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依然光着枝干，武馆的牌子拆掉了，庙门上挂着“仙江市经济稽查大队”的木牌。黑豹已经不再认生，一瘸一拐地跑出来，摇着尾巴将刘牧楚领了进去。
庙内的陈设没有因为稽查大队的成立带来多少改变，只各个门框上方钉了木头铭牌，会议室门上钉了两块，分别是“会议室”和“队长办公室”。靠窗的三抽桌前，田峰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份文件，右手不时掸掸烟灰。
“田大队长，终于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啊。”刘牧楚悄悄来到会议室，冲田峰揶揄一笑。
“牧楚兄弟啊，快进来。”到底当上了队长，几日不见，田峰变得沉稳了许多，他一把合上文件，很不自然地笑道：“如果不是军饷案来得太突然，我还不想挂出稽查队的牌子。”
“哦，如果不挂牌，你打算还把我瞒着吧？”刘牧楚心头不悦，但惦记着父亲的事，也没有格外生气。
“没办法，仙江的形势太复杂，咱们只得真真假假。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绝对是真的哦。”田峰示意对方坐下来，伸出手指划了一个虫子图案，幽幽地说：“为了加快侵略的步伐，日本军部于去年底着手实施邪恶的伪钞计划。在仙江，他们准备以你们刘家为突破口，将假钞向全国金融市场倾销，妄图摧垮我们经济，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基于此，中央各部联合实施‘青蚨计划’，其目的就是要找到假钞的源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呢，不过是所有青蚨中的一只。”
“怎么，不再对我保密了？”刘牧楚意外地问道。
“我相信你，牧楚兄弟。”田峰热切地盯着对方道。
“给我说这些都没用。”刘牧楚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现在要紧的是尽快破案，赶快把我爹给救出来。”
“别着急啊，你没看出来，最近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救你爹吗？”田峰拿起文件扬了扬。
“既然如此，”刘牧楚瞟了一眼文件，将身子往前凑了凑：“我正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好啊。”田峰笑了笑，听见门外响动扬起头来喊了一声：“老杨，你回来啦？”
刘牧楚立马不悦。田峰看在眼里，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你对人家不冷不热，杨副队长他就那脾性，人可是个好人啦。”
说话间，杨哲走了进来，冲二人分别点头示意。刘牧楚回应一下，不自在地端起了茶杯。
“军饷案是杨副队长在牵头，牧楚啊，你有什么情况直接给他反映吧。”田峰向刘牧楚努了努嘴道。
“也没什么情况。”刘牧楚猝不及防，不放心地看了杨哲一眼，放下茶杯慢吞吞地说：“只是，我只是需要几名队员配合，随时准备抓人。”
“抓人？”杨哲吃了一惊。
“嗬，详细说一说，什么人啊？”田峰将烟点燃，微微一笑。
“当然是与军饷案有关的人。”刘牧楚抿着嘴答道。
“刘少爷，您何妨说得具体一点呢。”杨哲有些怀疑，但还是从怀中摸出一个本子。
“目前这事处于保密阶段，我已经暗中布置下去了，要不了多久肯定就会有动静。”刘牧楚见二人重视起来，掩饰不住得意地说。
“既然对我们保密，那对不起了刘少爷，稽查队可不能随便抓人。”杨哲冷冷地将本子收起来。
“你们还想不想破案了？”刘牧楚看见对方冷漠的样子就来气。
“想，当然想了。”田峰掸了掸烟灰，向杨哲使了一个眼色，语气缓和地说：“杨副队长，你看可不可以这样，让两个兄弟备勤，随时与牧楚那边保持联系，只要电话一到咱们立马行动？”
“这个嘛……”杨哲还在犹豫。
