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现代学生,又岂能像昔日书生那样文质彬彬?平常跳踉叫闹,推推打打,即便对女同学,也是如此。和意琴相处,也不脱活泼少年本色,只在雪蓉加入他们团体以后,他才矜持起来。因为和雪蓉较为生疏,当着她不好过于随便,于是连带对意琴也客气多了。又因忠于意琴,对雪蓉更是竭力保持相当距离,不愿亲近。所以在这几次聚会,他直好像个生人一样,多礼寡言,真觉僵得不耐烦了。这时他吃了酒,酒力把他的拘忌心给解除了,一阵中怀畅满就又犯了豪放本色,自觉可以尽兴狂欢。尤其看着意琴,心中高兴,竟乐得不能自制了。这时候他的举动,得用心理学分析,因为他素日爱重意琴,虽在醉中,仍然保存原有观念,一点不敢对她失礼。因为他在以前对雪蓉并无甚深印象,所以醉后看着她便觉模糊,直忘了她是男是女,是生人是熟人。只觉对意琴所不敢放肆的,对她却可以无忌,于是就渐渐不客气起来。但吕性扬这一酒后忘形,竟使雪蓉感觉得意万分。性扬的无心动作,都看做爱情的表示,一阵阵喜心翻倒,不时以眉目传情。意琴在旁看着,不由暗笑,知道性扬的脱略,只是酒后流露本色,并非对雪蓉突生爱情。但雪蓉这一误会,却惹得春意横生,不能自制。虽当着意琴,不致有什么越轨的举动,而且她也仍顾虑着被性扬看轻,总没忘了矜持。虽然有了酒,一切放纵,但也只于心坎欢狂,目光佻达和言语的加多,神情的加密,尤其对主人的礼节,更是竭情尽意,因此酒也饮得不少。这顿饭就这样吃完,在意琴心中,只添了些笑料,在吕性扬却只对雪蓉增加了一点情感,但这情感也只如俗语所谓喝酒喝厚了的那种情感,对雪蓉的心意,却并无所觉。只雪蓉好似得了绝大收获,以为吕性扬已倾心于她,这一席欢聚,不啻定婚的先声,酒醉情昏,真如入了绮丽的梦境。幸而她还能勉强支持,把账付了。意琴见她身体摇摇,知道醉得可以,就故意捉弄,叫吕性扬扶她下楼。吕性扬只知遵守意琴的命令,却又使雪蓉多加了一番迷惑。
到了饭馆门外,三人各自作别回家。雪蓉还切定后日之约,才雇车自己回来。将到家门,看见柳塘送客,心中忽觉惶愧,似感无颜相见。又怕被柳塘看见醉态,加以诘问,就急忙下车避入街南院门内。却不料璞玉正在那里等待警予,这一来竟误了璞玉的大事。及至同入室中,璞玉询问她由何处归来,雪蓉说出一篇谎话。璞玉看破她在外必有私弊,念着姐妹情谊,想对她劝告,先把前日的事揭穿,叫她明白隐事破露,谎话已为柳塘查明,哪知这一下反得了相反的结果。璞玉本想借此开端,使她知所警惕,再徐徐进言相劝。不料雪蓉听了她的话,知道隐私已被柳塘看破,惊惶之下,竟更坚了脱离的决心。倘然她心中没有爱情的目标,或是没有晚间的宴聚,未曾勾起心头狂热,璞玉的话,或者能使她用冷静的脑筋,悚然反省。即使劝告不生效力,也不致如此反激。只为雪蓉心中正充满火热的****,美满的希望,她的思想,就完全差殊了。雪蓉只想柳塘既已查破自己的谎话,却并不向我说明,今日仍作颟顸的放我出门,可见他对我已暗存异心。便不设法对付我,也必把我不当人看了,这样我还有什么脸儿再跟他过下去?再听璞玉的话,宅中上下的人,都已知道前天的事,却没一个跟我诉说,可见必受了柳塘叮嘱。不管柳塘怎样打算,反正家里人全不会看得起我了,我还有什么脸再进张家门?再说我便忍辱回去,这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后天又是约会日子,我处在这情形之下,是不告而出,还是再老着脸来一套人家早已看穿的谎话?再说现在我跟吕性扬,已然到这程度了,就是离定婚尚远,可是在这紧要时候,正要日见日亲,厮守不离,若疏远了怕冷了他的心,我也耐不住呀!但若仍在张家,想常见可就不易,难道天天说谎告假?而且莫看柳塘现在放任不管,他的忍耐也有限度。我若闹得太不像了,终必惹他干涉,到那时也仍是决裂,不过多熬日子,多出笑话,多受气恼,简直不如趁早儿决策的好。何况我在张家,也呆不下去,这一家上下,也不容我呆下去了。
雪蓉想到这里,似乎心里被“趁早”二字充满,再不顾得细想,认定这是唯一的办法,喃喃自语了几句。璞玉在旁看着诧异,还没问出口来,雪蓉已然立起,把外衣夹在手下,向外就走。璞玉道:“你干什么?”雪蓉道:“我回去。”璞玉道:“妹妹,我劝你的话,你要自己仔细想想,以后千万检点,别再胡闹了。”雪蓉鼻中“哼”了一下,也未答言,直向外走。璞玉以为她心中不安,故而要赶忙回去,没心绪回答,就跟着送出。直到门口,雪蓉也未作声,一溜歪斜而去。璞玉直望着她进了张宅的门,才转面回顾,想到方才警予的车由门前过去,向那边去了,白等了半天,被雪蓉害得也未得跟他说话。眼看只剩两天工夫了,我可怎么好呢?
