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塘望着车影消失,心中恫怅万分,立在阶下发怔,半晌才转身踱入门内。自己摇头叹息,觉得满怀凄楚。虽然对这事并非不能解脱,尽作缠绵,只是凄惘心情,无可排解。想到古时韩文公晚年曾失爱姬织柳,太白传暮岁曾遣歌妾杨枝,都作诗寄慨,流传至今,使后世读了哀艳篇章,发生惋惜,这是文人特有的一种卫生方术。遇有什么伤心受气的事,就作一篇文章,或是吟几首诗,自抒哀怨,自写胸怀,作完吟哦几遍,便可块垒全消,不致积郁伤身。所以自古诗人,向没有得瘰疬鼠疮,噎膈气臌的,就因有这排遣方法。柳塘在这无可如何之际,虽然不免老泪纵横,但一想到古人曾与自己有过同样遭遇,立刻把满腹悲思,变作一腔骚怨,想要作几首感怀诗,以自排解。负手徐徐行走,心中哼着道:“百劫推排余白发,一生惭愧向红颜。别枝蝉去声犹咽,旧苑春来雪已残……”哼着又摇头道:“我真是脑昏心乱,不成东西,还是先回去歇会儿吧。她走得倒是简捷,不过还嫌多事。若是拂袖绝裙而去,或是一声不哼,我多么神清气爽,那才叫飞鸟各投林,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料她临走还作如许缠绵,在她自然良心未泯,犹恋旧恩,却叫我多添一番惆怅。咳!春来杨柳街头树,摆乱春风只乱飞,唯有小桃园里住,留花不发待郎归。咳,柳絮已经飞了,谁是我的小桃?难道以后还另娶一个?这一次还不够警戒我的。”说着又哼了一声道:“古人就是这么自待不薄,不知肉麻。韩述之到了什么年纪,还自称是郎。郎字乃男子的美称,秃头皱面,须髯如戟,还不知已老得叫人讨厌,居然以郎自称。因为自居尚是美貌郎君,所以要个年轻姐儿作伴。可是姐儿眼里的他,却不是郎了,觉得老少不类,美丑悬殊,委屈得不能忍耐。再遇到外界一点引诱,于是摆乱春风的飞走了。他失去美人,自然难过,可是无可怨尤,只能说是自造之孽。倘若早有自知之明,压根儿就寡欲清心,任红紫芳菲,只当过眼流光,不生留意,以后便是落尽桃花飞尽絮,也自与我无关,又哪有许多伤感?想来真是冤枉,我并非不明白,不解脱,在前年太太去世之前,已经尽遣群姬,以图晚年静养。到前室逝世,又娶继妻,已嫌多事,哪知她暗地姘上王厨,为作移花接木之计,竟又替我多事,强令娶妾,才又弄了这些牵缠。如今害我受许多精神上的痛苦,脸面上的难堪,又向何人告诉?那位作俑的太太,当然不负责任,而且她明明发现雪蓉失踪,还得相询问我,我该怎样回答她?
想着摇头叹息,进入房中,将要挑里间门帘,忽又心中一动,自思里面已是一间空屋,真是室迩入遐,楼空凤去了,想着颇有心怯空房不忍归之慨。但终于掀帘走入,见房中并不空虚,玉枝正在里面倚枕而坐。因为面向内方,瞧不见她在作什么。再向里走几步,才见玉枝竟是泪痕满面,正在伤心啜泣呢。柳塘一见,心想她必是在外面窃听私语,知道雪蓉已然下堂,又见我送出门去,更觉雪蓉从此永别,再难相见。虽然鄙恨她的行为,不愿有什么表示,但因相处经年,情感甚厚,一旦暌隔,也难免中怀凄惨,所以就自己哭起来。想着就强笑说道:“你这孩子哭什么,真淘气。方才你在窗外,不是全听见了?雪蓉此去,是真正解决终身大事,从此都是幸福快乐的日子,你应该替她庆贺,何必哭呢?若为不忍离别,那更无须乎。我因为跟她有过这一层关系,必得自己检点,不好和她常见。你却是没有关系,等出嫁以后,尽可寻她来往盘桓……”才说到这里,忽见玉枝切齿说道:“没有这事,永远没有这事!我凭什么寻她,她可得配呀!”柳塘听了一怔道:“你为什么这样恨她?”玉枝哼了一声道:“这丧天良的东西,真作得出来!我还不恨她,她对得住谁啊?”柳塘道:“那你又何致这么哭呢?”玉枝摇首不语。
