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子萧统
楔子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公元810年，大约是唐代元和年间，未出茅庐的才子崔郊在姑母家避世读书，熟识了姑母身边姿容秀丽的婢女。两人暗生情愫，渐渐交好。然世事难料，姑母家道中落，众婢女各自天涯，崔公子钟情的女子辗转为宰相于所得。崔郊思慕不已，从此形神消瘦，日日等候在宰相门前。春风十里的寒食节，女子偶然出游，与崔郊邂逅道旁。崔公子百感交集，酸楚难当，写下了这首《赠婢》诗。
正值年华冉冉的儿女们，大凡沾染一个“情”字，便如飞蛾入网，多不能自救。求得的人，会以为自己是这寰宇中最独特、最幸运的人，以为自己这一桩感情是绝世无双，可歌可舞的。大多数人则求之不得，在千回百转、柔肠寸断中感慨自己时运舛错，情路艰辛，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最哀苦、最最可怜的人，这一番遭际也是花溅泪，鸟悲鸣，亘古未有的传奇。
幸福都一样，不幸则各不相同，这是托翁的名言。其实不然。世界远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独特，芸芸众生中，我们也远不如自诩的那样特异。千载而下，相同的故事，在历史的浊浪中一次次地重演着，毫无新意，甚至连谢幕后的悲伤或喜悦也尽然。只有那多愁的人们，夜夜都对壁幽思，独自慨叹、饮泣。
崔郊终于因此诗得到宰相赏识，如愿以偿拥得美人归。只是他诗中提及的“萧郎”为侯门所阻，与心爱的女子成了人鬼永隔的路人，演绎了一出血泪相和的红豆曲。
一、灵犀相印，牵绊多情立马人
江南自古繁华。
在时光的荏苒中，一点心事，几缕愁思，就能轻易为多才的文人们点染成梦境，风情万种，让人舍不得觉醒。南朝丘迟有言：“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洛阳才子韦庄又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从古至今，凡此种种，依然勾勒不尽江南的意态。
这一段情事，亦缘起于三月的江南。
雨季还未来临，这是江南最好的时光。明媚的天色，犹如少年俊朗的脸。暖风熏熏，恰似情人耳畔的情话，让人心跳面红，沉醉流连。一路的垂柳展开嫩绿的丝绦，在荡漾的水面上嬉戏。碧波点点晕开，在丽日下散成万点金光。三三五五的游人，新装婆娑，笑语盈盈，留下香风阵阵，惹人情思。
红尘隐隐的陌上，骑马人白面短须，信马悠悠。他一身青衫短罩，璞帻笼着一头俊逸的长发，双目遥望，流连在无穷的江南春色里。
他叫萧统，是当今太子，天下储君。
萧统出生时，正值父亲萧衍为襄阳刺史，举兵攻打齐国之际。不久，萧衍建立梁国，立他为皇太子。萧统天资聪颖，三岁入蒙，到弱冠之年已经遍读诗书，饱览典籍。他也从中陶染得文采斐然，出口成章。虽然贵为东宫之主，但他天性仁慈稳重，与一般的纨绔膏粱子弟相比，少了几分甚嚣戾气，多了几分书卷温柔之风。
太子天性仁爱多情，寄情翰墨，钟爱文采风流，尤好佛学，对宫廷的尔虞我诈、无情又无可奈何的争斗提不起兴趣。于是，他向武帝请求，前往江阴顾山读书，同时选编一部文情并茂的诗文合集《文选》。
大约是江南的春色魅力无穷，大约是绿杨莺啼太惹人醉，又大约是前世注定的夙债未偿，萧统独自在空山静寂的书房中含英咀华，编次《文选》，一瞬间，杨花飘入砚池。哦，春天悄然就到了窗前了。于是，他再也坐不下去，出门，打马，一口气冲出好远。
好容易摆脱了侍卫，他在马背上独自逡巡，任三月的和风穿林过花，再轻柔地抚扫在自己的双颊上。这丽日，美景，三月天，他流连着，沉醉了！直到暮色西合，天边如焚的云彩打在他身上，他才恍悟过来。游人早已散去，落日熔金，在树林中躲闪。不远处的茅檐下冒出袅袅炊烟。顿时，他才感到自己口干舌燥，打马上前问询，讨口水喝。
一个袅娜的人影从屋檐的暗影中移出来，清澈的眸子在他脸上缓缓扫过，又马上低下去了。只见她身着僧衣，头戴僧帽，双手相合，问道：“施主何来？”萧统下马，走上前还礼道：“我贪恋三月美景，一时忘乎所以，迷失了道路。不知可否叨扰，借碗水喝？”女尼冷冷道：“色乃空之皮相。世间万物色相，不过释家眼中空空儿，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作如是观，公子贪溺美景致自迷，不亦愚乎！”