按下璞玉这里伤心抱憾,且说雪蓉本是个很柔懦的人,向来便作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常多羞怯迟疑之时。但此际因为爱情鼓动,酒气支持,竟平添无限勇气,生出极大决心。由街南院出来,竟好像临阵的猛勇将军,执殳前驱,毫无瞻顾,要去和柳塘接战,预备誓死拼命,不胜无归,以求打败敌人,争回本身的自由。简直有些红了眼,横了心,既忘却害羞,也不知畏怯了,一直跑到门口,举手敲门。里面有人问谁,雪蓉听出是宝山声音,盛气答了声:“我!”立刻大门开放,宝山迎着说:“您才回来。”这本是句平常敷衍话,雪蓉却听着这“才”字刺耳,也不理睬,一直走进去。进到中院,她已走得娇喘吁吁,不知怎么,把气泄了许多,心中发怯起来。她立住略一沉气,才又咬咬牙,便向自己房中走去。见窗内灯光明亮,不由心中发慌,自思最好房中没人,容我歇息一下。就走入堂屋,黑黢黢的并未灯亮。及至掀起里间门帘,灯光外射,只见床上烟灯赫然燃着,柳塘正躺在迎面那边,玉枝在外边对面斜卧,以肘支床,给他烧烟,两人似乎正在谈着。柳塘面向着门,瞧见雪蓉,微微一愣,随即很快的坐起来,叫道:“你才回来了。”雪蓉心中一跳,不知柳塘何以如此多礼,但随即明白,他二人必然正谈着自己的事。
其实柳塘是因为正和玉枝谈论雪蓉,突见她进来已觉不安,而且玉枝正低头烧烟,口中还说着雪蓉。柳塘只怕她的话被雪蓉听见,引起恶感,想使眼色相示,无奈她又低着头,仓促中未必思索,就说出这句话,一面招呼雪蓉,一面告诉玉枝。不过说出以后,也觉“才”字有着语病,正要设法遮饰,玉枝已从床上跳下来,迎着雪蓉道:“姐姐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吃了饭么?”说着又接过她的外衣,替放入衣橱。雪蓉这时心中跳得好似擂鼓,暗自发恨,我怎这样没出息,现在并没什么可怕,心跳怎的。只可勉强抑制着,坐在床上,装作疲乏之状,只点着头儿,且不说话,暗地里竭力镇定心神。柳塘因雪蓉去探母病方归,虽明知说谎,但在理不能不问,就道:“你娘可见好么?”雪蓉见问,觉得无可答复,而且也不愿多说没人信的废话了,就简单的答出三个字道:“好些了。”柳塘这时已见她神色有异,颊上带有醉红,但面上大部颜色发青,而且眼光呆得奇怪,好似方跟谁怄过气,又好像预备和谁怄气似的,心中便料到必有蹊跷,就也不再多问,只淡淡的道:“好了大家可以放心。”玉枝接着又问雪蓉可吃过饭,雪蓉又点点头,并不开口。玉枝也看出她神情可怪,不由愕然,就转脸去看柳塘。
这时房中突变得十分静寂,大家都不说话。雪蓉心中只预备作正式交涉,神经紧张,已没心绪敷衍。而且知道自己的事,早被看穿,这时不论说些什么,也枉落他们嗤笑,不如且守静默。好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再冷淡些也不见得添什罪名。这是雪蓉的心理。至于柳塘,既早知道雪蓉转变作伪,出去不干好事,料着她回来时,必因心怯情虚,而竭力掩饰,没话找话,花说柳说,却不料竟然出于意外,雪蓉回来,居然现出向所未有的冷淡态度。既不诉说她母亲的病状,也未曾矫为欢笑,只坐在那里自己发僵。脸上神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就明白她心中必已有了打算,预备有所举动,所以才不再掩饰她的行为,敷衍他人情感,因为她已把那些事看做不必须了。譬如两国中间,起了交涉,论理应该周旋坛坫,恪守礼节,一切都遵循条规,运用词令的。但内中一国已决意诉诸武力,自然就不屑再弄这些虚伪套头了。柳塘想到这里,就也不犯和她多说,只静待发动,看是什么情形。而且也不愿玉枝再吃她的没趣,就又躺在枕上,向玉枝道:“你快烧啊,我还没抽足呢。”玉枝怔怔的应了一声,又伏身烧烟,但不住瞧着柳塘,似向他问雪蓉情形可怪,是为什么。柳塘只对她暗使眼色,叫她不要说话。玉枝就不敢开口,只自烧烟。
