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帝刘秀
楔子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齐梁诗人范云的一首《别诗》，写尽了千年帝都洛阳的缱绻风华。而今，风流虽然已随雨打风吹去，但这烟柳繁华处残存的几处“遗失的美好”，仍足以让人临风怀思，唏嘘难罢。洛阳东北方向的原陵就是其一。
原陵是东汉开国之君——光武帝刘秀和他的皇后阴丽华的陵墓。刘秀一生戎马，兴复汉室，为中兴明主。他去世后，儿子刘庄将他葬于原陵，并下令在墓地附近种下二十八株古柏，象征东汉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后代仰慕他的贤明和功业，代代都有人亲手添植柏树。
如今，洛阳郊野云蓬轻扬，黄河岸边烟尘古道。原陵数千株古柏静静地屹立着，风雨沧桑而更显浓翠。而园中名为“苦恋柏”的奇树更是引人玄思：一株树皮扭结、木质散乱的古柏中，千缠万绕竟然长出了一株苦楝树。霜雨溜皮的古柏苍劲伟岸，夭夭纤细的苦楝绕指柔情。两棵树相互缠绕，互融于对方的身体里，俨然刘秀和阴丽华一生牵绊、千载遗香的情事！
一、一往而情深
公元9年，刘邦建立的西汉王朝遇到了建国两百多年以来最大的挑战——王莽新政。汉家天下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王莽的囊中之物。比起披肝沥胆才争得天下的开国先人，这种变化快得有点像变魔术，变化的方式也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其中，遍及天下的刘姓子孙是感受最深的一群人。
世代居住于南阳蔡阳的刘一家就是这样。
他本是汉景帝之子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人，刘邦的九世孙，真正的皇族后裔。到了他父亲刘钦这辈，家道已然中落。刘钦也只得了个南顿令的小官，不久郁郁而终。刘和弟弟刘秀只好跟随叔父一起生活。当年的钟鸣鼎食之族，现在沦落为乡里的普通农家。
但毕竟是皇族，刘家在蔡阳也算是名门。刘自小就有豪壮之气，不屑于耕作田垄，做一名普通农夫。史书记载说他“性刚毅，慷慨有大节……不事家人居业，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他钟情于舞刀弄枪，尤其喜欢结交天下豪杰，与他往来的人不是江湖侠士，就是乡里浪子。时间一长，人人都知道了蔡阳刘的名号。
虽然是一母同胞，但弟弟刘秀的个性与刘大不相同。据说他出生那年，南阳一带雨水丰沛，阳光异常合宜，庄稼获得了大丰收。父亲刘钦欣喜地发现，自家的田里居然出现了一茎九穗的奇景，于是给儿子取名为“秀”。刘秀也确实人如其名，不仅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为人处世也谨慎稳重、勤苦耐劳。平日里，他除了在家务农读书外，也会往来于新野姐姐家，与姐夫邓晨闲聊，一副胸无大志、不思进取的样子。
事情的发展常常会与人之所想背道而行。那一年，这句话在俊逸、敦厚的刘秀那里得到了最美丽而终生难忘的诠释——只因他到了新野，只因他遇到了那个女子。
为男人写就的历史，向来缺乏对女子的关注。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日子才能当得起一对痴儿女最缤纷的相遇？
那一次，刘秀来到新野时，大约已是斜晖脉脉、炊烟袅袅的黄昏时候。晚霞铺天盖地，映红了西边的树林。独行在陌上的刘秀，随着拉长的人影寻望。目光的尽头，女子斜倚着凉亭栏杆，依约在晚风中。白色的裙袂不时因风而起，在晚霞的映照下如微红的花瓣恣意绽放，又零落如雨。
就在那一刻，一向沉稳的刘秀如同遭到当头棒击，这触手可及的现实世界竟然恍然就有了梦的感觉。他望着眼前的玉人，心如乱雨跳珠，目中竟渐渐升出了温柔。那是无尽的温柔！很多年后，当他坐拥天下、为万圣之君时，他才发现，这个女子注定要成为他一生中难以割舍的致命心结。
而她，就是新野阴家的小姐、娉娉袅袅的阴丽华。
丽华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刘秀，见他痴痴地望着自己，不觉满面嫣然，螓首微微低下去，却又忍不住抬头顾盼。
那是怎样一个男子啊！汗珠混合着尘土，宽服斜挂着野蒿。清秀的面庞上是更清秀的眉和眼。一副匆匆行色的打扮，此刻却丝毫看不出有赶路离去的意思。
这个风尘仆仆而又温婉默默的男子，滚热深情的目光，熨烫了她整颗心。
那一年，她十五。
那一年，她感觉十五年的生命就为这一注深情的张望。
然而，几天之后，刘秀的这次刻骨的相遇和感觉给他带来了滚滚的流言。身为新野第一大家的阴家，阴丽华的风致早已是尽人皆知。高门大户子弟托来示好的人源源不断，几近成灾。而刘秀成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最佳代表。
但这并不重要。夕阳下，晚风中，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早已化入了他的骨中，让他愿意倾其一生去思念和追寻！
二、美人和泪辞
