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罗砚成的心怦怦狂跳着,手都有点儿微微打颤,他没有底气地问了一句,并非真的没听清,只不过是惊惶失措之间仓皇应对一句,好给自己拖延出一点儿做出反应的时间罢了。他竭尽全力,努力用一脸茫然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惶惶不安。
“我是问,许悠然的病房你去过吗?或者说,前些天,你有朋友在我们科里住过院吗?”程欣语看定他的眼睛,淡淡地问道。
“许悠然?名字有点儿熟,”罗砚成稳定了一下自己慌乱的心,故作茫然不解地问道,“不过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我跑人家病房里去干什么?另外,最近我也没有朋友住过你们科。”说罢,他看着程欣语又接着问道,“你这两个问题……相互间有关联吗?你……问我这个……究竟是啥意思啊?”
“没什么。”程欣语淡淡地说道,转身进了厨房。
罗砚成没有追问下去,因为此刻,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追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到底哪一种做法显得更自然和正常一点儿,他心里完全拿不定主意。他如履薄冰般地站在客厅里,不敢轻举妄动,只怕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了。
一定是昨天送钥匙的时候,被那天在许悠然病房里碰见过的那个小护士看见了,一定是她给程欣语说了。罗砚成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无法确定妻子究竟有没有认定,出现在许悠然病房里的就是他?如果认定了,她应该不会是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如果没认定,那她究竟是不以为然,还是心有疑虑?
对于程欣语心里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罗砚成此刻没有一丁点儿的把握,他看着厨房里若无其事地洗菜做饭的程欣语,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安。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了,背着大书包的柚柚出现在门口。
“哟,闺女回来了。”罗砚成迎过去,取下女儿背后沉重的大书包。
“爸爸好!妈妈好!”柚柚扯着嗓子叫了一声,随即又冲厨房里的程欣语叫道,“妈妈,今天晚上做啥好吃的?我已经饿啦。”
“你要吃啥好吃的?”程欣语回过头,看着在门口换鞋的女儿,笑着问道。
“我要吃糖醋里脊!”柚柚大声说道。
“那没有,”程欣语走出厨房,倚着厨房的玻璃门问道,“可乐鸡翅咋样?”
“好咧!”柚柚跑过来,勾住了妈妈的脖子,“可乐鸡翅是我跟我爸的最爱。”
“好!那我多做点儿,你们好好吃!”程欣语笑道,瞥了罗砚成一眼。
柚柚欢快地去洗了手,提了书包进屋写作业去了。小丫头全然不知道,在她进门之前,这家里刚刚发生一场唇枪舌剑的战斗。
这天晚上,程欣语没有再问过罗砚成关于是否去过许悠然病房的事情,岂止是没问这件事,是根本就没跟他说过任何话,整整一晚上一句都没有,一直到临睡时各进各屋,程欣语甚至于连看都没看过他一眼。
夜已经深了,罗砚成和衣而卧,睡意全无。窗外有些起风了,深秋的风似乎还夹杂着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
结婚十多年了,他还是熟知程欣语的脾气秉性的,倘若她真的疑心丈夫曾经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许悠然病房里的话,就按她的个性,今天就算一夜不睡,也非得追根究底地问出个所以然来,绝不可能这么神色平平地一句也不再提起。
想到这些,罗砚成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长长舒了口气,转眼心思已经飞到第二天去了。明天,他打算要去看看许悠然,他要把那本纪念册带给她。
罗砚成躺在黑暗中,眼前忽然又闪过万明诚的影子。黑暗中,他自嘲地笑了笑,凭什么抱怨妻子对万明诚那份异乎寻常的关心呢?自己不也是对许悠然也越来越牵念难忘吗?
彼此彼此吧,罗砚成想着,轻轻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忽然,当年自己婚礼上的情景在眼前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他仿佛又看见那个身着一袭雪白的婚纱,明眸流转,巧笑嫣然的新娘子,那样幸福地微笑着,站在他眼前。
罗砚成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满耳秋风。
自己与程欣语真的就从此离心离德了吗?这场婚姻真的已经徘徊在崩塌的边缘了吗?罗砚成在心里问着自己。
当然,这些问题,他不知道答案。
第二天早上快10点的时候,罗砚成站在了悠然花店的门口。
一夜的秋雨秋风过后,天色在这个上午竟然放晴了,风早已经停了,耀眼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悠然花店门前的地面上,落满了昨夜的风雨打下来的、凌乱的枯叶。
一团白色的影子从店里呼的一下窜了出来,罗砚成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嘟嘟已经热烈而欢快地纠缠在他的脚下了。
“嘟嘟啊,你这个小东西,”罗砚成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弯腰把它凑近嘟嘟的鼻子,又冲小狗伸出另一只手,笑道,“嗨,这回我给你带吃的了!来,先握个手。”
灵巧的嘟嘟立起身子,把两只雪白的前爪搭在了罗砚成伸出来的手上,他轻轻攥住这两只毛绒绒的小爪子左右晃了一下,嘟嘟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欢快地轻吠了一声,小尾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罗砚成蹲下身子,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打开,嘟嘟急不可耐地把小鼻子拱了过来,三只小肉包刚刚从塑料袋里露出来,一只就已经被小狗迅速地叼进了自己的嘴里。
罗砚成笑着拍拍嘟嘟的脑袋,站起身的时候,许悠然已经站在眼前了。
瘦削苍白的女孩儿今天穿着一件天蓝色毛衣,配了一条浅蓝色的及膝牛仔裙,在雨过天晴后深秋温暖的阳光里,显得如此明净而美丽。只是,这一抹熟悉的天蓝色,轻轻地刺痛了罗砚成的心。
“你……怎么过来了?”许悠然微微笑了笑,低声问道。
“呀,罗大哥过来了,”顾兰提着喷壶从店里出来,笑道,“还真给嘟嘟带吃的啦?这小吃货,把罗大哥认下了,平时这家伙可不吃生人给的东西。”
“我现在可不是生人了。”罗砚成笑着说道。
“快进来坐吧。”顾兰往店里指了指,招呼道。
“不用了,我正巧路过,刚好过来找许悠然问点儿事情。”罗砚成看了许悠然一眼,转头冲顾兰笑着推辞道。
“什么事儿啊?”许悠然笑了笑,问道。
“哦……我……有个朋友也想开花店,”罗砚成笑了笑,说出昨晚编好的借口,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店面怎么设计,我想请你帮忙参谋一下。车里有……她店面的录像,能不能麻烦你……跟我到车上看一下?”
