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瀚采写的长篇报道早已完成,经过宣传部门审核,作了一些修改,最后打印出来征求县委常委们的意见,得到一致好评。这样,他就要在发稿前赶回北京了。
翁乃强的新闻照片拍了好多,但他没有尽兴,他说太行山太美了,不仅雄奇,而且灵秀,下次再来多拍些风光片,把太行山的四季景色介绍出去,让天下人分享。
他们二人同时提出,要我一起赴京,应付文章需要的临时变动。莫测非常支持,他对韩瀚说,小侯需要开阔眼界、博闻广见,到了北京带他多走走多看看。他们又窃议了好久,好像把什么重大事情托付了韩瀚。
到北京第一天,我被翁乃强抢先拖走了,说什么都要尽一番地主之谊。翁家住在王府井,在和中央美院毗邻的一栋院落,两进平房,有回廊相通,由若干小单位组成的大户人家,有餐厅,统一开伙,过集体生活。开饭时间大家互道问候,相处得和睦温馨。
听说翁家是华侨,父母不在国内,姊妹间彬彬有礼,如谦谦君子。大家和我聊天,邀我到各单位小坐,很是热情周到。我羡慕这种温文尔雅的气氛,具备这些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们富有。
第二天,韩瀚就把我接走了。
韩瀚住得很远,三里河往西去,已经是大片农田了,有趟26路区间车到达花园村,步行二里便是国际书店的大院落,门前挂有许多大牌子,人民画报社也在里边。
大院很荒芜,纵横几条从荒草中踏出的土路,通往稀稀落落的房舍。韩家只有一间房,约有十六七个平方米,大通间,一开门整间房子尽收眼底。看来并非宿舍楼,是仓库改建的。
房间正中拉根铁丝,悬挂一块塑料布,一条“三八线”分割出“北韩”和“南韩”,北韩较大,里面有块“刀把子”,靠南一面窗,窗下一张床,床前一方空地,放一圆桌。东墙有架书橱,老气横陈,橱门刻着一副对联,字用石青染出,古色古香--
年行万里路日偿三千文
字用阴刻,郑板桥笔意,略显精巧秀丽,书家落款:田原。
墙头悬一幅条轴:天垮下来擎得起。乃郭沫若先生题写的墨宝。
书橱上摆满泥塑小人,造型奇妙,千姿百态,生动夸张,充满天真质朴的童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郑玉鹤的作品。
靠西墙置有书桌,配挂一帧画框,是宋文治的《峡江图》,水墨蓊郁,用笔精到。宋文治,江苏美协主席,当代著名画家,他的山水画清新雅致,充满诗情画意。他和韩瀚交谊甚密,北京南京,往来如梭。我亦混迹其中,颇得教益。此画是宋先生赠送韩先生的爱物,悬于其书房多年,后来宋另作新图,让韩瀚将此画转赠于我,并附上一枚“黄叶村”朱印。
这间狭窄的房间格局显乱,却闪烁着文墨书香的气氛,满目大家作品。我觉得很实在,又很艳羡。
屋里光线很暗,多亏南面有眼窗。
床上坐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花甲光景,白发素衣,一副雍容慈祥,恰好罩在南窗投下的亮光里,格外耀眼,酷似坐在光冕里的佛像。
她站起身来迎接我,满脸慈祥的微笑,略显发福的身板,硬朗健康。本来她端坐在床前,戴着花镜看书,那气度一派儒雅。
韩瀚在门前放下提包,恭恭敬敬朝老太太鞠了一躬,说:“娘,我回来了!”
老太太放下书本,摘下花镜,拉着我亲热地说:“你是侯专员,和韩瀚一块儿回来的吧?快坐,快坐!”
我瞄一眼她看的书,是《啼笑因缘》。
老太太拉我在圆桌前坐下,满脸皱纹笑成一朵花。她端庄、富态,往昔的俊秀尚未褪尽。
“韩瀚,快给弟弟打水洗脸,我去买菜!”
老太太吩咐着,拎起菜篮子匆匆出了门。
我初来乍到,不忍劳烦她,却又不好意思拦。
韩瀚说:“老太太是山东人,你就用河南话和她拉家常,她最喜欢听家乡话!”