刘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常常无奈地对人说：“我这个弟弟相貌非凡，可惜整天只知道摆弄那些庄稼把势，注定要做一辈子农夫！”但他终于还是看不下去，将刘秀送到长安，游学太学。
偌大的长安城，汉家江山虽已败亡，但天子城中气象不减。蛾儿雪柳，红楼歌馆，风流韵事，这些都无法解去他心头的结。
有一次，他闲步在长安街头，心头的思念如长安城上的轻雾，虽不很多，亦挥之不去。忽然，街上人声喧沸，一阵骚乱之后人们少有的秩序井然起来。只见数行皇家卫队手持斧钺，踏着铿锵有力的大步，骑着雄壮的战马，向东门外行去。他们武器和铠甲上的寒光和着响彻长街的军步和马蹄声，让人顿时肃然、振奋起来。刘秀不禁长叹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原来，他的心始终留在了那个晚霞满天的傍晚。
刘秀游学归来后不久，南阳发生了严重的饥荒。隐伏多年的硝烟，终于有了燃起的理由。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李通。此人即是后来东汉开国功臣之一的李次元。李通身长九尺，性格绝傲，见刘秀英气拔类，暗暗对他说：“如今大街小巷都流传着‘刘氏复起，李氏为辅’的童谣。你我身逢乱世，应是干大事、立千古功业的时候了！”
刘秀素来谨慎，然而，前有丽华心结和新野子弟的“癞蛤蟆”之讥，眼前又有李氏的蛊惑，不觉心潮滚滚。他虽表面拒绝了李通的劝说，但想到哥哥刘迟早会起兵，还是星夜购买了武器，备不时之需。
此时，刘也蠢蠢欲动。他招来平日结交的豪杰，又劝说乡里子弟，四处联络，集结数千人，在舂陵起兵，号称舂陵军。刘秀听说哥哥举兵，也连夜找到了李通兄弟几人，在宛城响应。
没多久，刘秀就一身戎装回到了哥哥刘的队伍中。乡里人见这个平时小心谨慎、不敢言语的刘秀都敢造反，原来害怕、顾虑的人也都纷纷加入起义。刘氏兄弟戎马呼啸的消息万山传遍！只是少有人知道，刘秀日后得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子用她多情的微笑在他心里打了一个难解的结而已。
男人，多一份痴性的男人，常常如此。世人或慕他君临天下、坐拥江山的时运和霸气，或妒他潇洒清逸、不染烟火的气度和豁达。但谁能知道，那些都只是无心插柳，他真正要栽种的，或许是一个回眸莞尔，一份诺诺誓语，甚或一缕遗赠的青丝。
刘秀当是此辈中人吧。为了这个结，他从一个庄家把势变成了奔腾冲杀的战场英豪。不久，刘氏兄弟与绿林军主力合并，拿下新野，攻克宛城，占领昆阳，并多次击败王莽大军，声势震天。刘和弟弟刘秀也依次被封为大司徒和太常偏将军。虽然不是执金吾，但将军之衔和攻城略地的智勇让刘秀威赫全军。
公元23年初夏，春天似乎还没过去，昆阳就开始燥热难耐。王莽多次败给绿林军，这一次，他倾其全力，派四十几万大军围攻昆阳。当黑压压的王莽大军将昆阳城围得水泄不通时，刘秀以他出色的智慧和果敢，带兵突围，引来救兵，以少胜多，将王莽最后的兵力一扫无余。
昆阳大捷，刘秀一战成名。那一刻，他顶着荣耀的光环，身边围绕的是无尽的喝彩和财宝、美姬。但他毫无心思享用这些胜利果实，立刻找来阴识，问询他妹妹阴丽华在宛城的情况。阴识看着眼前的刘秀，感觉到他每一份情绪都似乎被远在宛城的妹妹所系着，心里渐渐明朗开来。
没多久，阴识将妹妹带到了刘秀身边。那一刻，拼杀战场豪气纵天的将军泪水肆流，却毫不掩饰。很多年后，当年迈的阴丽华忆及这段往事时，依然忍不住说：“我是如何也想不到他那般的英豪盖世，动情处，也和小儿女没有分别！”当年九月，这一双璧人互执双手，走入洞房。她十九，他二十九。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本该是双美聚合的时节，却传来了大哥刘为义军首领、更始帝刘玄夺权谋杀的消息。
九岁父亡，刘秀以长兄为父。如今大事未成，却传来厄丧。那一夜，刘秀觉得初秋的严霜已经刺骨，他想到大哥被杀，自己也为人猜忌，一家人自然如履薄冰，随时有可能祸从天降，不禁紧紧地搂住了此刻身边唯一的依靠。
十二月，北方大地上冰雪霜冻。旷野上寒烟孤鸦，寥落静寂。新婚燕尔的刘秀不得不受诏赶往洛阳，为更始帝刘玄登基做准备。他紧握着爱人的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细细摩挲着她的黑发。那一刻，他们似乎共有灵犀地想起了那个晚霞似火的傍晚，一时二人竟无语凝噎……三、娇痴卧君怀
十九岁，如花的年纪，少女的情怀，都留在那古道莽原的一别中，剩下的只是孤单的思念。这种故纸堆中的故事，听来似乎略显平常，可又有谁能洞悉一个新婚女子绽放似锦的年纪，亲送爱人入那未卜的权斗洪流时深深的无望？谁能想到，那个离乱动荡的年月，一个女子想守护和坚持一份爱情，要经历多少俗世的坎坷？
一去经年。
刘氏兄弟的成功和威望，给刘玄和绿林军带来的除了胜利，还有权力的威胁。而已经称帝的刘玄则给刘秀偿送了兄弟死离，妻子生别的回报。
刘秀赴洛阳，两袖清风，手无寸兵，只身被派往河北招安平乱。那是一块混乱危险的境地，那是一块杀机暗伏的境地。王莽垮台后，一个小小的河北，恨不得城城割据，人人称帝。仅仅带了二百随从的刘秀，东突西撞，九死一生，最终无奈之下靠手握重兵的真定王刘扬三兄弟之力，渡过难关，在河北大地上崛起称帝。但让这个痴情汉深深痛苦的是，为了活命，为了保全手下一帮兄弟，他不得不答应了与刘扬外甥女郭圣通的婚事。