柳塘以为她只是口硬,其实对雪蓉分离仍觉悲感。但不知完全误解了,玉枝最恨雪蓉的原因,起于她本身行为的尚小,起于由她的行为而影响柳塘者却大。玉枝只想柳塘是受了雪蓉的虐待和亏负,以为柳塘这样年纪,平日待雪蓉又恩深义重,雪蓉怎该负心把他抛闪?这事把老人暮年的仅有乐境完全给剥夺了,以后孤身只影,寂寞凄凉,叫他怎样生活下去?玉枝这样思想,越疼柳塘,越恨雪蓉;越恨雪蓉,越疼柳塘。所以她那满眶热泪,与雪蓉无关。柳塘并没悟到这层,反而怕她过于伤感,不住用言语劝哄。玉枝也不再哭,拭干眼泪,凝眸痴思了一会儿,忽似若有所悟,点头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冷静的笑容。眼光注在烟灯上,却收缩着瞳孔,似向灯内作从窥远眺之状。小嘴儿闭得紧紧的,下唇压迫着上唇,手儿轻轻敲着烟盘的边沿。
柳塘看着她这副表情,好似平常人受了什么委屈,因而发动了坚毅的心情,打定了主意,要作给别人看着似的,不由诧异问道:“你想什么?”玉枝摇头道:“我什么也没想,只奇怪方才的事。雪蓉一句话也没说,只朝您下了一跪,就把事办完了。你也不用她张口,迎头给开了路儿,总共没费一刻钟,就送她出去了。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只这么三言五语,就一刀两断。您真简捷,她也真便宜!”柳塘道:“这谈不到便宜,她本来有着自由,我也不能限制她的自由,她想走就可以走,难道我还老着脸皮撒软拦她么?至于简捷,更是当然的,世上只有成就一件事,较比繁难。若破坏一件事,就很简爽,大小事都一样。大如建立一个国家,元勋艰难缔造,不知若干岁月,几经败挫,才得到最后成功。但到亡国时,也许只需一个昏君,一个妇人,或是一桩荒谬的举措,一次错误的战事,都可以把多年基业,立刻覆亡。小如一所房子,盖起来得费若干心血,用多少工人,经几年工夫,才得盖起来。但到破坏,只一把火就够。尤其像这种男女关系,更是如此。在结合时,还得经过一个时期的交际,一个时间的考虑。到双方情愿,还得有一个时期的筹备,一个时间的实行,才算成就一桩。婚姻等到内中一个对另一个感觉腻烦了,或是有了外遇,生了外心,这桩婚姻就算了结。应该说明一声,上家握握手,道声再会,立刻分头各散,这是最爽快的事,有什么麻烦?”
玉枝听着,“哧”的一笑,由鼻孔喷出两行鼻涕,急忙用手帕拭去,才笑道:“叫您说的多么省事。”柳塘接口道:“不省事的就是头等混人,我也看见过不甘心的。一个想散,一个强留;或是一个想散,却不肯明说,只是寻事怄气;一个明知道却不拾碴儿,成天别别扭扭,打打闹闹,枉受许多气恼烦苦,到头儿还是不能维持。还有人到了黄河还不肯脱鞋,必得打到公堂,丢人现眼,结果还是判离的多。就是官断不许离散,两个仇人再凑合下去,有什么意味?”玉枝道:“您可真想得开。”柳塘道:“我不是想得开,是见得多,有了经验,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男女相处,只仗爱情维持,也就是只仗两颗心互相联系。若有一颗飞走了,强留下身体,比守着木雕美人还没趣儿。木雕美人虽不懂得爱人,可也不懂得恨人呢。就像我这样对付雪蓉,她去时满心感激,不知说什么是好。可是倘若我行使夫权,强留不放,她也许无可奈何的忍耐下去。再说女人虽然柔和,可是心比男人硬得多,一变就不会再回来,我见的很多。有的男子被家庭强迫结婚,对妻子十分憎恶,也许立誓不进她的屋子,也许一气出去荒唐。但是那妻子若能忍耐,只守着自己职分作去,那男人终必有个心软,和她恢复夫妇关系。常见有讨厌妻子的丈夫,忽然因为偶然机会,使那妻子有了孩子,以后看在孩子面上,便把厌恶的心消减了。也有的男子忽然作出对不住妻子的事,在外面另有所欢,妻子在这时跟他吵打,只有多伤感情。