柳塘吸了几口,见雪蓉仍坐在原处,不言不动,知道自己所料绝对不错了。眼看事情将要发生,躲避因循,都没有用,不如硬着头皮挺身赶上,看个究竟,也好早些明白,省得长此僵持纳闷。当时吸完了烟,就坐起向玉枝道:“我抽够了,天已不早,你快去睡吧。”玉枝知道柳塘打发自己回房,必有用意,但又恐自己走开,万一柳塘和雪蓉怄气,不能放心,虽应了一声,却挨延不动。柳塘又道:“好孩子,快去吧,你方才不是说头疼吗?快回房歇着,别叫我着急。”玉枝听他直替自己开路,知道不能再留,只可立起走出。玉枝走后,柳塘仍躺着吸纸烟,以为雪蓉可以发表意见了。不料她仍不言语,只照旧坐着,瞧看自己鞋尖。又等了一会儿,柳塘忍不住,就向她开口,作个引题道:“今天你是怎么了,看样儿好像心里不痛快似的,到底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
雪蓉这半晌,也在心中跃跃,屡次想要张口,只是迟疑。好容易下了决心,想要发言,不料恰巧柳塘说话,她吓了一跳,反而把话咽回去了。当时怔了一怔,才转过脸来,向柳塘面上偷瞧。见他向来慈和而有风趣的脸儿,此际虽然敛容正色,郑重发问,但仍没半点嗔怒之意,嘴角还挂着大然的笑。尤其那一双触处生趣,过物生爱,饱含慈祥意致的眼睛,使雪蓉一行接触,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阵颤动,立刻觉得禁受不住。似乎柳塘的和蔼面容,慈爱眼光,本是世上最柔软的东西,此际却好像变成最坚锐的物质,比箭镞枪弹,还要锋利,还要迅速,直如挟着风驰电掣之势,刺入雪蓉心坎,使她想起柳塘一往的恩惠情义。经年相处,虽是夫妇,而实际犹如父女。而且若向夫妇上面想,可忆的事尚少,若向父女上面想,感激动心的事可就太多了。再回想嫁后光阴,好像柳塘身旁,有一种似乎晓日和风的氛围,自己生活其中,跟小时睡在慈母怀中一样。可是并不自觉,还只嫌他年老,把一切好处都给忘了。如今已作出对不住他的事,被他面对面的问着,可怎么说呢?真也奇怪,雪蓉本来对吕性扬的心热得厉害,所以对柳塘的心也就冷到非常,由冷生硬,由硬生狠,中间又经璞玉无意中的刺激,她回家时,实是抱着极冷硬的狠心,预备和柳塘作一回正面冲突。什么恩义,什么情礼脸面,全可置之不顾,必求争得自由,达到目的,即使打到公堂,也在所不惜。却不料只和柳塘一对眼光,竟发生了这样魔术似的结果。大约是柳塘慈祥眼光,恰能降伏她的沉迷心路,一相接触,就把她深藏不露的天良,给发掘出来了。
当时雪蓉只觉惭愧悚惶,好似罪犯到了公堂,恶魔屈于神座,赧颜垂首,不敢仰视上面的正大仙容。柳塘见她不语,就又和声问道:“你可说话啊,没关系,我怎样都能依你,不必为难。”雪蓉听了这几句话,更觉中心如刺,一阵说不出的感动,似闻心中自语:我可不是人了。同时又似有一种力量,把她从椅上推落地下,“噗”地跪倒,热泪直涌,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