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珍一饮而尽，仍是心浮气躁，百无聊赖。
沈素珍一眼瞥见那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上斑驳剥落的漆，随口问道：“这桌子上的漆不好，怎的内务府的人还没来修补下再刷一层上去。”
如意面上微微露出难色，“小邓子已经去过了，想来这几日便会过来。”
沈素珍点点头，“宫中事务繁琐，他们忙不过来晚几日也是有的。”
沈素珍“唔”了一声只静静坐着。正巧吉祥在窗外与小邓子低语：“怎的小连子今日下午回来脸色那样晦气？”
如意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出声阻止，沈素珍立刻侧头望住她，她只得不说话。
小邓子“嘿”一声，道：“还不是去了趟内务府，没的受了好些冷言冷语回来。”
吉祥奇道：“不就为那桌子要上些漆的缘故，这样颠三倒四的跑了几次也没个结果？”
“你晓得什么？”小邓子声音压得更低，愤然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说小连子几句也就罢了，连着小主也受了排揎，说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
如意面色难看的很，只皱着眉想要出去。见我面色如常，也只好忍着。
只听吉祥狠狠啐了一口道：“内务府那班混蛋这样不把小主放在眼里么？冬天的时候克扣着小主份例的炭，要不是惠嫔小主送了些银炭来可不是要被那些黑炭的烟气熏死。如今越发无法无天了，连补个桌子也要挤兑人！”
小邓子急道：“小声些，小主还在里头，听了可要伤心的。”
吉祥的声音强压了下去，愁道：“可怎么好呢？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将就着也就罢了，可是小主……既在病中，还要受这些个闲气。”说罢恨然道：“那个黄规全，仗着是华主子的远亲简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小邓子道：“好姑奶奶，你且忍着些吧！为着怕小主知道了心里不痛快，小连子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可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你好歹也给瞒着。”
两人说了一会子也就各自忙去了。我心中微微一刺，既感动又难过，脸上只装作从未听见，只淡淡说：“既然内务府忙，将就着用也就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如意低声道：“是。”
沈素珍抬头看着她道：“今晚这话，我从未听见过，你也没听见过，出去不许指责他们一言半语。”如意应了。我叹一口气道：“跟着我这样的小主，的确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
如意慌忙跪下，急切动容道：“小主何苦这样说，折杀奴才们了。奴婢跟着小主，一点也不委屈。”
沈素珍让她起来，叹道：“后宫中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他们何必要把我这久病无宠的小主放在眼里。我们安分着度日也就罢了。”
如意默默半晌，眼中莹然有泪，道：“小主若非为了这病，以您的容色才学，未必在华妃之下。”说罢神色略略一惊，自知是失言了。
沈素珍又镇声道：“各人命中都有份数，强求又有何益。”
如意见沈素珍如此说，忙撇开话题道：“小主看书累了，刺绣可好？”
“老瞧着那针脚，眼睛酸。”
“那奴婢捧了筝来服侍小主抚琴。”
“闷得慌，也不想弹。”
如意察言观色，在侧道：“小主嫌长夜无聊闷得慌，不如请了惠嫔小主、安小主一同来抽花签玩儿。”