许悠然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她的脸腾地一下有些红了。
“哦,我车就停在前面,不远。”罗砚成轻声说道。
“好吧。”许悠然垂下眼帘,低声说道。
“悠然姐,那你去看看吧。”顾兰一边给花篮里的花喷水,一边说道。
罗砚成和许悠然往停车的地方走去的时候,嘟嘟已经啃完了肉包子,急急忙忙跟了过来。
“嘟嘟!回来!”顾兰在后面急忙叫它。
“快回去!听话!”许悠然停下脚步,看着嘟嘟命令道。
小狗茫然地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听话地掉头往店里走去。
两个人走到车前,罗砚成给许悠然拉开了副驾驶座位的车门。放在座位上的那本纪念册赫然入目的一瞬,许悠然的眼圈红了。
等许悠然上车坐好,罗砚成关上车门,又绕到另一边,坐进司机的位置。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许悠然,把相册铺在膝头,凝视着封面上那张二十年前的老照片,半天没有说话。
“好遥远啊,恍若隔世了。”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声音轻得坐在旁边的罗砚成刚刚能听清。
“是,好遥远了。”罗砚成感慨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许悠然的手,缓缓地摩挲着那张老照片,嘴角扬起一个伤感的笑容。
“这些照片上的人,都……都真的……能记起来吗?”罗砚成小心翼翼地仔细看着女孩儿的神色,迟疑了一下,问道。
“能。这张班级的毕业照,当年的那本毕业纪念册上也有。”许悠然轻声答道,随后,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随着目光缓缓扫过一张一张的老照片,许悠然视线有些模糊了。
罗砚成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那时候,真的太瘦了。”许悠然轻声说道。
“是,细高得像个电线杆子,”罗砚成笑了笑说道,“当年的瘦子,很多都变成胖子了。也有胖子变成瘦子的。你看后面的,就是这次聚会的新照片。”
“谢春茗,她也是胖了,柳静还好,没怎么变。”许悠然指着那张19舍女生宿舍楼前的合影,轻轻笑了笑。
“这张是你给照的,那天……你是不是已经认出我们了?”罗砚成轻声问道。
“我……我不太记得了,只有一点点印象。”脸色苍白的女孩儿,抬起茫然的泪眼看着他,“与真正的许悠然有关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罗砚成凝视着眼前的女孩儿,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而痛苦。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你看,这是丁原,这家伙现在瘦了,”为了缓和一下痛苦沉闷的气氛,罗砚成探过身子来,指着另一张照片说道,“他上学的时候,那会儿多胖啊。你看人家王嘉伦,也是基本没怎么变。”
“是啊,丁原那时候是个小胖墩儿。”许悠然微微笑了一下,不过脸上的笑容迅速地又被一抹忧伤覆盖了,“丁原离这儿最近了,就在对面的校园里,但是,我一直,也没有机会看看他。”
“上次,我跟你说起过,我们五个人,知道心脏移植的事情了,”罗砚成看着许悠然,轻声说道,“不过,除了我,他们几个都并不知道,你记起了那些往事。我担心事情一旦传开,会对你不利,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他们。”
“是的,”许悠然的目光,慢慢扫过一张张照片,叹息了一声说道,“这样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吧。”
罗砚成心情复杂,一时间满肚子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苦笑了一下,坐正了身子,仰靠在靠背上。
“这是教理论力学的何老师,”许悠然指着一张照片上的白发老太太,微微笑了笑说道,“她老了,可我记得她。”
“是,我们聚会那天,你帮我们往会议室送花,你还见过她呢。”罗砚成伸过头看了一眼,笑道。
“好像……是吧。”许悠然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一页一页地看完了所有的照片,许悠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合上了相册。
这时,封底一行清晰的、烫金的行楷,跃入她的眼帘。
“感谢命运,让我们在人生漫漫的旅途中,在世间茫茫的人海里,曾经相逢、相识、同窗共读过。”
许悠然呆呆地看着,突然,一滴眼泪吧嗒一声,滴在了纪念册上。
罗砚成忧伤地看着她,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许悠然接过纸巾,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她低垂着头,无声无息地哭了。
看着她轻轻耸动的肩膀,罗砚成的心如刀绞般地疼了起来,他伸出手,想去拍拍她,却迟疑着又缩了回来。
“雪……悠然,别哭了,”罗砚成又抽出两张纸巾递过来,轻声说道,“一会儿眼睛哭肿了,让顾兰看见,就不好了。再说……”他停了下来,深深地看着许悠然,轻声说道,“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