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客，尚星海自然也要做出主人模样，举步下阶，亲自引领她上前，陪笑道：“御姬远来辛苦，不知你王兄近况如何。”
朱堇太子抱病登基，之后便由太后垂帘，再没有臣民见过这位待人和气却疏离的大王。传言他力战南诏，中毒箭昏迷，将不久于人世。
尚星海本性桀骜，又对朱堇王室恶感难消，第一句就带上刁难。
桐姬花容微黯，唇角逸出一丝苦笑，她不答尚星海，眸光移向一旁的千落，盈盈行了一礼，“母后和我，从前对姐姐多有冒犯，姐姐大人有大量，勿要记恨……”
此举出乎众人意料。
无论桐姬此番出使的真实目的如何，她都是代表朱堇王室出使，她向千落道歉，等于朱堇王室向千落道歉。
而且她跋扈骄横惯的人，一来就低声下气使出哀兵之计，无论千落还是尚星海，怎可以没有风度地再加刁难。
“远来是客，御姬有何需要，可使人告知本王。”尚星海客气之余不忘防范，“只要本王做得到，决不推辞。”
这话正中桐姬下怀，“我想和姐姐单独聊两句私房话，请大王恩准。”
尚星海和千落面面相觑，没想到瞬间就让她抓住漏洞。让千落单独见桐姬，当然属于朱雀王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彤宫内外站满朝臣，贵为大王，岂能立即反口？
千落掩闭殿门，转身看看沉吟不语的桐姬，先发制人：“王妹此番前来，无论是借粮，还是联姻，都与我无关，要朱雀王同意方可。”
桐姬凝视她片刻，淡淡反问：“借粮也好，联姻也罢，姐姐认为朱雀王会轻易答应吗？”
千落盯着她不露一丝破绽的娇容，越发觉得此女今时不同往日，心绪若古井般波澜不惊。
随手倒一杯清茶自饮，斜睨桐姬，“我们也算姐妹，有话不妨直说。”
桐姬神色凄清，用令人发颤的眼神瞅着千落，直到千落浑身不自在时，忽然吃吃轻笑，掩嘴低语： “姐姐想知道桐姬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是什么吗？”
千落懒得兜圈子，虚言恫吓她，“你再拖延时间，恕不奉陪！刚进来时大王说了，半柱香后我不出去，他就进来。”
“姐姐何必撒谎，进来时我一直看着，朱雀王没有说过半句话。”桐姬不动声色，戳穿谎言。
她转头看向窗外正当空的艳阳，幽幽叹了口气，柔声道：“姐姐不想知道答案吗？桐姬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是被琅琊王抛弃在邀月行宫，度日如年的时候。”
最快乐的时光难忘怀，最痛苦的时光亦如是。桐姬静静看着沉默不语的千落，容色哀而不怨。
“是你姑姑执意嫁你去琅琊……跟我无关！”察觉桐姬企图勾起她的内疚，千落果断回击，“父王当日允婚流光，并没有指定是我。”
桐姬笑得千娇百媚，“姐姐误会了，王妹并无诉苦指责之意。”
“那你为何提起旧事？”
“流光羞辱我，便是羞辱朱堇王室，此仇不共戴天！”桐姬说得咬牙切齿，肃然盯着千落，“我们的王兄，三日前薨了。”
“啊？”千落如遭雷击，一句话说不出来。
“母后秘不发丧，打算在邻国王室招赘子弟，承继朱堇帝业。”桐姬终于说到正题，“三大邻国里，南诏王室子嗣众多，可他们接连害死了朱堇两位大王；琅琊流光也是不错的人选，又弃我如敝履。”
说来说去，她还是绕到尚星海头上，“母后的意思，是仿效娥皇女英，朱雀王入赘朱堇，立我为后；回到本国，再立姐姐为后。”
“御姬所言匪夷所思，说给朱雀王怕也是自讨没趣。”千落哭笑不得，截断了她的话，“别以为局势微妙，绝对可以保你无虞，多少人心存这样的侥幸，结果死得不明不白！当初王后嫁你去琅琊，没料到花轿还要往回抬吧？”
她语带嘲讽，满意地看着桐姬粉脸涨红，“私房话已经聊够了，叫大王进来和御姬说正事吧。”
刚走到殿门，衣袖微紧。桐姬可怜兮兮紧扯着她不放，象极胆怯又想撒娇的小女孩。
千落心肠一软，停下脚步：“还有什么话快点说，别耍诡计。”
“姐姐是先王生前最宠爱的女儿，难道忍心看他帝业断绝？”桐姬收起怜态，义正词严地指责：“偌朱雀执意不肯援手，南诏、琅琊起兵之日，就是朱堇王室命尽之时！只要发兵的消息传进宫闱，姑姑和我立即率领所有王族自焚！”
千落被她血淋淋的话震慑，一瞬不瞬盯着她。
桐碧儿嘤嘤啜泣，“放眼九国，没有谁可以同时迎战南诏、琅琊，与其受辱而死，不如在祖庙自焚，留下最后尊严。朱堇王族之外，尚有许多骁勇善战的将士，姑姑和我，用死来激发他们最后的血气，敌国即便最终得逞，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说罢她转身走到殿门处，脚步稍停，没有回头轻声道：“真不愿意相信，姐姐竟这样狠心。”幽幽长叹一声，袅娜离去。
千落怔在殿中，有点失魂落魄，忽然就懂了桐碧儿的凄然和心境。
身后脚步声响起，尚星海轻轻搂上她的腰，“桐姬蛮横诡诈，本王已经送她去漪澜别苑看管。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她对你说了什么不敬的话？”
千落怏怏摇了摇头，就势枕上他的肩窝，“……你说，朱堇太后会不会真的领着王族自焚？”
“曦姬年纪比本王的母后还轻，岂肯轻易自焚？”尚星海沉默片刻，鹰眸犀利得慑人，“如果朱堇王族真被敌国逼迫自焚，你会难过吗？”
千落凝视窗外远方许久，黯然：“大王不必顾忌我，假如现在失势的是朱雀，随时做好自焚打算的，就是你和我。”
内忧外患，生死攸关，身处其中的人，想好好活，不止要对敌残忍，还要对己隐忍。
尚星海轻声叹息，“一年之内，朱堇薨逝两位大王，烽烟四起，像一头涂满剧毒的肥羊，吞之不能，弃之不甘。”
“只要你答应入赘，朱堇唾手可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