两年后，当刘秀打回洛阳，收拾河山，君临天下，着锦服华车来接阴丽华时，他的不忍、无奈和愧疚深深地盛满了内心。
从别后，忆相逢。
丽华数年寒暑，祷词念遍，眸子望穿。有时叹息肠内冷，有时又不得不任挥之不去的思念在心里肆虐。如今，这二人重逢，四目中除了泪水和柔情，竟没了半句言语。
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如当年莽原旷野二人离别时的那一拥。寒暑易节，良人始返。虽然不乏物是人非，但云过日出，却也没有辜负彼时的垂首莞尔，彼时的和泪相辞！
阴丽华入宫，被封为贵人，郭圣通因为已经产子，承皇后位。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样的结局堪称完美。但刘秀对阴丽华的痴情，断然不是习常的。他爱着那个人，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少年时种下的微笑，所以要倾其所能给她最好的。不久，刘秀开始准备废掉郭圣通的皇后之位，立阴丽华为后。尽管这种关乎国体的大事足以让国家震动，让朝臣指责，但刘秀还是不顾一切去做了。然而，这样的事情，丽华心中是了然的。她不愿自己的男人为难，反反复复以郭圣通有子为由，拒绝了。而一拒就是十九年！
相比千百年来，帝王后宫纷争而言，这近乎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我想，阴丽华是明智的。她清楚地知道，那个男人已经融入了她的骨血中，她安然于她的所得，不会动摇，也不怕失去。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一种境界和魄力，其实这更是对一个人最单纯的态度，对一份感情最彻底的自信。
刘秀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那么熟悉，似乎连她呼吸的频率和隐隐散发的清香都熟稔之极。他爱极了她，想到过往的种种，又怜极了她。长夜昏灯，清寂汉宫，他独愿与她相伴。人寰落落，星汉灿烂，她独愿卧入君怀……四、千古情，世世如今生
刘秀称帝后的第九年，一个噩耗传到了宫中。
新野，是刘秀和阴丽华二人相识、定情的故地，也是丽华的老家，那里住着她的弟弟和年迈的母亲。本来，刘秀想立了阴丽华为后就将他们接到洛阳安置，可还没说服丽华，就传来了盗贼入户杀人的事。结果，阴丽华的母亲和弟弟无一幸免。
丽华七岁丧父，而今又连丧两位至亲，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刘秀看着自己的爱人心痛如噬，自己也难忍悲伤。不久，他就命人下了如下诏书：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士，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风人之戒，可不慎乎？
其追爵谥贵人父陆为宣恩哀侯，弟为宣义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后。及尸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绶，如在国列侯礼。魂而有灵，嘉其宠荣！
很难想象，一位帝王的诏书能写得这样情真意切，婉转伤神。其中引到的《诗经·小雅·谷风》的句子更是让人动容：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
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
将恐将惧，置予于怀。
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以后的日子里，刘秀为了扫平西汉末年造反的各路势力，不断亲征，甚至常年在外。但无论何时，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危难，阴丽华都陪伴着他，直到天下彻底清平，海内完全统一。
公元42年前后，郭圣通终于还是被废除了皇后之位。这一次刘秀再也没有接受阴丽华的推辞，将她顺利托上了皇后之位，并立二人的儿子刘庄为太子。而此时，距他们初识已有二十八年，新婚也已经十八年。这两个人，终于做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
当年，刘秀在长安发出的“仕宦当作执金吾，取妻当得阴丽华”的豪言，而今都已如愿。二人恩爱直到善终。
刘秀七十二岁时无疾而逝，阴丽华晚他七年后也随之而去。他们的儿子刘庄即位为汉明帝，将他们合葬在洛阳东北方向的原陵。多年后，刘庄对大臣们说，他依然能在梦中见到父亲和母亲携手漫步于原陵苍翠的古柏下，呢喃恩爱如他儿时一般。
如今，原陵依旧，苦恋柏依旧，那对璧人也在时光轮回中依旧，世世如今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