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塘见她这样,倒觉出于意外,但转念便觉事在意中,也把自己的所怀疑的一切全证实了,明白雪蓉确是已有对象,决意下堂求去。但因自己相待不薄,难于启齿,所以逼成这等模样。当时暗自耸肩一叹,又点头一笑,就拉着她的玉臂叫道:“这是怎么了?你起来,我有话说。”雪蓉仍坚跪不起,柳塘拉不动她,就径直说道:“雪蓉,你不必难过,你的意思我很明白。这并非你不好,只是怨我。我娶你作妾,实在是最大的一件错事。因为我做错,才把你害苦了。现在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和你的景况,不但完全谅解,而且自觉惭愧。本来我老糊涂做了错事,耽误你的青春,还尽白痴迷不悟,若长此下去,把你误到何时是了,才逼你不得不自己打算,这怎能怪你?雪蓉,你不用为难,我既负亏你在先,现在怎能不补偿于后?放心吧,一切都可随你的意,并且要我怎样帮助,只要力量能办,绝没个不成……”雪蓉听了柳塘这篇慷慨大量的话,更哭得不能抬头。柳塘又道:“你不要哭,我说句没理的话,以前你我是那等关系,现在已然勾销,我把你直当……当作玉枝一样看待了。你的情形,我虽然未曾亲见,但能断定你在外面已有了可心的人,预备嫁他,要不然绝不会有这样表示。我已说过完全许你自由,从现在起,你就是自由身体,和张姓毫无关系,尽可随意行事,任意嫁谁,都不要顾虑我会干涉。不过——雪蓉,你还年轻,阅历也浅,所以我还要警告你一句,现在外面年轻人大都浮薄,可靠的很少,你可要长住了眼,别上人家的当。其实我并没看见过你所认识的人,什么模样,只是这样泛论,你可别疑惑我借题拦你。我的意思以为,你我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可复合,绝不希望你再留一时半刻。你要明白,离开我是一件事,嫁人是一件事。你尽可立刻跟我分手,回到娘家,重新作你的韩家姑娘,慢慢物色可意的人。可不要只为急于脱离开我,竟弄得慌不择路,胡乱嫁个靠不住的人,自误终身。你现在已经寻着的男子,是个怎样的人呢?”说着见雪蓉不语,就又说道:“你当然不愿说,我问也白问,不过我的话已然说到了,你虽然年轻,可也不是小孩子,自己总有个打算。好吧,现在已到了这地步,你当然不便在这里停留,我也不能留你,不如趁着夜里,你快回家去吧,省得被人们看见,你也难堪,我也难说。至于你这一走,我还有点小意思。三千块钱,算我陪你的嫁奁。还有这屋里的东西,一切首饰,衣服箱笼,也全归你。不过现在你不能带走,得等明天我向银行取出钱来,连东西叫张福一并给你送去,你总可以放心我,就快去吧。”说着就拉雪蓉起来。哪知雪蓉不肯起立,反而俯首向地,连叩了四个头。
原来雪蓉听着柳塘的话,心中感激惭愧,都达极点,直将一扫邪心,请求柳塘谅解,重与收留,甘心终身伺候,即到柳塘老死,也情愿作个燕子楼中的关盼盼。但再一转念,又想到吕性扬,觉得幸福已在眼前,实难割舍。因此两念交战,持久不决,好像一只天秤,两边分量相等。但最后又转了个念头,便如在吕性扬一端投下个砝码,立刻把对柳塘的一端显得轻了。这念头就是自己已然丢脸,在张宅无颜见人,势不能不另辟外宅,自去居住。此间既不可留,还是痛快走了也罢。至于柳塘恩德,只可来生再报了。她这样想着,又听柳塘说出宽厚盛德的话,劝她快走。她虽感愧万分,但是意志已决,就趁着柳塘来拉,倒向下叩头,以表感激之忱,叩完了头,才慢慢的立起来。柳塘真是善于体贴,口中说着:“你这是干什么?”但心中却很明她的苦衷,知道她此际神经震动太甚,中心茫乱,简直不能自己有所动作,就挽住她的手说道:“走吧,我送你出去。”雪蓉真个偎在他腋下,好似小鸟依人,跟着走出。
