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官用浑厚的声音清晰地宣读完判决书的时候，程欣语被大失所望的情绪重重包裹住了。
判处被告耿军有期徒刑十五年，民事赔偿２７．２万元。
这个判决的结果，是程欣语没有想到的。
民事赔偿的钱，想都不用想，她知道罗砚成一定会替耿军全数付清。而所判的刑期，实在与她的心理预期相差太远。
在她的心里，即使不是无期徒刑，至少三、四十年的有期徒刑，也应该是有的吧。可是，竟然只有区区十五年！
“好啦，程医生，别这么生气了，”身边的黄允，看出程欣语的满脸失望和怒火，碰了碰她，低声宽慰道，“不管怎么说，法律是公正的，这么判自然有这么判的道理。法律的裁决，不会因为咱们恨他，也不会因为别人可怜他，就有所改变，该判多少就是多少。”
程欣语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有吭声。
耿军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会上诉，并且再一次鞠躬致歉。在被法警押送离开法庭的时候，耿军突然泪流满面地朝着罗砚成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后来在法警的挟持下才离开了法庭。
走出法庭的时候，罗砚成和程欣语再次在门口狭路相逢，两个人冷淡地对视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各自离开，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医院来旁听的四、五个人，一路说着话，往停车场走去。
黄允看着有些没精打采的程欣语，轻轻笑了笑说道，“你回家吧，明诚刚在微信上说，你已经连轴转了快二十八个小时了，他说了，务必让你在庭审结束后回家休息。”
说罢，黄允把手机微信上的聊天窗口打开，递过来给程欣语看。程欣语接过来看了一眼，果然是上午万明诚发过来的微信。一共发了三条，第一条是说无论怎么判的，都无所谓，让黄允劝程欣语不要着急；第二条是说他体温又好了许多，不必担心；第三条是让黄允务必让程欣语回家休息。
程欣语看着黄允手机屏幕上万明诚的留言，微微笑了笑，同时心里也有些纳闷儿。他怎么不给自己直接发，而是发给了黄允呢？
不过，程欣语只愣了几秒钟的时间，就立刻明白了万明诚的心思。他一定是怕这样的微信留言万一被罗砚成看见，会引起更多的误会和麻烦。
一种被人心疼的温暖感觉涌上了程欣语的心头。只可惜，这份让人暖心的心疼来自于一个同事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罗砚成永远也不会这样细致地牵挂自己，他连一个同事都不如。想到这里，程欣语的心里一阵阵的酸楚起来。
“回去吧，别让他着急，”黄允笑道，“我们回去会把情况转达给他的，下午我事情不多，我会把他照看好的，你也不用操心。赶紧回家休息吧。”
“好吧，我确实也是有些头昏，那我就先回家了，”程欣语苦笑了一下，低声说道，“我真是……也有点儿无颜见他了。”
“什么？”黄允惊讶地扭头看着程欣语，一脸疑惑地问道，“程医生，什么无颜见他？怎么这么说？”
程欣语一愣，自觉失言，急忙解释道，“哦……我就是说，判得这么轻，我觉得……都不好意思告诉明诚这个消息了。”
“嗨，这又不是你判的，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黄允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笑了起来，“行啦，别生气了，回家吧，万明诚那小子，下午就交给我吧，你放心好了。”
“行，那……我就回了，正好我也开车过来了。”程欣语有气无力地说着，忽然一愣，像是在琢磨什么事情。
“回去的时候，慢点儿开车。”黄允顺口叮嘱着，也忽然愣起来。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醒悟过来。
“万明诚这小子真是老谋深算，怪不得非要让你开车，”黄允笑道，“原来是为了让你直接回家。行了，我跟他们的车回医院了，你赶紧回吧。”
程欣语笑了起来，心里一股温暖的细流缓缓地流淌着，刚才充满愤懑、失望和酸楚的心忽然变得暖融融的。
罗砚成下午回到家的时候，程欣语刚刚起床，柚柚还没有放学回来。
“你今天这么早回来了？”看见程欣语从卧室里出来，罗砚成有些惊讶地问道。
听他这么一问，程欣语的心里陡然涌起莫大的委屈和伤感，作为丈夫，他竟然都不记得她已经连续忙碌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他居然还会问她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联想起作为同事的万明诚都会细心记得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八个小时，对比之下，眼前这个嫁了他快二十年的人，对她是何等的淡漠。
“你说呢？”她冷冷地说道，内心早已失落与失望之极。
“我怎么知道！”罗砚成也冷淡地说道，“是因为今天的判决，让你失望之极，连工作的热情都没有了？”
“罗砚成，当年嫁给你，真是我瞎了眼。”程欣语突然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苦笑了一下，眼圈微微有些红了。
“你这是又闹哪一出呢？”罗砚成恼怒地看着她，“就为我支持耿军的事儿吗？你维护你的同事，我维护我的员工，何况耿军又挽救过我的公司，我帮他也算是天经地义吧？我也知道，你不愿意让你单位的人知道，今天他们几个要跟你打招呼，我还刻意地阻止了他们。我这也算是体谅你吧？”
“对，这一点我倒要谢谢你，”程欣语冷笑了一下说道，“多亏你没让他们跟我打招呼，如果让我的同事们知道，是你在支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牲，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单位的同事？”
“没脸见同事？”罗砚成冷笑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妻子，“你是觉得，没有脸见万明诚吧？”
