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一定下来,心下不免狐疑。今日后宫夜宴,并没有宴请外臣公戚。除了皇上以外再没有别的男子能出入后宫。脑中忽然浮现那双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银灰色团龙密纹的衣角。心下陡然一惊,团龙密纹乃是上用的图纹,等闲亲王也不得擅用,莫非倚梅园中的那人……万幸自己脱身得快,否则入宫以来这一番韬晦之计便是白费心思了。如意和小邓子察言观色,见她有些懒懒的,故意连着输了几把哄她开心。沈素珍推说身子有些不爽快,先回了房中。如意跟了进来为她卸妆。
沈素珍闲闲问道:“今日后宫夜宴,皇上皇后可曾请了他人来?”
如意道:“按惯例,几位王爷也会来。”她轻轻“哦”了一声。
如意口中的王爷是先皇的大皇子岐山刘玄洵、三皇子汝南王刘玄济、六皇子清河王刘玄清和九皇子平阳王刘玄汾。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
皇帝刘璟承排行第二,与四皇女真宁长公主俱是当今太后所出。
岐山王刘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现在的钦仁太妃所出,虽是长子,但个性庸懦,碌碌无为,只求做一名安享荣华的亲王。
襄城王刘玄济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玄济天生臂力过人,勇武善战,但是性格狷介,不为先皇所喜,一直到先皇死后才得了襄城王的封号,如今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军功,甚得玄凌的倚重。
清河王刘玄清聪颖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贵妃的缘故,自幼甚得皇帝钟爱,数次有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只因舒贵妃的出身着实为世人所诟病,群臣一齐反对,只好不了了之。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妃自请出家,玄清便由素来与舒贵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抚养长大,与刘璟承如同一母同胞,感情甚是厚密。玄清闲云野鹤,精于六艺,却独独不爱政事,整日与诗书为伴,器乐为伍,笛声更是京中一绝,人称“闲散王爷。”
平阳王刘玄汾是先皇幼子,如今才满十三岁。生母恩嫔出身卑微,曾是绣院一名针线上的织补宫女,先皇薨逝后虽进封了顺陈太妃,平阳王却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亲庄和太妃抚养长大。
沈素珍我默默听着,心中总是像缺了什么似的不安宁,只得先睡了。众人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间,沈素珍突然惊觉地坐起身来,身体猛然带起的气流激荡起锦帐,她想到了一样让我不安的东西——小像!
沈素珍在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顾不得夜深,立即遣了晶清让她去倚梅园看看她挂着祈福的小像还在不在,晶清见我情急,也不敢问什么原因,立刻换了厚衣裳出去了。只她一走,阖宫都被惊动了,我只好说是做了噩梦惊醒了。
过了许久,仿佛是一个长夜那么久,晶清终于回来了,禀告说沈素珍的小像已经不见了,怕是被风吹走了。她心中霎时如被冷水迎头浇下,怔怔的半天不出声。如意等人以为她丢了小像觉得不吉利才闷闷不乐,忙劝慰了许久说笑话儿逗她开心。
沈素珍强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几句,许是真是被风刮走了或是哪个宫女见了精致捡去玩儿了也不一定。话虽如此,心里到底是怏怏的。好在日子依旧波平如镜,不见任何事端波及梅园。她依旧在宫中待着静养,初一日的阖宫朝见也被免了前去。
时日渐暖,沈素珍因一向太平无事,渐渐也减少了服药的次数和分量,身子也松泛了些。小娟私下对她说:“小姐常吃着那药在屋里躺着,脸色倒是苍白了不少,也该在太阳底下走走,气色也好些。”
春日里,上林苑的景致最好,梅园里的梅花和海棠只长了叶子连花骨朵也没冒出来,上林苑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丽幽美,如在画中,颇惹人喜爱。宫中最喜欢种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八品,谐音为:玉堂富贵,竹报平安,称之为“上林八芳”,昭示宫廷祥瑞。梅园处在上林苑西南角,本是个少有人走动的地方,周遭一带也是罕有人至。所以沈素珍只在梅园附近走动也并无人来吵扰约束。
出梅园不远便是太液池。太液池碧波如顷,波光敛滟,远远望去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碧绿,倒影生光。池中零星分置数岛,岛上广筑巍峨奇秀的亭台楼阁,更有奇花异草,别具情致风味。三四月里的太液池风光正好,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枝叶叶舒展了鲜嫩的一点鹅黄翠绿,像是宫女们精心描绘的黛眉,千条万条绿玉丝绦随风若舞姬的瑶裙轻摆翩迁。
连玛瑙见了也笑:“绿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原来是这样的好景色。那么多柳树,真真是宫里才有的大气。”新柳鲜花,池畔吹拂过的一带凉风都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香,令人心神荡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间。