到了门外,柳塘见窗根似有黑影一闪,倏而不见,似乎蹲下去了,知道必是玉枝。心想这淘气孩子,你都要听个明白,也不怕劳心,就仍领着雪蓉向外走。雪蓉这件交涉,办得真个简捷爽利,而又便宜,并没费一句话,就把大事解决了。但她也实在无话可说,在外面自觉满盘是理,一见柳塘,就觉所想的全说不出口,只剩下惭愧了。不过相喻无言,反而得圆满的结果。但一走出来,她知道离别在即,从此和这恩深义重的老人,不易再见了,心中万分依恋,无限凄惶。她已淡漠了对柳塘的关系,直忘记他是自己的慈父,或是爱夫,或是好友,只觉是天地间唯一的好人,自己唯一的恩主,原谅自己无可原谅的过失,成全自己不值成全的前途,满腔感激,恨不得以死相报。然而无可报答,一心依恋,恨不能作个奴婢伺候。然而在势又不能相从,并且只剩了须臾对面,顷刻就要离别了。她胸中似有万语千言,想要张口全吐出来,无奈悲绪壅塞,一个字也说不出。当时只把脚步放慢,似要多逗留一会儿,一面内心翻腾,急想吐露心绪,直挣扎到了院门。柳塘感觉雪蓉步履迟慢,似乎无力移动,一步步向前挪,最后竟停步不前,身体也渐向下沉,好似无力支持,将要跌倒。知道她这时必在惭恨交进,天良人欲,把方寸心头作了战场,经过剧烈战争,已经大遭蹂躏,恐怕再有感触,便承受不住,将要像西洋影片中女子那样晕倒,就急忙拥住她,低声抚慰着。
哪知雪蓉忽一头撞入他怀内,一手抱住脖颈,叫了声:“我的可怜的老爸爸!”随即嘤嘤啜泣着道:“我可对不过你了!”柳塘听着,只觉脊骨发凉,知道她是天良发现,感激涕零,才说出这话,不过这称呼却来得刺心。她在这爱恩深重,无可报答,无可言说之时,竟然以父相呼,可见把一切好处,只归作恩义,而不认作爱情,否则她也许作着最末的恩爱称呼。由此可见,我只配作人的老父,却不配作人的丈夫。换句话说,我作父亲,能使人感恩怀德;若作人丈夫,那就恩德也变成仇怨事。想着心中喟然自伤,爽然自失,就不拾她的碴儿,只柔声答道:“你何必说这个,若提对不住的话,还是我对不住你在先。我忘记自己太老了,几乎误了你的青春,真是自私自利,不给别人着想。幸而现在你能自己觉悟,倒替我减轻许多罪恶,可是已把你误得不少事,希望你也原谅我。”雪蓉听着,更是刺心,失声哭道:“你怎么还这样说,我简直不是人了。天啊!我今世算负了你,将来不知几世变牛变马,才补得过你的恩情。”柳塘道:“别说废话,只盼你得着个好丈夫,以后安心度日,作个贤妻良母终身幸福。我就不能跟你见面,听着也是喜欢。”
雪蓉听着,拉紧他的手,悲声道:“我还求您一件事,不知可以答应我么?”柳塘道:“你说吧,我只要能办。”雪蓉道:“我先问您,你可是对我寒透了心,永远不要见我?”柳塘道:“你还是把我当作鼠腹鸡肠的人。”雪蓉忙道:“不,不,我不是说您还记恨我,是我自己觉得已不配再求您了。”柳塘道:“你只是自己胡思乱想,到底什么事快说吧。”雪蓉道:“您既……我就说了。我没别的,只是心里舍不了您。”她才说出这话,立觉走口失言,急忙咽住。本来既已下堂求去,怎还说舍不得,谁听了也必认为是虚伪的米汤,肉麻可笑。虽自己此际确实有此感想,但绝不该说出来,惹柳塘嗤鄙。不由十分愧悔,改口叫道:“呸,呸!我说这个干什么,打嘴打嘴!你只当没听见好了。别管怎样,我只求您以后还得跟我见面,容我稍为尽一点孝敬的心。”柳塘怔了一怔道:“那……那个……在我倒没什么不可,可是在你……你方便么?”雪蓉道:“那您就不用管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愿。我从此以后,过的都是您的日子。咳!怎能不思念您?若是不能见面,就要伤心死了。