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珍上前两步,含笑道:“多谢王爷谬赞。”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宫了。王爷请便。”
刘璟承颔首一笑,也径自去了。
小娟扶着沈素珍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宫中,才进莹心堂坐下,她 立即唤来晶清:“去打听一下,今日清河王进宫了没有?现在在哪里?”晶清答应着出去了。
小娟疑道:“小姐以为今日与您品箫的不是清河王?”
沈素珍道:“多小心几分也是好的。”
晶清去了半日,回来禀报道:“今日入宫了,现在皇上的仪元殿里与皇上品画呢。”她暗暗点头,放心去用膳。
隔了一日,沈素珍依旧去那秋千上消磨时光。春日早晨的空气很是新鲜,带着湖水烟波浩淼的湿润,两岸柔柳依依的清新和鲜花初开的馨香,让人有蓬勃之气。秋千绳索的紫藤和杜若上还沾着晶莹的未被太阳晒去的露水,秋千轻轻一荡,便凉凉的落在脸上肩上,像是一阵阵小雨点儿。有早莺栖在树上滴沥啼啭,鸣叫得极欢快。若要享受晨光,这时刻是最好不过的。
忽觉有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沈素珍的秋千,秋千晃动的幅度即刻增大,她一惊,忙双手握紧秋千索。秋千向前高高得飞起来,风用力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她的裙裾迎风翩飞如一只巨大的蝴蝶。她高声笑起来:“小娟,你这个促狭的丫头,竟在我背后使坏!”沈素珍咯咯地笑:“再推高一点!小娟,再高一点!”话音刚落,秋千已疾速向后荡去,飞快的经过一个人的身影,越往后看得越清,她惊叫一声:“王爷!”不是清河王又是谁,这样失仪,心中不由得大是惊恐。手劲一松,直欲从秋千上掉下来。
刘璟承双臂一举,微笑着看她道:“若是害怕,就下来。”
沈素珍心中羞恼之意顿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紧绳索,大声道:“王爷只管推秋千,我不怕!”
刘璟承满目皆是笑意,走近秋千,更大力一把往前推去。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刮得两鬓发丝皆直直往前后摇荡。
沈素珍愈是害怕,愈是努力睁着眼睛不许自己闭上,瞪得眼睛如杏子般圆。秋千直往那棵花朵繁茂的老杏树上飞去,沈素珍顽皮之意大盛,伸足去踢那开得如冰绡暖云般的杏花,才一伸足,那花便如急风暴雨般簌簌而下,惊得树上的流莺“嘀”一声往空中飞翔而去,搅动了漫天流丽灿烂的阳光。
花瓣如雨零零飘落,有一朵飘飞过来正撞在沈素珍眼中。她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手上一松,一个不稳从秋千上直坠而下,心中大是惊恐,害怕到双目紧闭,暗道“我命休矣!”
落地却不甚痛,只是不敢睁开眼睛,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静静无声,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轻软。偷偷睁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
沈素珍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她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她移不开视线,只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视线微微一动,瞥见清河王如破春风的面容,双瞳含笑凝视着我,这才想到她原是落在了他怀里,心里一慌,忙跳下地来,窘得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声如细蚊:“见过王爷。”
刘璟承呵呵笑:“现下怎么羞了?刚才不是不怕么?还如女中豪杰一般。”
沈素珍深垂臻首,低声道:“妾身失仪。并不知王爷喜欢悄无声息站在人后。”
刘璟承一愣,除了顾千瑶,还无人这样与他说话,朗声道:“这是怪本王了。”伸手扶沈素珍一把:“本是无意过来的。走到附近忆及那日贵人的箫声,特意又让人取了箫来,希望能遇见贵人,再让本王聆听一番。”随手递一把蓝田玉箫给了沈素珍,通体洁白,隐约可见箫管上若有若无的丝丝浅紫色暗纹,箫尾缀一带深红缠金丝如意结,好一管玉箫!
沈素珍接过,“不知王爷想听什么?”
“贵人挑喜欢的吹奏便可。”
静下心神,信手拈了一套《柳初新》来吹: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柳初新》原是歌赞春庭美景,盛世太平的,曲调极明快的,刘璟承听了果然欢喜,嘴角含着笑意道:“杏园风细?又是杏,你很喜欢杏花么?”
