？”田峰放下了茶杯。
“出门？我倒想，可哪有时间啊？”杜伊霖虽然干练，毕竟是一位年轻女子，见对方问起竟然放下鸡毛掸子大倒苦水：“干爹不在，大掌柜一直病着，行里边大事小事都要找我。也不知怎么的今天的事特别多，刚进大楼，这个让签字那个要汇报，忙得来气都没时间喘。”
她始终神态自若、对答如流，不但没露出丝毫破绽，还狡黠地问了一句：“让您久等了田队长，此来不会也是给我添乱来了吧？”
如果真的外出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对方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况且杜伊霖冰雪聪明，决不可等闲视之。田峰忽然发现自己的问话太直白，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收起对付一般女子的招牌式微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还真是来添乱了，就在今天早上，牧楚和管家连人带车摔下杨柳河了。”
“什么？您怎么不早说？”杜伊霖突然站起来，差点碰翻桌上的茶杯，语无伦次地问道：“一大早的，他们出门，……怎么会，他们、他们不是去当铺么？”
她抓过电话摇了摇又放下来，不安地搓着手，提起包来准备出门。在田峰看来，这一连串的表现说明她真是着了急，要么确实爱上刘牧楚放心，要么在进行一次熟络的表演。
“呵呵，杜小姐都急得乱了方寸。如果没我记错的话，一个多小时之前，你们俩还通了话的呀！”他无法立刻做出准确的判断，但隐约感觉对方的表现有些夸张，不动声色地说：“放心吧，我早已把人给救起来，全须全尾地送回刘家了。”
“嗨，刚才在二楼会议室通的话，瞧瞧我这记性！”杜伊霖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缓缓地坐了下来，惶惑不安地叹道：“春节以来刘家就没安宁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牧楚和哑叔都没事吧？”
“放心，啥事都没有。”田峰摸出烟，征得对方同意抽了一口，借着烟雾瞟了一眼对方道：“进士桥年久失修，经不住马车的重压突然坍塌了。”
“也没伤着哪里吧？”杜伊霖又急切地问了一句。
“没有，就洗了个冷水澡。”
“真是谢天谢地。哎，也不知刘家这是犯了什么邪？”杜伊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黏着她，不好意思地问道：“牧楚和我通话时您在旁边吧，刚才我还在纳闷，他怎么突然问我有没有打电话呢？”
“对，我们正在查案，牧楚问你为的是证实一个事。”对方主动问起，田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随口说道：“后来问清楚了，电话是玉莲打出去的，说是帮你催问新衣服了。”
“嗨，这丫头也真是！”杜伊霖笑道。
“这事杜小姐知道？”田峰皱紧了眉头。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她急啥呀。”
“你是今早上给她说的？”
“不是，应该是昨晚下班回家吧？”杜伊霖将拉了一半的抽屉停住，抬头问道：“田队长，您问这么仔细，莫非是在调查案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不知干爹的事怎么样了，牧楚一大早神叨叨地出去，也不知他在干什么？”
田峰拿不准她到底是毫不知情，还是老谋深算；他担心言多必失，只不置可否地笑笑，向对方的旗袍夸赞道：“杜小姐，这件旗袍太漂亮了，袁裁缝的手艺还真是不赖呀！”
杜伊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慢慢翻开，随口问道：“田队长想给太太做衣服吗，这事可以包在我身上。”
“我么，呵呵，目前还光棍一根。”田峰摇摇头摸了摸右手食指，今天正好没戴戒指，他接着问道：“这么说，你和袁裁缝很熟了？”
“关系还不错，刚来仙江不久，华达公司的董事长秘书冯小姐就向我推荐他，人家可是在大上海开过店铺的呀，就连他的伙计阿才，手艺在仙江也是有得比的……”谈起衣服，杜伊霖和所有女孩子一样眉飞色舞。
田峰眼巴巴地听着，却没能听到更多关于有用的信息，只得没话找话地问道：“春天来了，成衣店的生意怕是忙不过来吧？”
“就是呀，我还说去他店里逛逛，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杜伊霖说着翻开了文件夹。
田峰见对方似乎要下逐客令，连忙将烟头灭掉，知趣地站起身来小声说道：“杜小姐，我来其实有很要紧的事想请您帮个忙啊。”
“什么事啊么？”杜伊霖警觉地抬起头来。
“我想、我想在银行开个账户。”他朝门外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更低道：“稽查队虽然隶属于仙江市警察局，但免不了有些乱七八糟的账务啊。”
“明白，田队长是想弄个小金库吧。”杜伊霖将文件夹一推，冲他点了点头，一把抓起电话道：“小事一桩，我马上给会计室打声招呼，你直接到二楼去办就行了。”
“太谢谢您了，杜小姐。”田峰等对方讲完电话，眼珠一转问道：“这事不会……？”
“呵呵，您放心，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杜伊霖放下听筒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田峰直起身来，冲她感激地伸出手，笑眯眯地说：“往后还少不了麻烦杜小姐哦。”
“田队长太客气了，您救了牧楚，是刘家的恩人，况且军饷案还指望着稽查队呢。”杜伊霖说着场面上的话，非常得体伸手握了握。
田峰不等她马上抽出去，将一双小巧、嫩滑的手使劲攥了攥，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满脸陶醉地说：“嗯，香，真是太香了啊。”
“田队长？”杜伊霖正色地叫了一声，一把将手抽了回来。据说田峰由中央政府直接派驻下来，想不到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对不起啊杜小姐，鄙人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田峰似乎意识到失态，赶紧退后一步，将手伸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解释道：“只是，只是你这香味实在太别致了，我好像、好像在哪儿闻到过。”
“有什么别致的，不就是香奈儿的味道吗？”杜伊霖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语气有所缓和。
“哦，恕我无知。”田峰佯装恍然明白，继续问道：“冒昧地问一句，是刘少爷从原产地法国买回来的吧？”。
“是的！”杜伊霖羞涩地低下了头。
“仙江人都喜欢上汉信银行存钱，看来是有原因的呀。”田峰依然笑嘻嘻的信口说道。
“怎么讲？”杜伊霖有些好奇，忽然警惕地盯着对方。
“不少人说汉信的钱有一股特殊香味，我还不相信，这下终于找到原因了，原来是杜小姐带来的香味啊。”田峰不加约束地笑了笑，做出一副纳闷的表情问道：“可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每一笔钱你都要亲自点验吗？”
“田队长开玩笑了啊，我负责信贷部，基本上不接触现金的。”对方绕着弯子地恭维，看似举止轻浮，实则包藏着某种隐秘的意图，杜伊霖显然并未猜透，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是吧，但闻着真香，实在是香啊。”田峰连连赞叹着告辞。
她将对方送到了楼梯口，忍不住将手放在鼻下闻了闻，疑惑地自言自语道：“除了筹集军饷干爹特意让我把关验钞外，平常很少接触现金，钞票上怎么会都有香气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