“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刘牧楚忍不住站了起来，气咻咻地叫道：“我先把话撂这儿，如果耽误了事到时候可别怪我。”
哼！有什么了不起。一旦找着线索，我亲自把人抓来，到时候看你们堂堂稽查队怎么收场。他的少爷脾气上来，不等田峰相送，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出了稽查队，刘牧楚越想越来气，干脆去银行支出一笔钱，让哑叔吩咐弟兄们越发盯得紧一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三天天不亮，哑叔的一位兄弟气喘吁吁地跑到刘家报告：东安当铺的林老板在赌场玩了一个通宵，输光钱包里所有现钞，一气之下掏出一叠法币，那钱与哑叔所说的特征一模一样。赌场的人好一通劝说，林老板答应散场，现在大约已经回了当铺，那叠钱一直揣在身上。
刘家有早起的习惯，哑叔得了消息跑来报告时，刘牧楚已经在用早餐。听了消息，他立马扔了碗筷，顾不了杜伊霖满脸惊愕，招呼一声哑叔就往外跑。临上马车，哑叔劝他好歹给稽查队联系一下，他才在大门口打了一个电话，快马加鞭直奔当铺而去。
漫天大雾笼罩四野，初春的仙江迷幻如仙境。但不过数米之遥的能见度给出行带来困难，哑叔眼睛不眨地挥舞皮鞭，驱赶马屁快步奔跑，道旁的垂柳隐约掠过。刘牧楚紧紧抓住座椅，腾云驾雾一般，想起即将到来的抓捕，心头有一种探险的刺激。
“少爷，这事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了？”走完滨江路到五星大街的一截泥石路段，哑叔终于忍不住问道。
“哑叔呢，你还觉得容易啊？”刘牧楚不认同哑叔的说法，反问道：“如果爹不事先在钱上留了一手，如果我那天没去总柜室，或者即便去了，换一个人能发现线索？”
“这倒是，林老板林东阳本是乡下的一个混混，不知何时发了一笔横财，来仙江开起了当铺。”哑叔扯了扯缰绳，让马放慢脚步，回过头来接着说：“此人素来欺软怕硬，狡猾得像条泥鳅，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啊。”
主仆对话之时，马车过了汉信大楼，顺着杨柳河下行三四百米拐弯上了进士桥。过桥上行几十米就是东安当铺所在的火神街，而火神街与洑水路只横着两条小巷。
“已经给田峰打了电话，管他泥鳅黄鳝，只要人赃俱获，他交不交代就看稽查队的手段……”
刘牧楚的半句话还在嘴里，身体陡然腾空，紧接着车厢猛地倾斜坠落，大白马发出“咴咴”的嘶鸣，整辆马车猛地向河里坠落，激起一股冲天的水柱。然而，大雾遮蔽了一切，两个人和一匹马在河里挣扎了好一阵，岸边才隐约有人叫喊：“不好啦，有人掉河里啦！”
刘牧楚在水边长大，水性自然没得说，却也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车厢挣扎出来。他抬头看见哑叔上下沉浮，赶紧奋力游过去将缠在他身上的绳索解开。二人暂时脱险，但衣裤灌满水，很快被冰冷的河水折腾得筋疲力尽。天色尚早，岸边行人稀少，又大雾弥漫，要想等待救援是不可能的了。刘牧楚用尽最后力气，准备放弃努力听天由命，忽然看见眼前伸来一根长长的竹竿，赶紧一把抓住，另一只手扯住已经精疲力竭的哑叔。
二人好容易挣扎上岸，那匹白马则没那么幸运，它被马车的残体拖累着，向下游随波逐流。
刘牧楚站直身子，慢慢看清楚救人的是一位小伙，正帮他脱掉外套，另外一个小伙子应该刚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拿来两件袄子。他接过袄子裹在身上，来不及道谢，抓起吊在脖子上的眼镜冲哑叔叫道：“快走啊，哑叔！”
“等等！你到底发现了什么线索？”大雾里忽然飘出一个声音。刘牧楚抬头一看，田峰已经站在面前，慢慢扯下捂住口鼻的围巾。
不出所料，对刘牧楚登门请求安排队员配合抓人之事，田峰与杨哲的看法基本一致：这位公子哥儿一时头脑发热。他并未将其放在心上，直到刚才接到电话要求带人包围当铺还是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只派了两名队员去火神街口盯着。一位队员待一会儿便呵欠连天地去河堤上抽烟，正好听见有人落水，又隐约看见是刘家的马车，便拿了竹竿救人，并让另一位队员跑回队上报告。
