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牧楚对父亲彻底放下心来，给关方炽那边回了话，耐着性子在家等消息。
刚过了一天，门房报告说有便衣前来查案。虽然没穿警服，刘牧楚还是一眼认出来，此人正是上次调查黑石崖劫案的局长助理杨哲。
但是，名片上分明印着“仙江市经济稽查大队副大队长”。
杨哲在聚贤堂的沙发上正襟危坐，不顾对方一脸疑惑，像宣读公文一样刻板地说：“仙江市经济稽查大队已经正式挂牌，直接隶属国民政府行政部，负责所有经济类案件，包括打击制贩伪钞、投机倒把……，队长田峰，我是副手……”
“等等，你说什么？田峰不是馆长吗？怎么进稽查大队了？”刘牧楚捏着名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什么奇怪的，田队长在年前就带着大印来到仙江，只迟迟没有挂牌。因为条件局限，稽查队办公室暂时设在娘娘庙……”杨哲没有理会对方的表情，自顾说道。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难怪田峰行踪诡秘，原来是中央直接派驻下来的。这家伙出生入死护送情报，又隐姓埋名调查假钞，难怪日本人要盯住他不放。不过，这下爹的事定然有着落了。刘牧楚的心舒展开来，满怀希望地问道：“田队长他怎么没来呢？”
“稽查队刚刚成立事情太多，田队一直在局里边开会。”杨哲言语不多，说完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
“稽查队能先把我爹放出来吧？”刘牧楚又问了一句。
“刘少爷，这个我实在无法奉告。”杨哲木讷地从公事包掏出一个本子，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道：“重申一遍，稽查队正式接手了军饷案，我是来了解情况的。”
当上副队长，对方官架子似乎更大了，田峰为什么要了这么一个副手？刘牧楚早已领教过杨哲的刻板，本想把与田峰的交情抬出来又觉得不妥，只在心里嘀咕两句，不冷不热地说：“请便吧。”
“最近府上的人员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比如突然离开刘家，或者有生人前来拜访？”杨哲将本子摊在膝盖上，一手执笔问道。
“没有人离开，除了货栈掌柜带了伙计上陕西进货，更没有生人前来。”刘牧楚摇了摇头，趁对方埋头记录之时，小声试探道：“杨副队长，家父现在怎么样了？”
“着什么急呢？案件还在侦破之中，我怎么回答你。”杨哲责怪两句，匆匆记了几笔，继续问道：“赵大掌柜的病好了吧？有没有离开过刘家？”
“好多了，一直在家里。”刘牧楚挨了一顿抢白，不悦地答道。
“有没有人来探望过他？”
“没有。”
……
“杜伊霖杜小姐这两天在忙啥？”
“上班忙着呢。”
“有没有和其他人接触？”
“没有。”
……
眼看询问进行不下去了，杨哲也不生气，例行完公事后慢慢地收起笔记本，一本正经地讲起了一大通注意事项，才起身告辞而去。
刘牧楚并未起身相送，而是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哑叔送走客人，赶紧过来小声劝道：“少爷，这事你还真犯不着生气，警察办案都是按着路子来的。”
“有个屁的路子，那田峰还真把自个当成包文拯的铡刀——不认人了。派了个榆木疙瘩副手过来，对爹的事一句不吭，还把我当成坏人问这问那，好像军饷案真是刘家人作下的。”刘牧楚忍不住喋喋不休地抱怨。
“少爷，刚才我送他上车顺便问了两句，你还真是误会了，稽查队刚刚成立，正副队长就全力侦办军饷案，杨副队长专门负责调查我们刘家，指不定这几天还会传人过去问话呢。”
“专门调查我们，凭啥？就凭我爹被他们抓起来，月亮下捡柿子拿软的捏呀？”刘牧楚说着站起来，大声叫道：“不行，田峰这小子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得上娘娘庙找他问个明白。”