萧统被一顿教训，觉得一阵莫名，转而感到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上前说：“小师父教训得是。贪溺、我执，将入无穷地狱，实不可取。然，人性天然，焉能遏止？在下愚钝，望不吝点拨。”
一切的缘起，都必然有梦幻般的情节为枝蔓。凡此种种，依释家而言，乃是魔障。也许就是这魔障，才让两个人在尘缘跃起时，用最动人的方式与对方相遇。
更是这魔障，让这一对今生人，不得不戛然而止，将此生的情节化作来生另一番不可预知的缘起。
二、禅性痴心，不为佛陀只为君
生于战乱，长于深宫的皇太子，见过太多的争斗和杀戮，也见过太多的奢华和繁盛。促管繁弦夜夜笙歌，妃嫔鱼贯列艳如麻，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皇城中从不缺少。但年轻而多情的萧统，却从未找到过属于自己的温暖。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冥冥中上天的赐予，他把这种赐予称为造化。而就在那个夕阳嫣然的傍晚，就在那竹篱茅店的屋檐下，那双羞怯而清澈的双眼，那微微俏皮的教训，那带着佯怒的咄咄之气，为他诠释了天地间最神奇的造化，偿了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夙愿。
那一日萧统策马见到那个茅檐下的小师父后，他孤寂的生活从此多了一分色彩。这色彩灵动而不放肆，恬淡而不沉寂，是最天真自然的肉色红，是与生俱来的聪慧，更是让人感动的触手可及。她就是慧如。
慧如生于何时何地？如何在最美丽的年华里躲进深山茅店，与青灯古佛为伴？这背后藏着多少令人不忍提及的苦楚？她是怎样孤独地等待着太子那嗒嗒的马蹄将她的春心惊醒？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只知道她跟随师父修行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平日里，她和师父在这空山中来来往往，看花红柳绿，莺歌婉转，听秋风寥落，苍松落雪。平静的日子，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朵开得灿烂的深谷幽兰，直到邂逅那个从漫天红霞中走来的男子。
萧统除了伏案读书编纂外，时不时遣人去请慧如。就这样，顾山的文选楼中，除了太子的吟哦，渐渐少了宫娥和侍卫，多了一个素朴腼腆的女尼。这二人相敬如宾，畅叙幽情，谈诗论禅，心中那不需点破的灵犀，让两人不约有了激越，生出许多牵挂和执着来。
顾山的夏夜，晴空万里。萧统执着慧如的手在门前依偎。
草虫的鸣叫清越动人，池塘边传来了野鹤扑腾的声音，惊起数不清的萤火，又慢慢流散、隐没在了草丛芦苇中。
慧如抬头，深情地望着萧统，痴痴地说：“萧郎为当今天下储君，万人仰瞩。皇帝百年后，你必为天子，堪比青天之红日。”萧统微笑道：“别说我对帝位无意，就算真要困厄宫门，我也势必要与你终老。这是上天造化，你我都该随缘尽性。何必做杞人之忧？”慧如埋下头，叹息道：“君来日升天，光耀大地，炙手可热。可惜小尼只是这暗夜中的一抹流萤，夏生秋死，是见不得天日的。”
萧统见慧如这样说，不由着急起来，说道：“在我心中，你就是那皎皎明月。虽然有阴晴圆缺，但一定有我在背后给你光芒。”说着，萧统以手指月，慧如垂首观影。二人一时默然。
执着是沉溺的祸首。
沉溺是甜蜜的毒药。
这毒药是每个红尘中的人都可能品尝过的，只是药性大小不一，如同人们用情深浅不一。
重视门阀出身，到魏晋最为风盛，齐梁时期也未减退。这无奈的陋习，扼杀了多少才子的锦绣文章，黯淡了多少俊杰的煌煌前程，又让多少知心的儿女费尽周折、流干泪水也只能枉然感叹生不逢时。仁孝成痴的太子始终过于乐观。他不知这人世的尘网无处不在，门阀姻亲的枷锁重于千钧。这是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着的人们总结出的最好的自我保全之法。