刘牧楚本来还想保密，但看见田峰依然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只得凑过去急急地耳语道：“当铺里有军饷案的赃款？”
“你听谁说的？”田峰警觉地问道。
“你别管，百分之一百可靠！”
哑叔也急切地点了点头。
田峰还是将信将疑，看见二人浑身滴水，更加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即便是真的，这下再去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们这些党国大员真是靠不住，咱们走，哑叔。”他推了一把哑叔，生气地转身便走。
田峰伸出手来却没拦住，示意两位兄弟悄悄跟上。
火神街口紧靠河堤，一座两三层楼高的石坊高高耸立。前店后院的东安当铺紧邻石坊，“当”字招牌下面一道对开大门常年开着。
“开门，开门！”刘牧楚直接冲了进去，使劲拍打柜台。
栅栏内木窗紧闭，老半天无应答。侧面一扇木门“吱呀”打开，一位胖子趿拉着棉鞋走出来，懒洋洋地打着呵欠骂道：“大清早的，你嚎什么嚎啊！”
“你给老子怎么说话呢？”刘牧楚转过身，不甘示弱地对骂。
“有事说事，你敲什么敲？”胖子见对方来了硬的，立马软了下来问道：“先生您是当当，还、还是赎当啊？”
“我，这……”刘牧楚毫无准备，一时搭不上话，竟连连打起了喷嚏。
“哎呀，林老板，打扰了。”哑叔慌忙上前遮掩。林东阳平日里不在赌场就在妓院，是不折不扣的夜猫子，今儿个亲自开门迎客，定然是刚回来还没有睡熟便被吵闹了起来。那么，即便窝藏了赃款，他必定有了准备，继续行动已经毫无意义，但就此撤退又难免让对方起疑。哑叔一时犯了难，合起手来“嘶嘶”地哈了几口气，忽然灵机一动地叫道：“哎哟，快冻死了，快让我们进去暖和暖和吧。”
哑叔到底是老江湖，而林东阳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马上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道：“哦，原来是哑叔啊。”又将刘牧楚打量一番，忍不住笑道：“这位应该是才回国的刘家大少爷吧，你们这是游泳去了吗？”
刘牧楚的脸臊红了，幸好天冷看不出来，忍不住探头向院内张望。
“不不，啊、嚏！”哑叔也忍不住打起喷嚏，擦了擦鼻子道：“点背啊，正过河，好端端的进士桥突然断了。”
“原来是这样啊，快请，快请！”林老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将二位让进后院，一边拉过两把椅子，一边朝大门后大声吆喝道：“伙计们都利索点，马手头事情收拾好，赶紧弄些热水出来！”
刘牧楚来不及坐下，耸耸鼻子闻到伙房飘出来一股烧纸味道，又听林东阳这么一喊，怀疑里面的人在毁灭证据。正好一名伙计推门端热水出来，他打出两个喷嚏，不由分说地起身朝伙房冲去，“嘶——，受不了，得找火烤烤！”
“这大早上的，有火吗？”林老板提高嗓门吆喝，像是在给里屋的人提醒。
不但有火，灶孔里可谓烈火熊熊。刚才倒开水那位伙计抢先坐到灶前，一手使劲地拉风箱，一手伸了火钳慌忙地扒拉灶孔门上的一些纸片。
“住手！”刘牧楚大喝一声窜到灶前。
但还是晚了一步！最后几枚纸片眼睁睁地被伙计捅进灶内，迅速腾起一股烈焰。林东阳紧跟进来，将眼下情形看得真切，放下心来向伙计喝道：“快让开，让刘少爷烤烤吧。”
刘牧楚不等伙计让开，一把夺过火钳去灶孔找寻。可惜，大火已将所有东西烧得干净，好容易在地上找到两枚小块纸片。这不是普通的纸片，而是尚未烧尽的残币。
“这是什么东西？”他将残币捏在手中，冷冷地问。
“这、这个嘛……”伙计嗫嚅着不敢回答。
“钱啊，刘少爷！”林东阳笑嘻嘻地答道，随手给了伙计一耳光，“老子叫你利索点，你咋非等有人来才烧呢？”
“这……”伙计没想到老板说出这样的话，一脸惊愕低下头。