“少爷，你忘了老爷的那个“忍”字了？现在咱是民，田队长是官，自古民不跟官斗啊！杨副队长让配合咱们就好好配合，只要刘家是清白的，哪怕他说破了天。”哑叔说着压低声音，凑到刘牧楚身边道：“我知道你和田队长私下里有些关系，正因为这样，咱们更不能把人家抵在墙上是吧。”
哑叔的一席话说得很有道理，田峰倒很有可能是先让副队长来提个醒，接下来将会开展大规模的调查。与其让人家调查出什么问题，不如先自证清白，只要咱刘家没事，田峰也就顺理成章地把爹给放出来了。
刘牧楚想得明白，连忙让哑叔备车前往银行。多年的理工学习养成了实验的习惯，他准备将军饷的流程过一遍，试图发现什么破绽。他远远地下了车步行前往，尽量不惊动银行的人，只让门房悄悄通知了丁二掌柜。
“您好，少爷！”丁二掌柜面色红润，一脸福相，见了少爷远远地弯腰请安，一脸焦灼指了指营业大厅的方向道：“咱们这次真是冤啦，您看这业务大不如从前了呀。”
“嘘。”刘牧楚举手示意，压低声音吩咐道：“谁也别惊动，我只想看一看，百万现金是怎么从金库出来，又是怎么上了钞车的。”
丁二掌柜立马明白少爷的用意，但他一直看着军饷运出，哪里有什么漏洞？但他只在心里想着，屏声闭气地带少爷去了后院。
后院有一道门平常关着，进门经过一个四壁无窗的廊道直通大厅。正如丁二掌柜所说，军饷案的负面影响颇深，偌大的营业厅只有一两位储户，修好的柜台上了土漆，依然显露白生生的面目。
刘牧楚仔细观察着，丁二掌柜向左面一指，耳语道：“那边是点钞室，现金就从那里抬出来，穿过大厅出大门。”
两列柜台之间是宽阔的通道，光滑洁净的水磨石地面一直延伸到脚下，然后向左侧顺着隔墙拐进去，一直铺展到一道坚实的铁栅栏处。运送钞车的小推车多次经过，通道上留下两道明显的车辙。左侧的铁栅栏挂了一把大铁锁，里面还有一道木门，看样子又厚又重。
“所有保险柜都放在点钞室里吗？”刘牧楚摸了摸冰凉的栅栏问道。
“点钞室是不放现金的，保险柜在最里面的地下金库里。”丁二掌柜解释道。
“能打开看看吗？”
“这个……，少爷，银行有规定。”丁二掌柜为难地搓起手来。
“连我都不行吗？”刘牧楚有点生气地叫道。既然是调查，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个嘛，少爷要看看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您得给我签个字。”
这个老丁，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尽职。刘牧楚只得在一个本子上签了名，丁二掌柜方才慢慢摸出一串钥匙，打开铁锁，费力地推开铁栅栏及背后的木门。
刘牧楚走进室内，丁二掌柜“哗”地拉上门，小声叫道：“少爷，这样就绝对没人来打扰了。”
老丁不但称职，还非常细心。刘牧楚赞许地点点头，看着他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侧面墙上的一把大铜锁，接连扳开两道机关，用了全身力气缓缓推开嵌在石墙里的一扇铁皮推拉门。
这才进了总柜室。厚重的花岗岩直接到顶，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一尘不染，除一桌一椅和头顶的一盏白炽灯，室内再无多余陈设。刘牧楚看了半天，目光停留在齐胸的一道狭窄窗口上。窗口宽不及肩膀，有点像增高的城墙垛口，四壁包裹木板，底面中央安装一个木槽，已经摩擦得十分顺滑。
“那是传送现金的通道，少爷。”丁二掌柜见少爷看得仔细，不失时机地介绍道：“各柜送来的现金在点钞室盘点，确认无误之后从那窗口送进去，由金库的专人放进保险柜。”
“这个专人就是你吧？”刘牧楚见对方点了点头，探了头朝窗口看了看，将手朝里面伸去摸索着问道：“金库送出现金也经过这里？”
“是的，少爷。”