这一切，长在深宫、宅心仁厚的太子如何知晓？只有慧如，一边竭力绽放，赐予这个男子自己的全部，感受他绝世的爱，一边预感着、惴惴地等着那一天的来临。这清丽多情的男子，让人怜不够，爱不够。在慧如眼里，他就是那剂甜蜜的毒药，用当下甜蜜的享受来鼓起将来面对残酷的勇气。只是不知道那一天，这勇气能否敌过毒性？
慧如就这样，日日往来于茅庵与太子行宫之间，与太子谈诗论词，参禅悟道，伴太子添香读书，批纂文章。她虽然永远是一副平静的外表，但她内心却无比快乐。这是一个人最深沉的快乐，这种快乐最单纯，却最自然明净。
快乐是个有哲理的词语，因为欢乐的时光永远显得太匆匆。太子的编纂事务已经接近尾声，也越发忙碌起来。慧如预感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她开始坐立不安，敲起木鱼，念起心经，依然心神难宁。
一切了然于心的师父端坐在佛堂，说道：“影由形起，响因声来。因此，形为影之本，声是响之根。如你这般，心魔狂乱，而以念经打坐祛除烦恼，犹如去形而觅影，默声而寻响，本末混淆矣！”
慧如放下手中的木鱼和佛珠，哀婉地说：“弟子并非不知事情的本末，只是‘本’乃我命中劫数，凭我之力难以动摇！”师父听了，回答道：“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你将知得无所得，失无所失。”说罢，如入定一般，再也没有半句言语。
三、天涯相隔，红豆泣血未亡人
山中岁月，悠游度日，转眼已是秋意浓郁的重九日。昔日的春草池塘和杨柳飘絮早已成为记忆中的胜景。太子和他东宫一班文臣已经在顾山中度过了两个寒暑，编次成了那部千载传颂、功德无量的《文选》。此外，他还收获了慧如，收获了他最值得珍藏的东西，尽管他将马上与之分别。
金风玉露，晴空万里。武帝派来的侍卫凛然威武，文选楼前宫娥簇拥。东宫宠臣刘孝绰上前作揖道：“殿下经历了几番寒暑，与我等在这山中面壁披文，到今日方有这《文选》三十卷。真可谓古今文事之盛举啊！殿下如今可以放心归属东宫了。”太子踱开方步，上前举手眺望，眉峰聚拢，久久不散。
此时，信笺从一名侍卫手中交过来，说道：“适才有一女尼在门外徘徊，将这封信交过来，嘱我呈于太子殿下。”话音未落，太子萧然展信，两颗鲜红欲滴的红豆滚落在地。
萧郎敬受：
仲春际会，三秋离别。君之风骨才识，慧娘钦佩入骨。君之深情款款，慧娘了然于心。然君此去经年，妾忧愁忧思，不知能得相逢否？妾一身孑然，仅赠红豆两颗，惟愿君心似我心，使妾免受相思之苦。君亦早晚睹物思人，速速归来！
谨志！谨志！
慧娘俯首仰呈
短短数行文字，萧统独立门前，看了很久。他想过无数种离别的场景，却对眼前的情形始料未及。宫人握着圣旨在门外催了又催，太子无可奈何，上马，凝望，最后隐没在长长的宫娥侍卫中。
萧统回到金陵，归属东宫。一面秉承父皇旨意，开始处置繁重的政事，一面日日悬望着远方的慧如。孤独的夜晚，他遥望东方，相思愁情让他呕出句句情诗：
公子无于隔，乃在天一方。
望望江山阻，悠悠道路长。
别前秋叶落，别后春花芳。
雷叹一声响，雨泪忽成行。
怅望情无极，倾心还自伤。
半年后，母亲去世。萧统身为太子，为万民表率，循例要三年守丧。
自萧统离开顾山后，慧如每日拾柴生火，礼佛念经，将一颗滚烫的心里贮满了漫漫不绝的思念，计算着相逢的时日。直到两年后，她心衰力竭，慢慢形容枯槁。那一年的冬天刚刚过去，松树上的雪还没化完，这个女子就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又是一年春来，太子除去丧服，迫不及待取道顾山。那满山的山花开得五彩缤纷，粉蝶款款，游人如织。当他觅到那个旧去处，三年前的一幕还没有尽情在脑海中伸展开来时，慧如的青冢急忙映入了眼帘。
饱受相思煎熬之后，他早已没了痛哭的力气。他默默坐在春草遥遥的坟旁，摩挲着两颗红豆，从日午到黄昏，从月出到日升。当泪水流干时，他将两颗红豆埋到了坟墓两侧，黯然离去。回到宫中，他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他喊着慧如的名字离开了人世。
多少年了！慧如的青冢已平，但两颗红豆已经成了参天古木，合抱为一，经过无数霜月的侵袭，却越来越茂盛，似乎萧统与慧如在弥补那生前未相逢相守的遗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