想想是个好主意，也只有这个好主意，道：“你去准备些点心吃食，命品儿她们去一同请了小主们过来。”小宫女们巴不得热闹，立即提了灯一道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便听见嘈嘈切切的脚步声，走到堂前去迎，已听到李翠翠咯咯的娇笑声：“馨姐姐最爱出新鲜主意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辰光呢。”
沈素珍笑道：“你不犯困也就罢了，成日价躲在自个儿的屋里睡觉，快睡成猫了。”
李翠翠笑着拉沈素珍的手：“姐姐最爱取笑我了，我可不依。”
白紫灵携着采月的手笑着进来：“老远就听见翠翠在撒娇了。”
沈素珍笑着看白紫灵：“要请你可不容易，还得让我的宫女儿瞅着看别惊了圣驾。”
白紫灵笑骂着“这蹄子的嘴越来越刁了”一面伸手来拧沈素珍的脸。
沈素珍又笑又躲，连连告饶。
正闹着，菊清慢慢进来了，菊清手里还捧着一束杜鹃，李翠翠指着她手里的花道：“我宫里的杜鹃开了不少，我看着颜色好，就让人摘了些来让馨姐姐插瓶。”
沈素珍忙让着她们进来，又让晶清抱了个花瓶来插上。晶清与菊清素来要好，插了瓶告了安就拉着手一起去下房说体己话去了。
沈素珍含笑对李翠翠说：“劳你老想着我爱这些花儿朵儿的。除夕拿来的水仙很好，冲淡了我屋子的药气，要不一屋子的药味儿，该怎么住人呢。”
白紫灵道：“还说呢？我倒觉得那药味儿怪好闻的，比我那些香袋啊香饼的都好。”
进暖阁坐下，如意已摆了一桌的吃食：蜂蜜花生、核桃粘、苹果软糖、翠玉豆糕、栗子酥、双色豆糕。
李翠翠道：“御膳房里传下的菜真没味儿，嘴里老淡淡的。”
白紫灵道：“他们那里对付着庆典时的大菜是没错儿的，若真讲起好来，还不如我们的小厨房里来的新鲜合胃口。”
沈素珍朝李翠翠道：“众口难调罢了。你不是上我这儿来尝鲜了吗？”
李翠翠早已塞了一块翠玉豆糕在嘴里，手里还抓着一快苹果软糖，眼睛盯着那盘蜂蜜花生道含糊其词道：“要不是馨姐姐这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可真要打饥荒了。”
白紫灵怜爱地为她拿过一盏鲜牛奶茶，沈素珍轻轻地拍她的背心：“慢慢吃，看噎着了回去哭。”
小娟捧了一个黄杨木的的签筒来，里面放着一把青竹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白紫灵笑道：“我先说在前面，不过是闺阁里的玩意、闹着玩儿的，不许当真。”
众人起哄道：“谁当真了？玩儿罢了，你先急什么？”
白紫灵脸微微一红：“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众人比着年龄，白紫灵年纪最长，沈素珍次之，然后是李翠翠。白紫灵边摇着筒取了一根花签边道：“我先来罢，只看手气那样坏，失了彩头。”抽出来自己先看一回，又笑着说：“果真是玩意罢了。”随手递给我们看，那竹签上画一簇金黄*菊*花，下面又有镌的小字写着一句唐诗“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李翠翠笑道：“你性*爱菊*花，住的地方叫‘存菊堂’，如今又得圣眷，可不是‘罗含宅里香’？真真是没错儿。”
白紫灵啐道：“看把李翠翠给惯的，我才说一句，她就准备了十句的话在后头等着我呢。”
沈素珍道：“灵姐姐原是最喜欢菊*花的。”
李翠翠捂着嘴笑：“看我没说错吧？珍姐姐也这么觉得。”
白紫灵打岔道：“我可是好了，该珍儿了。”说着把签筒推到她面前。
沈素珍笑道：“我便我吧。”看也不看随便拔了一支，仔细看了，却是画着一支淡粉凝胭的杏花，写着四字“浩荡风光”，并也镌了一句唐诗“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沈素珍一看“杏花”图样，触动心中前事，却是连脸也红了，如飞霞一般。
李翠翠一把夺过看了，笑道：“恭喜恭喜！杏者，幸也，又主贵婿。杏花可是承宠之兆呢。”
白紫灵凑过去看了也是一脸喜色：“是吗？杏主病愈，看来你的病也快好了。缠绵病榻那么久，如今天气暖了，也该好了。”