屋里没有下水道,我到院里泼水时发现,墙头的标语因为开了两扇窗户的缘故,便成了如下的模样--敬祝毛主席□寿无□。
我站在那里愣怔半晌,韩瀚过来拉我一把说:“看见了吧,就因为开窗户,我差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屋里黑看不了书,就请了工人替我开个窗洞,位置是根据需要在屋里定的,哪想到窗户打开后,标语少了俩字,开始没有意识到是政治问题。谁知在一次大会上,有人当众点了我的名,说我恶毒攻击伟大领袖。这一发重型炮弹把会场震慑了,我吃一惊,当场质问:有何证据呀?那位革命者理直气壮:铁证如山!你挖墙洞用心歹毒!于是,那人把工宣队带到这里,我顿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看来‘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我是戴定了!
“我无意伤害那位工人师傅,但是我还是说了,当时根本没想到,不相信可以把打窗洞的工人师傅找来问问!没想到正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工宣队长沉默半天,带着人走了。后来,工宣队组织了专案组,专门调查此案,三个月后工宣队把我和检举者找去谈话,表扬检举者立场坚定,革命眼光敏锐,敢于斗争等。说韩瀚这人向来放任散漫,不关心政治不重视学习,阶级斗争意识淡漠,以致造成这起严重的意外事件,必须接受教训,做出触及灵魂的检查!
“谈话结束,他要求我重新把墙洞堵上。我按照要求,用砖头把窗洞堵了。事情没有继续追查,不了了之。后来听说工宣队怕牵涉那位工人,我才得以蒙混过关。但是,我到干校劳动改造,想来和这件事脱不开干系。”
我听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真是好运气!在县城出了件类似的事,是个小学老师,被抓去下了大牢,现在还关着。”
韩翰看着残缺的标语,说:“这叫运气吗?这叫在劫难逃!如果气候不改变,他们随时可能拿我是问,我头上悬着一把剑!我在干校碰到个人,是个老编辑,一天到晚默默不语,就知道干活。为了表达忠心,就在门前空地上种了片麦子,还别出心裁拼出字形:毛主席万岁!春天麦苗青青,口号很醒目。他想让麦苗长得壮实,又浇水又泼粪,可是他忘了那不是普通的麦苗了,而是一句政治口号!于是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往伟大领袖身上泼粪水,将来还要下刀子,手拿屠刀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动进攻!他被斗得死去活来,受了许多皮肉之苦,逼得这个老实人举起镰刀砍自己的胳膊,悲呼道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真心实意拥护您呀,都怪双手闲不住,不该种麦子招惹是非呀!”
有人喊吃饭,中断了我们的谈话。
站在面前的是两个少年:一个黄瘦脸,细高个儿,叫小隽,是韩公子;另一个红润面庞,身材匀称,清秀聪睿,叫宁宁,是韩瀚姐姐的儿子。
韩瀚让他们喊我叔叔,大约看我的年龄、风度不够,他们没有喊出来,但对我的雅号感兴趣,直呼我“侯专员”,还对一个身材苗条梳着妹妹头的女孩介绍:他就是侯专员!
女孩叫小婴,小隽的姐姐,正读中学。韩瀚一把将小婴揽入怀中,亲切爱抚,小婴俊俏的脸庞上因之现出两个笑靥来。
韩瀚招呼大家在圆桌上就位,老太太端上晚餐,甚是丰盛--鱼,糖醋的;炒肉丁,宫保的;绿豆芽,酸辣的;虎皮辣椒,带馅儿的;还有腊肉、猪蹄,满满一大桌。韩瀚吃猪蹄时双手忙碌,十指并用,大撕大嚼。他那满腮油腻的馋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太太不住地给我夹菜,笑眯眯地看着我,山东话说得很贴心:“趁热多吃点,没啥好菜,今儿将就点!喜欢吃啥只管吃!”
我说我爱吃面条,不用麻烦弄太多的菜。
老太太却笑道:“面条不是饭,妇女不是人,老家有这话。改天让韩瀚陪你吃老莫(老莫是北京动物园边上的莫斯科餐厅。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以到此吃饭为荣。因为那里是北京的第一家西餐厅,当时在那里吃顿饭需二百多元)去!”
两个少年学着我的腔调:“我好吃面条!”
韩瀚正色道:“严肃点!侯专员在太行山可是说话算数的人,那么多牛鬼蛇神都归他管!”