沈素珍抬头望着那一树芳菲道:“杏花盛开时晶莹剔透,含苞时稍透浅红。不似桃花的艳丽,又不似寒梅的清冷,温润如娇羞少女,很是和婉。”刘璟承的目光在沈素珍身上停留:“人如花,花亦如人。只有品性和婉的人才会喜欢品性和婉的花。”
沈素珍微一沉吟:“可是妾身不敢喜欢杏花。”
“哦?”刘璟承的眼睑一扬,兴味盎然的问:“说来听听。”
“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刘璟承双眉挑起,“真……从未听过这样的见解,真是新鲜别致。”
含笑道:“妾身胡言乱语,让王爷见笑了。但愿王爷听了这一曲,再别吓唬妾身即可。”
刘璟承抚掌大笑:“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我有两本曲谱,明日午后拿来与,你一同鉴赏。望贵人一定到来。”
刘璟承的笑容如此美妙,像那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竟教我不能拒绝,我怔一怔,婉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走开两步,想起一事,又回转身去道:“妾身有一事相求,请王爷应允。”
“你说。”
“妾身与王爷见面已属不妥,还请王爷勿让人知晓,以免坏了各自清誉。”
“哦,既是清誉,又有谁能坏得了呢?”
沈素珍摇头道:“王爷有所不知。妾身与王爷光明磊落,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后宫之内人多口杂,众口铄金。终是徒惹是非。”
刘璟承眉头微皱,口中却极爽快的答应了。回到宫中还早,见一宫的内监宫女满院子的忙着给花树浇灌、松土。不由得笑道:“梨花才绽了花骨朵儿,你们就急着催它开花了。”
玛瑙满脸笑容的走上来道:“小姐,今日可有喜事呢!堂前的两株海棠绽了好几个花苞。”
沈素珍欢喜道:“果真么?我刚才只顾着往里走,也没仔细看,是该一同去瞧瞧。”宫人们都年轻,我这么一提,谁不是爱热闹的,一齐拥着沈素珍走到堂外。果然碧绿枝叶间有几星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初染,望之绰约如处子。尚未开花,却幽香隐隐扑鼻。
沈素珍笑道:“前人《群芳谱》中记载:海棠有四品。即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海棠花开虽然娇艳动人,但一般的海棠花无香味,只有这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小邓子立即接口道:“小主博学多才,奴才们听了好学个乖,到了别的奴才面前说嘴,多大的体面。”
沈素珍笑着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引得众人都笑了,小娟笑道:“就数小邓子口齿伶俐能逗小姐高兴,越发显得我们笨嘴拙舌的不招人疼。”
小邓子仰头看着她笑道:“流姐姐若是笨嘴拙舌,那咱就是那牙都没长齐全的了,怎么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说嘴啊。”
小娟被他哄的得意,“这么会哄我开心,赶明儿做双鞋垫好好犒赏你。”
小邓子一作揖,弯下腰道:“多谢姐姐,姐姐做的鞋咱怎么敢穿,一定日日放床头看着念着姐姐的好儿。”
小娟笑得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揖都作下了,可见我是不能赖了,定给你好好做一双。”
沈素珍道:“既做了,连小连子那双也一道做上。”
两人一齐谢了恩,众人看了一会才渐渐散去。
转眼到了夜间,沈素珍用了膳便坐在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前翻看《诗经》。窗外月华澹澹,风露凝香,极静好的一个夜晚。《诗经》上白纸黑字,往日念来总是口角含香,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月色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纸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杏花疏影里在眼前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
心思陡地一转忆及白日的事,那一颗心竟绵软如绸。眼前烛光滟滟,流转反映着衣上缎子的光华,才叫沈素珍想起正身处在莹心堂内,渐渐定下心来。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燥耳热,随手翻了一页书,却是《绸缪》(1):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心中又羞又乱,仿佛被人揭破了心事一般,慌乱把书一合,又恼了起来。
沈素珍想到,我与他身份有别,何来“良人”之说,更何来“三星”?莫名间又想起辛长贵那句“一入宫门深似海”来,“啪”地把书抛掷在了榻上。如意听得响声唬了一跳,忙端了一盏樱桃凝露蜜过来道:“小主可是看得累了,且喝盏蜜歇息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