沈素珍对白紫灵说：“这个不算，我浑抽的，只试试手气。”
“赖皮的见的多了，只没见过这么赖皮的。”白紫灵笑：“谁叫你是东道主，容你再抽一回吧。只是这回抽了再不能耍赖了。”
沈素珍道了“多谢”，把签筒举起细细摇了一回，才从中掣了一支道：“这回该是好的了。”抬目看去，却是一支海棠，依旧写着四字，是“海棠解语”，又有小诗一句“东风袅袅泛崇光”作解，沈素珍抿嘴笑道：“原是不错。我住着梅园，今日早上堂前那两株西府海棠又绽了花苞。”
白紫灵看了一回笑：“的确说的好，海棠又名‘解语花’，你不就是一株可人的解语花么？”
李翠翠已把酒递到我唇边：“来来，饮了此杯作贺。”
沈素珍举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时起了兴致，唤了小娟玛瑙进来，笑着说：“东坡后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你们去取两盏红灯笼来，要大，替我照着堂前那海棠，别叫它睡了。”两人一叠声应着去办了。
白紫灵抚着我的脸颊道：“这丫头今天可是疯魔了。”
又让李翠翠：“你也抽一支玩。”
李翠翠笑着答“是”，取了一支看，自己一瞧，手却一松把签掉在了地上，双颊绯红欲醉，道：“这玩意不好，说是闺阁里的游戏，可多少混赖话在上头。”
众人不解，白紫灵忙拾了起来，却是一树夹竹桃，底下注着“弱条堪折，柔情欲诉，几重淡影稀疏，好风如沐”。
白紫灵用手绢掩着嘴角笑道：“别的不太通，这‘柔情欲诉’我却是懂得，却不知道李翠翠妹妹这柔情要诉给谁去。”
沈素珍猛地忆起旧时之事，临进宫那一夜李翠翠压抑的哭声仿佛又在耳边重响，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笑着，装作无意的对白紫灵道：“这柔情自是对皇上的柔情了，难不成还有别人么？我们既是天子宫嫔，自然心里除了皇上以外再没有别的男子了。”
沈素珍虽是面对白紫灵，眼角却时刻看着李翠翠的反应，她听见这话，失神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迅速地扫过她的神色，很快对着我们灿然笑道：“翠翠年纪还小，哪里懂得姐姐们说的‘柔情’这话。” 沈素珍微笑不语，话她已经说到份上了，李翠翠自然也该是听懂了。
白紫灵道：“李翠翠无故掉了花签，该罚她一罚。不如罚她三杯。”
李翠翠急忙告饶道：“翠翠量小，一杯下肚就头晕，哪禁得起三杯，不行不行。”
沈素珍见桌上燃着的红烛烛火有些暗，拔了头上一根银簪子去剔亮，不想那烛芯“啪”的爆了一声，烛焰呼的亮了起来，结了好大一朵灯花。白紫灵道：“今儿什么日子，这样多的好兆头都在你宫里？”
李翠翠亦是喜气洋洋：“看来姐姐的身子果然是要大好了。不如这样，妹妹唱上一首向姐姐道喜。”
“这个倒是新鲜雅致，我还从未听过妹妹唱歌呢。就劳妹妹唱一支我们听罢。”
李翠翠敛了敛衣裳，细细的唱了一支《好事近》：
花动两山春，绿绕翠围时节。雨涨晓来湖面，际天光清彻。
移尊兰棹压深波，歌吹与尘绝。应向断云浓淡，见湖山真色。
一时寂然无声，李翠翠唱毕。
沈素珍惊喜道：“好个李翠翠！果然是深藏不露，我竟不知道你唱得这样好。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白紫灵听得如痴如醉，道：“若早听了她唱的歌，‘妙音’娘子又算什么？‘妙音’二字当非你莫数。”
李翠翠红着脸谦道：“雕虫小技罢了，反倒叫姐姐们笑话。”
“哪里什么笑话，听了这歌我将三月不知肉味了。”
说笑了一阵， 夜幕降临，众人端然坐着听着更漏“滴答滴答”地一滴滴响着。白紫灵方才展眉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告辞。”
沈素珍送她们出了宫门，才回后堂歇下。午夜梦里隐约听见更鼓响了一趟又一趟，老觉得有笑影如一道明晃晃的日光堪破了重重杏花叠影，照耀在她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