小隽和宁宁做个鬼脸,而后表演了一段相声“东南西北方言大汇串”,一是对我表达歉意,二是对我表示欢迎。
韩瀚不甘落后,把刚从河南学来的《拷红》唱给大家听,两个少年跟着哼那拖腔“那哈咳咳那哈咳那哈咿呀哈”,小屋被笑声淹没了。
老太太边收拾碗筷边说:“真好听!你会唱河南梆子吗?我老喜欢听!”
我懂得唱腔,从未在人前唱过,但是老太太的面子不能驳,我便哼了两句“银环下山”,孩子们狂欢起来,又缠着哼后面的拖腔“呀哈呀哈咿……”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走进来,走到塑料布那边“南韩”去了,接着传来锅碗瓢勺的碰响--我们这边的喧闹戛然中断了。
老太太和韩瀚碰个眼神,屋里气氛一时冷下来。
“小隽,吃饭了!”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在塑料布那边喊,如同黄梅戏的念白,亲切、柔和、动听,又有几分冷调的威严。
“吃过了!”小隽伏在桌子上看书,果断回答。
韩瀚轻轻捅他一下,努努嘴:“去,再吃点!”
小隽做个鬼脸,没有动窝。
小婴轻轻一笑,走过去了。
这时,有人敲了几下门,并不等主人答应,便径自推门走了进来。
来者是位瘦高个儿,裹一件风衣,脑袋缩在衣领里,外面起了风,他衣服上一层尘土。他走进来脱去风衣,是一位英俊的青年,三十开外,四方大脸,略显憔悴。两道剑眉,从眉心直插到双鬓,藏有一股凛然雄风。一双锐目,寒光外泄,闪烁着逼人的狂傲之气。他不客气,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一手撑书桌, 一手撑膝盖,启开方唇,用洪亮而清晰的京腔说话:
“听说你从河南回来了,骑上自行车从东直门直扑花园村,一个半小时啊!在路上感觉饿了,摸摸兜里只有两个钢镚儿,就买了两块奶糖充饥!大娘,有什么吃的,尽管拿来!”
好家伙,他那架势,那口气,那种旁若无人的劲头,仿佛景阳冈前的武二爷!同时,也看出他和韩家老小的熟悉程度。
老太太把饭菜热好端过来,他如同风卷残云,将之扫荡一空,碗筷一推就架起二郎腿,喊:“小隽,泡杯清茶来!”
他全是一连串命令的口吻,韩家人不打折扣,一一照办奉上来。
等他安定下来,韩瀚向他介绍我:“这位是我河南的朋友,太行山的侯专员!”
他从进来就没看我,现在微微侧一下脸,又把脑门昂起来,看着屋顶,竟连一个字也没有。好像任何人都不堪受他一眼,他那脑门比任何人都要高贵。范曾先生,国人皆知其画名,皆言其画贵,观画必仰视,说他必咂舌。
其实那仅是范先生之一面。应该说他是当代中国画家学养最深厚、文才最博广、谈吐最高妙、最为博古通今、最能将高雅与通俗熔于一炉的,将传统文化传达给现代人做得最好的一位。时至今日,尚无人与之比肩。他的画传统而富含诗情;他的画论,朗朗正气,铮铮国风;他的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令专业作家汗颜叹服;他的谈吐,宇宙八荒,语惊四座。
皎皎者易污。时下对他多有微词,一是他太强大了,二是他过于激烈,不善掩饰“少年狂”。
我认识范曾于其难时:生活拮据,事业未成,境遇不佳,有诸多难言之苦涩。然而,那时他就是这性格,桀骜不驯,骄狂不羁!
如果他随波逐流,甘于沉沦,能够成为今天的范曾吗?
我对他又敬又爱,有时也恨也怨。
我敢于记述他往昔的羞涩,也是为了让人们了解一个人物生成的不易!
韩瀚不满他对我的轻视,想说什么,被我止住了。我不在乎他的轻狂,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小心。京城处处有圣人,再狂也是个人。
“阁下此行,收获颇丰吧?”那人依然昂着脑门,话里含些讥讽。
“当然。我看到了真正的太行山!你也应该走一趟,那里千军万马齐上阵,了不起呀!”
“我去干什么?替‘文化大革命’唱颂歌?”