沈素珍逗留了几次甚是喜爱,回去后便命小连子小邓子说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小邓子心思灵动,特意在秋千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缠绕,开紫色细小的香花,枝叶柔软,香气宜远。随风荡起的时候,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这日下午的天气极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日色若明辉灿烂的金子,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柳絮,随风轻扬复落。我独自坐在秋千上,一脚一脚地轻踢那落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小娟 一下一下轻推那秋千架子,和她说着笑话儿。薰暖的和风微微吹过,像一只手缓缓搅动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她身上,轻柔得像小时候娘抚摸她脸颊的手指。
沈素珍不自禁的抬头去看那花,花朵长得很是簇拥,挤挤挨挨得半天粉色,密密匝匝间只看得见一星碧蓝的天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前人仿佛是这么写的。
沈素珍忽然来了兴致,转头吩咐小娟:“去取我的箫来。”小娟应一声去了,沈素珍独自荡了会秋千,忽觉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阴影,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秋千转身去看。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身后,穿一袭海水绿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只目光炯炯的打量她,却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沈素珍脸上不由得一红,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静默半晌,脸上已烫得如火烧一般,双膝也微觉酸痛,只好窘迫地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却不做声,沈素珍不敢抬头,低声又问了一遍,他仿若刚从梦中醒来,轻轻地“哦”了一声,和言道:“请起。”
刘璟承看着 面前的少女,微微发愣,他忽的记了起来,选秀的时候似乎有一个长得像顾千瑶的姑娘,只是后来听说身体不好,就没在意,原来她们俩个如此相像。
沈素珍微微抬目留意他的服色,他似乎是发觉了,道:“我是……清河王。”
沈素珍既知是清河王玄凌,更是窘迫,嫔妃只身与王爷见面,似有不妥。于是退远两步,略欠一欠身道:“妾身后宫馨贵人沈氏,见过王爷。”
刘璟承故意问道,“你是那位抱病的贵人?”
沈素珍立觉不对,心中疑云大起,问道:“内宫琐事,不知王爷如何知晓?”
刘璟承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我听皇……兄说起过,除夕的时候,皇兄问了一句,我正巧在旁。”沈素珍这才放下心来。
刘璟承和颜悦色的问:“身子可好些了?春寒之意还在,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有劳王爷费心,妾身已好多了。”正想告辞,小娟捧着箫过来了,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惊,沈素珍忙道:“还不参见清河王。”小娟急急跪下见了礼。
刘璟承一眼瞥见那翠色沉沉的箫,含笑问:“你会吹箫?”
沈素珍微一点头,“闺中无聊,消遣罢了。”
“可否吹一曲来听?”他略觉唐突,又道:“本王甚爱品箫。”
沈素珍迟疑一下,道:“妾身并不精于箫艺,只怕有辱清听。”
刘璟承举目看向天际含笑道:“如此春光丽色,若有箫声为伴,才不算辜负了这满园柳绿花红,还请贵人不要拒绝。”
沈素珍推却不过,只得退开一丈远,凝神想了想,应着眼前的景色细细地吹了一套《杏花天影》“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幼年时客居江南的姨娘曾教沈素珍用埙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远,此刻用箫奏来,减轻了曲中愁意,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一曲终了,刘璟承却是默然无声,只是出神。
沈素珍静默片刻,轻轻唤:“王爷。”
刘璟承这才转过神来。
沈素珍低声道:“妾身献丑了,还请爷莫要怪罪。”
刘璟承看着她道:“你吹得极好,只是刚才吹到‘满汀芳草不成归’一句时,箫声微有凝滞,不甚顺畅,带了呜咽之感。可是想家了?”
沈素珍被刘璟承道破心事,微微发窘,红着脸道:“曾听人说,‘曲有误,周郎顾’,不想王爷如此好耳力。”
刘璟承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本王也是好久没听到这样好的箫声了。自从……她离开后,再没有人的箫声能让打动……本王的耳朵了。”刘璟承虽是离沈素珍不远,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极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