“哎呀？”刘牧楚忽然感觉到异样，急忙将手抽了回来。
“小心啊，少爷。”丁二掌柜赶紧从木桌抽屉里摸出一把手电，借了手电的光可以看见输送钞票的木槽中部横着凿了一条指头宽窄的凹槽。
“这个槽儿是做什么用的？”刘牧楚皱眉问道。
“这个啊……”因为老爷交代过要保密，丁二掌柜犹豫不决。
“快说吧，我必须要了解清楚。”刘牧楚催了一句。
“除了少爷您，我可再没给任何人说过呀。”丁二掌柜下定决心，从抽屉里摸出那根木条，稳稳地安在那个凹槽里，又拿出两个木块晃了晃，得意地介绍：“这是老爷在筹备军饷之时专门设计的，还特意画了一张图纸。瞧好了少爷，这两块木块放进木槽后，捆扎好的钱只能竖着进去。看见没？”
刘牧楚借着手电的光，这才看见安进凹槽的木条最中间露出三根浅浅的钢针。丁二掌柜指了指那锋利的尖刺接着说：“这几枚钢针轻易就将封条割断，方便金库里的验钞员重新清点。现金出库时，移走两边的木块，整叠的钱便可以横着出来，封条完好无损。”
“有这个必要吗？”刘牧楚觉得老丁太过谨慎，要过手电，仔细查看起木槽来。
“应该有吧，老爷说是为了提高出钞的速度，还担心伤了伙计们的自尊心，再三嘱咐地让我保密，少爷，您可不能说出去啊。”丁二掌柜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如果仅仅为了提高点钞的速度，完全可以多找几个伙计加班。父亲特意制作这么个玩意儿，绝对有别的用途。刘牧楚让丁二掌柜拿着手电，掏出几张钞票，先竖着、后横着，放入木槽又慢慢地拿出来，最后在钢针处停下来，突然茅塞顿开，差点叫出声来。但他终于忍住，转过身不动声色地吩咐道：“丁二掌柜，马上把这玩意儿藏起来，没我的吩咐绝对不能拿出来。”
“少爷，怎么了？”
“你别管了，我叫藏起来你就藏起来吧。这事对谁都别提，也不要说我来过。”
丁二掌柜发现少爷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便不再多问，只满腹疑惑地点了点头。刘牧楚又交代了两句，才悄无声息地出了银行。
他来到街边的柳树下，等到哑叔过来，压抑不住兴奋跳上马车。
“少爷发现什么了，这么高兴？”哑叔轻轻扬了一鞭问道。
刘牧楚定了定神，却没有回答，凑到车厢前的小窗口上问道：“哑叔，你在江湖上的那些朋友还有联系吧？”
“不要提那些事了啊，少爷。”哑叔羞愧地摆了摆手。
哑叔自小练得一身好武艺，年轻的时候在仙江的道上混得人模狗样，没少给刘家的生意制造麻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老大下了狠手，要不是刘爷及时送医，连最后一丝沙哑的嗓音也保不住。哑叔见刘爷以德报怨，立马金盆洗手来到刘家，死心塌地地伺候刘爷。从那以后，他再不愿意提起那些不光彩的往事，更与道上的兄弟断绝了来往。
“我有很要紧的事，你得马上联系他们，特别是赌场和当铺方面的，要绝对信得过。”他见对方犹豫不决，连忙叫道：“你去让伊霖支一笔钱出来，我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的。”
“不是那个意思，少爷，我……”
“哑叔，别磨蹭了，能不能救出爹来就全指望他们了？”刘牧楚恳切地说。
“哦，是要救老爷啊，那我马上去办。”哑叔高兴了一下，马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我的那些兄弟倒是挺仗义，但可能没那本事能救出老爷啊。”
刘牧楚呵呵一笑，凑近哑叔耳语道：“不需要他们亲自去救，只把眼睛擦亮一点给我盯着……？”
哑叔听完放心地点了点头，继而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刘牧楚满意地让他将马车赶到洑水路口，步行前往娘娘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