“不,去看什么叫愚公移山,比徐悲鸿画的壮阔多了!我替你构思过了,顶天立地的太行山铺满画面,画上千军万马在劈山炸岭,汽车从山肚子穿行,这不是神话,是真实的写照,把大山和人的对比强烈地表现出来,肯定震撼人心!”
提起太行山,韩瀚浑身放电。大概被他的描述感动了,那位狂傲的客人转过脸来看看我,说:“哦,那倒值得。前些天,吴作人先生还向我提起这个地方,他想和萧先生去住一段呢!”
韩瀚点头:“他好像给莫测写过信,谈起这个意思。我和专员准备去看吴先生。”
“专员?就是你?官方代表?”狂傲的客人审视着我,眼神含着威力、惊愕、轻蔑和调侃。
“不,我只是可以接待……”我讷讷解释。
韩瀚笑起来:“他是侯先生,专员是雅号。”
那人“哦”了一声,脸上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说:“我以为是韩兄此行新交结的权贵!”
我被他的嘲讽烧红了脸,心想,我与你无冤无仇,又不知你姓甚名谁,为何出言不逊口中无德?你即便是神圣,也不该视朋友的朋友如粪土吧?
“韩兄,我本想和你一起去看望作人先生,可惜动身晚了,刚刚赶出一幅画……”他起身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卷,抖开一张四尺三开的国画,的确刚刚画完,画面似乎有几分湿润。
一幅人物画,工笔重彩,背景用水墨渲染。一农民领袖人物站在高台上振臂高呼,一手按腰刀,身边几个随从,背后一面战旗。人物造型工整,线条有力度,设色高雅。画面题款更是工端精巧,含有金石味。记不准确了,大概是刘福通或柳下跖一类人物,那落款、画印却忘不了,这位狂人竟是大名鼎鼎的范曾!
他就是范曾,难怪这么狂!我从画报上剪过他画的法家画像,商鞅、韩非、曹操……贴在本子上,曾经对他敬慕过、赞叹过,没有想到,我们竟以这种方式相见,我心中有了一种难以复述的感觉。我见过的那种“无行”的文人,没有他这样的,孤高狂傲让人难以接受。
我想称赞那张画,却又无法开口,只沉默着。
韩瀚却叼起大烟斗,踱着步,有话要说。
范曾总算说了句:“还求韩兄赐教!”
韩瀚吐出一口烟雾:“恕我直言,功利主义的玩意儿,需要搞一点儿。你是范曾,你不需要,你需要艺术!你的法家人物画,我以为够了,你应该埋下头来,搞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你如果能沉下来,把线描再苦练三年,你就不是今天的范曾了!”
多么锋利的批评,多么直率的谈吐,当着两位少年,一位陌生人,韩瀚太不含蓄了,没有考虑这话会给范曾带来多少难堪。我不由猜想范曾会多么难以接受,我用不安的眼神看他,又用焦急的眼神制止韩瀚。
谁知范曾把画小心卷好,落落大方地说:“好,一针见血!恨爱交加!知我者,韩瀚也!”
这个场面我久久不忘,还讲给许多朋友听过。真正的朋友就应该坦率真诚,否则就是虚伪。
后来,范曾成为轰动画坛的大画家,他的优势恰恰是线描。我每次再想起这件事,就会有颇多感慨:他的成功,除却其发愤、努力、才情、智慧之外,韩瀚当年的一语道破,岂不是帮他找到了方向?
那天夜里,他们谈到很晚,涉及话题广泛,从朋友到敌人,从艺术到政治,牵及许多人名,有知道的有陌生的。我不便走开,坐在一旁翻书做伴,依稀听出他们谈的都是大事,好似在为一个朋友的命运揪心。
范曾离开时,已是午夜之后了。
本来外文局已经为我安排了住宿,编辑部领导对我很客气。但是,送走范曾以后,发现26路公交早过点了,我只好住在韩家。
韩瀚帮我在当屋交界线处搭了行军床,我就挨着塑料布躺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塑料布遮挡了的故事,这关乎内政,我不宜多嘴。
第二天吃过早饭,韩瀚告诉我,今天不去编辑部了,范曾还要来,大家一块儿去看吴作人先生。
我听了自是兴奋。这位画坛前辈是我少年时憧憬的人物,他的名字是和徐悲鸿、齐白石联系在一起的,能一睹尊容,当然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