若是会的,就仍旧保持常态,不去刺激他,只耐心等着,终必有一日,发现丈夫跪在跟前,悔过求恕,这是男子。女子可就不然,她若嫁个不可意的丈夫,憎恨的心,永远不能改变。消极的能够立下最大决心,把自己折磨死。积极的可以为着另嫁男人,把丈夫谋害死。即使不走这两极端,她也必永远对丈夫敌视,使他终身没有幸福,以报复他给自己的痛苦。还有女人若背了丈夫,另结情人,便是只有一次,便是这一次只有极短时间,她的心也算一去不可复回。我只见过荒唐丈夫回心再爱他的妻子,却未见过曾失身的妇人又回心再爱她的丈夫。”玉枝笑道:“您真把我们女子琢磨透了,简直没有好人。”柳塘道:“不、不,好人多着呢,这不可一概而论。”玉枝哼了一声道:“您不用敷衍我,我知道不可一概而论。可是只看眼前有雪蓉这样一个人,就把别人全给带累坏了。其实是谁好谁不好,往后瞧吧。”
柳塘听着,以为自己评论得过于尖刻,过于笼统,使她觉得刺耳,就笑道:“孩子,你还小呢,我这些话是指那些浮荡妇女说的。”玉枝“哧”的笑道:“您干么拉上我,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谁好谁带着,我才不挂这份叔伯火儿呢。像雪蓉这样的人,真是一马杓坏一锅,怎怪人对女子寒心?她太不知好歹了!”柳塘笑道:“怎说她不知好歹,她才是太知好歹。比如说吧,我这糟老头儿,跟一个西装小伙儿,摆在一处,谁好谁歹,这能怪她么?傻孩子,你也是快出阁的人了,别总说傻话。”玉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傻,您别总当我是小孩子,我比雪蓉小不了几岁。再说,这是您说的,我也是快出阁的人了。”柳塘听着,觉得她忽然脸大起来,和平日的羞涩态度有异。正怔怔的望着她,玉枝已含笑立起道:“天已不早,到吃点心时候,今儿该我伺候您了。”说着就也不唤仆妇,自己走出去。须臾用托盘取来几样小菜,摆在桌上。柳塘看她带来两只酒杯,和一瓶湛碧的绿薄荷酒,就问:“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喝酒啊。”玉枝笑道:“咱们家里去了一个没脸的,应该喝杯酒庆贺庆贺。”柳塘听着,觉得她不该说这样的话,心想玉枝今儿怎么了,莫非因为雪蓉的事,受了刺激,有些心神错乱?就道:“这又何必,你拿开吧。”玉枝摇头道:“不,不,我说的玩话,实在因为她这一走,我心里怪不好过,想喝杯酒解闷,您也陪我喝点儿。”柳塘倒信了她的话,心想玉枝向来不爱喝酒,除非遇有喜庆大事,被别人强劝,才喝上一两盅。今儿也许是因雪蓉离别,心中抑郁,故而借酒浇愁。其实自己也是一样,就陪她喝两杯也罢,当时便立起就座。玉枝斟上酒,再不提雪蓉的事,只和柳塘说些闲话,载笑载言的甚为高兴。柳塘见她这样,才明白她只是替自己解闷消愁,故而如此婉娈承欢,不由深感她的孝心,就也放怀饮了几杯。玉枝却只顾说笑,跟前一杯酒,只于呡呡,呷呷并未饮干。柳塘知她量窄,也没强劝。及至喝过稀饭,一同离座,玉枝又伺候柳塘吸烟。柳塘因已薄醉,把烟吸进肚里,便发生了消解酒力的作用,于是不免神昏欲睡,屡次闭眼困灯。玉枝还是不住叫唤着,柳塘迷迷糊糊把烟吸足,心中昏昏忽忽,想着应该叫玉枝回房安歇,今天旁边没有雪蓉,更需严守礼防,不能叫这么大的女孩子作贴身伺候的事。但他没说出来,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好在吸烟人的打盹儿,并不像正式睡觉那样沉酣,一稍惊动,便能醒来。不过今日因有醉意,就不似平日那样清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