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一声推开虚掩的大门,眼前霍然开朗,袁五陵暗暗诧异,自己在观里也住了好长一阵,还从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个所在。
趁着月光,依稀可以看见这里曾经是座庵堂,只有几间房,废弃日久,房间黑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殿堂神台上供着肢体残缺的观音大士,泥塑的身子已经剥落大半,露出土黄色的泥胎,蛛网密布,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两根红腾腾的蜡烛戳在烛台上,发出幽幽的光晕。
这里虽然破旧,显然还有活人来过,袁五陵大着胆子,走到烛台旁边,那里恍惚有一个人影。
世间最最恶心、最最肮脏、最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袁五陵以前不知道,现在终于知道了,甚至几个月以后,他还会被眼前这个可怕之物惊醒。
出现在袁五陵眼前的,是一具干尸。
尸身仿佛一张被人重重揉折撕扯,再浸上水,再摊开晒干的草纸,发黄发绿的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干枯萎缩的内脏隐约可见。尸体已经被吃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有异常肥大的蛆虫,在那些洞隙之间钻进钻出,好像在开一场菜肴丰盛的宴会,忙得不亦乐乎。这具干尸已经死了很长时间,残留下的面目仍然充满狰狞与恐惧,阵阵恶臭令人闻之欲呕。
袁五陵如坠阿鼻地狱,转身,弯腰,呕吐……他已经连后悔的念头都无暇顾及。
眼前的一切,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说,实在太恐怖了!
袁五陵竭力控制住正从胃里泛上来的呕吐之感,一边机械的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压制惊恐,自言自语道:“眼花了,一定是我眼花了,观音大士大慈大悲,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阿弥陀佛,施主既然什么都没看到,又何必惊慌呢?”一声佛号,身后出现一个女人。
袁五陵心脏重新抽搐起来,跪地磕头求饶道:“这位仙姑,在下袁五陵,平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求求仙姑大发慈悲,放小生一条活路吧!”说罢磕头不止。
“你若果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断不会如此惊慌!”说话之人冷笑起来,声音格外清冽。
袁五陵怔住,愣愣的抬头看着对方,竟然是一个道姑,看年纪不过二十岁,眉目姣好,此刻走近那具干尸,丝毫没有惊恐之色,“公子能来此处,也算是有缘之人,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听一听这具干尸的故事?”
惨白的月色,骇人的僵尸,妖媚的道姑……
袁五陵想跑,挪不动脚;想喊,张不开嘴,只得点点头,杵在庵堂中央,一动不敢动。
那道姑不急不恼,拿起手中的佛尘,轻轻拂拭干尸刚糊上的蛛网,讪笑道:“美人红粉,百年骷髅,公子何必堪不破?其实这具干尸生前,也是出生在名门显贵之家,父亲是一品尚书,母亲是将门之女,所以她一出生便锦衣玉食,深闺高墙,不知忧为何物。家中还延师教学琴棋书画,初生懵懂,一日日,空悠悠……”
道姑彷佛记起什么神往之事,竟然在干尸旁边的蒲团上坐定,继续说道,“及笈之年,新科状元前来提亲,一个月后干尸凤冠霞帔,满面娇羞,百花轿,廿四桥,一路吹吹打打,锣鸣鼓震。听到有人喊落轿,便任由人搀扶,穿长廊,进高阁,拜天地,成夫妻,新房静坐,喜上眉梢,静待夫君前来揭开红盖头。”
袁五陵此时恐惧稍轻,忍不住插嘴道:“她的夫君身为状元之才,必定是儒雅饱学、风流满身的人中龙凤,欣喜也是应该的。”
道姑接口道:“世人皆是如此说,干尸自己更是深信不疑。哪知新郎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夜深烛尽,才脚似游船熏熏入房,身上红袍斜敞,胸前红花颓败,看着枯坐洞房的新娘,只字未语,径自睡去。此时夜静客散,一轮残月照在窗台,斑斑驳驳,一片凄清。”
袁五陵好笑道:“男子洞房花烛,免不了多喝几杯,人之常情。”
“一夜未眠,看见窗外晨光熹微,干尸忙褪去昨日的喜衣彩冠,换上锦织帛衣,转身发现郎君已经醒来,不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到身上,并无只言片语,径直出房,竟视新娘如无物。干尸贵为重臣千金,昔日呼奴唤婢,乍受他人冷落,心中苦恼,但即为人妻,只得从夫。祸不单行,干尸不久得知,夫君的状元之名,原是靠其父疏通主考得来的虚名,他本人浮浪不羁,仗着父亲位高权重,每日除了舞刀弄剑,就是流连花丛,十足的纨绔子弟,胡作非为。
娶干尸为妻亦非爱其容姿,慕其贤识,不过是当年他们家有不能了结之事,无法可想才结了姻缘,屡有反悔之意。知此真相干尸心如死灰,心头如钝刀切割,一刃一痕。干尸未出阁前乃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受不得如此委屈,省亲时告知父母,却遭冷眼想待,从父亲的呵斥中,干尸才知道当年父母婚约如她今日一般无二,只因外祖父权高势大,母亲才未受到非难,且母亲虽非倾国倾城的绝色,却也清秀脱俗,自有一番万人不及的风韵,他们二人才相安无事。而父亲如今位低受谪,不受天子器重,夫君家翻出当年逼迫结亲的旧帐,立意报一箭之仇……
省亲归府后的干尸,靠读书刺绣苦捱日子,孰料如此平静也不可得,登徒子胸无点墨,只好广交朋党,自古清浊不同流,与之结交者,都是贪婪名利的蝇营狗苟之辈,干尸唾之如疾,不想他竟迫干尸出面迎宾,广识朝中败类,那一副副贪名幕利、醉心宦海的丑恶嘴脸,只一眼干尸便生呕,整日闭门不出,郁郁而坐,称病谢客。夫君倒也不怒不问,整日与那群衣冠禽兽声色犬马,干尸也任他玩闹享乐,自在房中芳华虚度,两人同在一宇之下,却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