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断续不清,字字来自肺腑。
他已经尽了力,虽然冷面已经尽力,尽量让她少受折磨。
内情千落不曾全懂,不免也有些触动,凤眸一分分暗了下来,拨亮烛火察看他的伤势,又是敷药又是包扎,足足折腾到夜半时分。
昆仑奴在她榻前铺了张兽皮躺下,“主人早点歇息吧,明日两位供奉还会再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和亲的日子也很快就到。”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千落刚刚洗漱完,殿门口闪过几个姿容俏丽的宫女,领头的冲她嘻嘻一笑,“魏供奉让奴婢学吹箫,不如姐姐也一起去吧?”
昆仑奴垂手上前,“几位莫要乱攀,这里没有人是你们的姐姐。”看千落莫名其妙,他叹气解释,“她们是主人和亲琅琊的陪嫁。”
千落恍然大悟,这几个贱蹄子,还没有得意,就已经忘形。
用罢早膳,她跟着昆仑奴来到琴房,魏供奉已经盘膝坐在琴前等她,十指修长搁在乌黑的梓木间,那么神气活现地一个人,竟有了几分淡定优雅的意味。
“今天我们学《受恩深》,这曲子浅显,老奴先弹一遍,御姬听好了。”魏紫一面说,一面点燃鲛炉,香气馥郁绵长。
千落穿前在贵族幼稚园当教师,多才多艺,依样盘腿坐下,听她拨动第一根弦。
曲子起调很低,暧昧迷离。
千落刚想凝神倾听,调门忽然轻快,象一片羽毛从天而降,撩拨上她的额头,面颊,脖颈,四肢孔窍,最后徘徊在耳畔厮磨。
殿内的香气更浓,曲调也更密,情人般呢喃不休,声声都是密语甜言。
千落竭力镇定心神,猜出这是一首催情的艳曲。
魏供奉沉默不语,灵动的手指在弦上挑抹劈打,调门也随之舒缓,象情人伸出温柔双手,抚摸遍全身上下,惬意难捱。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由缓到急,渐渐地越来越快,突然拔到最高音,而后是一串滑动,音量越来越低,几不可闻,低到极限处,调门陡然转急,似百马奔腾蹄声渐近!
鲛炉里的烟几乎燃尽,曲调也在最高处盛放,千落眼前恍若烟花漫天,有好一阵不能正常呼吸。
教的人得法学的人聪明,一天的时光转眼过去,日落之前,千落已经弹得有模有样。
操琴费神,她累得歪歪斜斜,坐在桌前都要睡着,魏供奉依然不肯放松,“晚膳过后,御姬休息一个时辰,姚供奉会来教习着衣、走路、说话、看人。”
走路就是仪容,说话就是谈吐,这些要学千落没有异议,她不明白的是居然连看人、脱衣也要学。
姚供奉教习的精髓就一个字:媚。
“穿衣自有宫人服侍,脱衣却是床帏隐私,要脱得欲拒还迎,让男人心神荡漾,不能自抑……”
“媚不是造作,不是粘在男人身上发腻,而是要男人连身带心都不自觉向你靠拢,眼波要风流妖冶,说话如珠落玉盘……”
千落在殿内脱了又穿,穿了又脱,走了一路看了一路,练到最后手脚和眼皮一起抽筋,姚供奉才开恩放她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千落白日跟着魏供奉学琴,晚间跟着姚供奉学媚。
魏供奉新教了一首曲子,《金鳞赋》,磅礴深拗,千落足足学了半个月,才弹得三分像。
“御姬懂不懂这曲子的意味?”
千落低头沉吟,结合前世曾经学过的类似曲风,半猜半蒙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成龙?”
魏供奉饶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还有呢?”
“再就是建功立业,雄霸天下什么的,不过雄图霸业终究是空。”
“嗡”地一声,魏供奉折断一根琴弦,她蓦然压低嗓音,“御姬要记住,像琅琊王那样胸怀天下的男人,不止需要美色,还需要知己,但这个知己不能凌驾在他之上!这曲子是先王所创,意在雄图霸业,‘终究是空’这句话,御姬要藏在心底!宫里的女人,聪明也只能点到为止。”
一个宫女悄悄凑近魏供奉耳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魏供奉收起琴,目光曲折地盯了千落一眼,来阆苑训教以后,艳光从她身上一分分透出来,恍然间已不能逼视。
这一切千落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日子过得憋屈,姚黄魏紫万般可恶,羞辱她折磨她刁难她,不遗余力。
跟着昆仑奴来到阆苑正殿,已经有八九个美人立在殿门外,一色的粉雕玉琢艳光迸射,身穿鸦青宫装。朱堇王朝以金、红为贵,鸦青是倡优巫伎的服色。
那天在有狐馆僭呼千落“姐姐”的美人,嫉忿地瞥了她的撒金宫装一眼。
千落视若不见,凤眸瞥向其他几位美人,顾盼间有了交流的愿念,却被人喝止,鱼贯着领进大殿,站成两排,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张琴。
千落抬头,璀璨的珠帘从高高的殿顶垂下,帘后传来男子醇中带磁的嗓音:“赐坐——”
挑衅过千落的那位美人形貌出众,对自己的才艺也自负,伸手就往琴弦上撩拨,琴音婉转功力深厚,果然非比寻常。
“有人说过你可以弹了吗?”千落正自叹不如,忽听帘后遥遥传来冷哼,仿佛一根根森冷锐利的冰箭,飕飕射来,盘旋在众美人头顶。
“姚黄魏紫的品味越来越差了,居然训教出这些不懂规矩的货色!”有女子冷哼,嗓音慵懒旖旎。
擅自抚琴的倨傲美人,却吓得噗通跪地,“王后恕罪!王后恕罪!”低伏着身子发颤。
帘后寂然无声,过一会儿,响起一个长音,洞箫的长音,听起来辽远而宏阔。
“现在可以弹了。”男子缓缓吩咐:“你们随箫音合奏,奏什么曲子随意,只要合拍就成。”
众人凝神屏息,听那箫音引吭而去,一时间已是遥不可追,忙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
千落弹琴的技巧媲美众人,会弹的古曲却只限魏供奉教习的几首,略一迟疑,弹起穿前最娴熟的《阳关三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