“是，当然！”程欣语扬起头，愤怒地盯着罗砚成的眼睛，满是怒火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倨傲和不屑，“残害万明诚的杀人犯，竟然是由我丈夫在庇护和支持，是我丈夫给那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提供法律援助，还给他请了著名的律师。他今天只被判了十五年，这不能不说，是你的功劳吧？在万明诚面前，我的确觉得自己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妻子的话和那一抹愤怒而不屑的眼神，显然激怒了罗砚成。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想砸东西的冲动，转过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你这又是何必，你非要把耿军枪毙了或是判个无期才解恨吗？”罗砚成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淡淡地说道，“你今天在法庭上也听见了，耿军虽然是犯了罪，但他也是有原因的。”
“我当然听见了，杨戈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无稽之谈！”程欣语愤然说道，“我不管他什么身世可怜！什么一生贫寒！我也不管他什么生性敦厚、偶有迷失！我只知道，那个晚上，他手段残忍，丧心病狂！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理！他凭什么要得到宽待？这样一个人渣，根本就该千刀万剐！”
罗砚成盯着妻子的脸，定定地看着，忽然半天没有说话。
“你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程欣语怒气冲冲地说着，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就是想不通，欣语，”罗砚成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甚至于有一丝忧伤，“你有一张如此美丽的脸，这张面孔下面，本该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为什么你却偏偏有一副铁石心肠？”停顿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今天在法庭上，杨戈说起耿军的那些情况，你真的，就没有一丝的怜悯之心吗？你的心里，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慈悲之念吗？”
“怜悯？慈悲？我的怜悯和慈悲只用在好人身上！”程欣语冷笑着说道，“对于耿军这样的恶棍，我只愿他下十八层地狱！”说罢她又冷冷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觉得，对一个加害者的宽容，就是对那个受害者的不公吗？”
“为什么就不能有点儿宽容之心呢？”罗砚成淡淡地说道，“你还记得咱们看到过的那篇国外的报道吗？凶手在被绞杀之前，唯一的生路就是被害人母亲的原谅。只要那位母亲同意放他一条生路，他就可以免于一死。而那位母亲，最终真的选择了原谅。她说，既然一个母亲已经失去了孩子，为什么还要让另一个母亲也失去孩子呢？”
“罗砚成，你不觉得这位母亲，要么极度高尚，要么极度自私吗？”程欣语瞪大了眼睛看着丈夫，愤然说道，“我做不到那么高尚，高尚到可以任由那个戕害我孩子的凶杀逍遥法外。我也做不到那么自私，自私到可以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换取自己一个慈悲为怀的美名。”她说到这里，看定了罗砚成的眼睛，继续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如果我是那个母亲，我发誓一定要让凶手血债血偿！我恨不能亲手宰了他！不然，我如何对得起我的孩子？！”
“我知道你没那么高尚，我也没有，”罗砚成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这个事情的意思，就是说，耿军也判了，你也不必再耿耿于怀了，对他这样一个社会底层的可怜人，有一点点的同情之心就不行吗？你怎么心这么硬呢？”
“你这是一种道德绑架，你知道吗？”程欣语冷冷地一笑，盯着罗砚成说道，“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恶徒，只要说他身世可怜，只要说他只是一时冲动，就应该得到怜悯和同情，就应该被法外施恩吗？只要坚持严惩，只要坚持让他付代价，就是冷酷无情？就是没有同情心？一句‘事出有因，有情可原’就可以抹去他屠刀上受害人的淋漓鲜血吗？”
“这怎么就成了道德绑架了呢？”罗砚成恼怒地说道，“我不过就是想告诉你，不必这么愤愤不平，就算为了万明诚，你也该适可而止吧！”
“罗砚成，我告诉你，我绝不会是一个愚蠢得滥用同情和怜悯的人，”程欣语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力平静地说道，“你也别拿万明诚来说事儿，我憎恨那个恶棍，是因为他恩将仇报，丧心病狂！跟他伤害的人是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即使他伤害的是另一个人，我对他的憎恨依然如此。就算他再怎么可怜，再怎么悔罪，这都遮掩不了他已经犯下的罪行，他该受到的惩罚，一分一毫都不能减轻！他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罗砚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程欣语，我跟你确实无话可说。”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说话吗？”程欣语反唇相讥道，“跟你沟通实在是太困难了，你完全没有一个正常人的正常思维！”
罗砚成心里的火腾腾地冒起来，刚想发作，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瞄了瞄客厅墙上的石英钟，努力把心里的怒气压了下去。
“行了，咱打住吧，不能再让柚柚看见咱们吵架了，”他尽力平静地说道，“她也快回来了，现在咱各自该干啥干啥去吧。再说，判都判了，刑期你觉得少，我还觉得多了。该怎么判，法律已经给了公论，咱俩在这儿呛呛，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咱俩还有什么可说的？”程欣语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你我之间，连吵架都变的无聊了。”
说罢，她从沙发上站起身，转身往厨房走去。
突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停住脚步沉吟了片刻，猛然转回头审视着罗砚成。
“你……去过许悠然的病房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平静地问道。
罗砚成瞬间慌乱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