我也明白这里不能再来,我的家您也万不肯去,要常常见面,是没法的,我也不忍总麻烦您。现在只求每年见两三回,您看可以么?”柳塘听着,很明白她是出乎真实的依恋,心中颇受感动,就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仔细想想,不要为这个误了你的……”雪蓉似已了解柳塘意思,接口答道:“不,不,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糊涂人。您想感激您的只我自己吗?将来和您见面,大概也不止我一个人。”柳塘“哦”了一声道:“那又何必,你若为着见面谈谈,自然可以,若是对我有什么意思,那可多余。我既不敢领受,你也得自己检点。”雪蓉道:“别管怎样,就算我自己也好,您已答应见面了,咱们定一个日子,每年两回吧。一回在您的寿日,那天您家中自然得待客,头一日也得暖寿,自然分不开身,那么就定在您寿日的第二天。寿日在三月二十五,咱们每年三月二十六,这是春天。另一天就在秋天吧,八月……中秋节……最好前几日,就算初十好。您记住,每年三月二十六,八月初十。在哪儿呢?饭馆不大合适,也许我们今年定好,到明年他关了门,还是找个永远不改变的地方。您想呢?”柳塘道:“你非要这样不可么?好吧,那就……哦,每年三四月里,我准要上西沽去看桃花,你定的正是时候,咱们就在那天西沽桃花下见吧。至于秋天,就在新月路的公园儿,你看好么?”雪蓉道:“好,什么时候呢?”柳塘道:“下午四点钟上下,赶雨就往后错一天。”雪蓉忽悲声说道:“您可许下我了,我的……老爹爹,我真没脸说。别看我今天狠心舍了您,可是从此以后更忘不了您了。无论什么情形,也必把跟您见面当作一件大事,常时总盼望那一天到来,您可别辜负了我这点儿心。”柳塘点头道:“我明白的,咱们一言为定。只要我在世上,准不会误了这个约会。若是到期没去,那就必是我病在床上,或者……”雪蓉听到这里,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急忙举手掩住他的嘴。柳塘住了口,握着她的手,徐徐放下,笑道:“我这样年纪,这样身体还忌讳什么?”雪蓉凄然道:“凭您这心眼儿,老天爷也得叫您多福多寿。到我白了头发,就厚着脸皮,也得前来叩贺您的百年大庆。”柳塘笑道:“好,多谢你善颂善祷,但愿如此吧。你……你快……该走了。”雪蓉颤声道:“是,该走了。”说着已穿过外院,转入门洞。
门房中的张福,闻听脚步声,在里面问声是谁,就要走出。柳塘应了声:“是我。”张福说:“老爷出门么?我去叫车。”柳塘用手抵住房门道:“歇着你的,不用出来,也别开门灯。”张福应了一声,又退回去。柳塘才自己落了门锁,开了街门。雪蓉深知他是体谅自己心理,此际必然不愿见人,故而拦住张福,不由越发感激。及至到了门外,就握住柳塘的手道:“你多保重,我走了。”柳塘道:“等我给你叫辆车。”雪蓉道:“我可以走着雇,你请回吧。见了太太和玉枝,都替我问好,就说我雪蓉已经不是人,没脸见她们了。”柳塘道:“咳,你说这个作什么。”说着见有一辆洋车走过,就叫到跟前,叫雪蓉坐上去。柳塘摸身上没零钱,就给了车夫一张钞票,告诉拉到地方。雪蓉这时已顾不得和他说什么客气话,只觉满怀悲恋,心乱魂销,哀声叫道:“你可别忘了我,我……我再叫您一声,爹爹,我走了。”柳塘也觉一阵凄惨,冲口应道:“好孩子,你去吧,咱们后会有期,不用难过。”说着把手一摆,那车夫真个蠢如鹿豕,不管他人离别,只因自己多得了钱,急待卖些力气,以博花钱人的喜悦,立刻飞跑起来。雪蓉还在车上回头招手,但倏然已拐了弯儿,两下却不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