刘牧楚也出乎意料，但他当然不能把心头的想法说出来，而是气呼呼地叫道：“林老板，政府规定，损毁法币是违法的哦！”
听见里面的叫嚷，哑叔也走了进来。
林东阳看了看哑叔，盯着刘牧楚笑道：“违法？刘少爷，照您这么说，我们当铺天天都在违法了？”
刘牧楚气得涨红了脸，大声质问道：“什么意思，有钱了不起，随便烧啊？”
“我的少爷呢，现如今假票子满天飞，哪个开当铺的不收个三张五张。我们这可是自觉地为政府消灭伪钞啊。”林老板嬉皮笑脸地说。
“嗨，人家林老板烧的是假钱。少爷，您就不要操那个闲心了，烤火吧！”哑叔连忙走上前来，向刘牧楚眨了眨眼。
刘牧楚悻悻地将残币捏在手中，甩甩手离开了。
走出当铺不多远，一辆马车跟了上来，田峰微微拉开车门，将主仆二人叫上了车。
“里面啥情况？”田峰扔掉烟头问道。
“气死我了，就迟了一步！”刘牧楚一脸沮丧，余怒未消地从大氅口袋里掏出两枚残币，“在他们灶孔里找到的，你先看看是不是真钱。”
“是真的！”田峰接过残币仔细瞅了瞅，遗憾地沉吟道：“这么说，他们还真有可能烧了赃款？”
“哼！还说呢。”刘牧楚没好气地别过脸去。
“可能，仅仅是可能啊。”田峰见几枚残币揣进兜里，瞟了刘牧楚一眼道：“单凭他烧毁钱币，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啊。”
“说什么都晚了，要靠你们稽查队，军饷案恐怕是没辙了。”刘牧楚忍着气摇了摇头。
“兄弟呀，对不起了。但你一直打哑谜，叫我们怎么配合行动呢？”田峰歉意地笑了笑。
“要说来，这事我也不对，一开始就不该藏着掖着。不过，我也是担心人多嘴杂走漏风声。”刘牧楚低头拧了一阵裤腿上的水，见对方主动道歉，也检讨起来，但接着压低声音叫道：“即便说了又有什么用，你的那位队副，上次黑石崖的案子问过一次就再无下文。”
“兄弟，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案子事出有因，你千万不要因此对杨副队长有什么一件。”田峰小声劝道。
“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了。”刘牧楚搓了搓手，下定决心地说道：“三天前，我去了汉信银行点钞室，在出钞口发现了一个秘密，当时就断定父亲提前想到用带有三枚钢针的木条给每张钱都留下记号，为的是以防万一。于是，我让哑叔找人盯着边上有三个小豁口的钞票。”
“林老板烧掉的正是你们的钱？”田峰追悔莫及地问道。
“哑叔的兄弟亲眼所见，林东阳手中的那叠钱尚未开封，侧面的划痕清晰可见啊。”刘牧楚和哑叔都惋惜地点了点头。
“刘爷真是老江湖，可惜呀，这事我要负完全责任。”田峰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道。
“嗨，就晚了一步啊。”刘牧楚遗憾地叫道。
“要怪啊，还得怪进士桥，早不断迟不断，偏偏被我们压断了。”哑叔插了一句话。
“上好的进士桥恰恰断在你们脚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田峰打断哑叔的话，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说道：“我们的人已经去了现场，应该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你怀疑有人故意破坏？”刘牧楚问道。
“还有谁知道你们去当铺？”田峰反问道。
“没有谁了吧？”刘牧楚看了哑叔一眼。
“当时小姐不是在你旁边吗？”哑叔想了想，接着说道：“对了，你前脚刚走，赵大掌柜就跟进来了。”
“哦，我想起来了。”刘牧楚经过提醒，连忙回忆道：“当时伊霖还提醒我记得来稽查队催一催案子，后来，我说要去东安当铺，还问她要不要搭车。”
“哦？杜小姐，赵大掌柜……”田峰瞟了刘牧楚一眼皱起眉头，用小得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念叨：“他们俩可都是军饷的直接经手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