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就是写不好呢!”元泽把笔摔在矮桌上,溅出了一道墨点,元益抽空去看元泽写的字,下笔的力道轻重不一,纸上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墨水浸烂,这样的字,即便元泽有耐心写下去也是不能作数的。元益接着写自己的字,淡淡地说:“谁让你强出头的,才会几个字就敢拿出来邀功。”
“元益——”元泽从桌子对面溜到元益身边,媚笑着说:“你连同我那份一起写了吧,我写得又慢又差,铁定要挨板子的!”
烛芯爆了一声。
元益瞟他一眼,心想人写出这样的字真是有辱斯文,“算了,我帮你一起写了。”
“够意思!”元泽往衣服上抹了抹沾在手上的墨,“我肚子饿了,你慢慢写,我出去寻摸些吃的,等我给你带回来啊!”
“这么晚了,你上哪找吃的啊?”
“山人自有妙计!等我啊!”
“算了,你自己找到了就吃吧,不用给我带了。”
元泽搓了搓双手,心满意足地走了。元益活动了下右手的五指,然后提起笔继续抄经文。
元益没告诉过任何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从没放弃过读书识字。他在夜深人静时默诵着白天随处看到的只言片语,也曾偷懒时蹲在御花园的泥土上拿树枝写字,连那佛像前供奉的佛经都几乎被他熟读于心。他欲借此来洗净残缺所带来的耻辱,但白日里又不敢告知他人,生怕被人发现了自己的痴心妄想,一个残缺之人,怎配读书?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提起笔来,与旁人尽显他们之间的差别。
元益突然觉得身上凉意加重,原来是元泽出去的时候没把门关好。元益就此想到了一句:阑珊伴风起,谁怜薄衣人。没人怜何妨,他自己下床关门去。然而刚碰到门板的一瞬间,元益却住手了,他张望着薄云缭绕的夜空,耳听晚风把小院吹得四处作响,看样子是要下雨,元泽那个家伙要早些回来才是。门页合上的那一刻,元益才想起来今天是惊蛰。
他不禁又想到:春夜有雨,佳期如梦。
半个时辰过去了,元泽不知刚刚在哪里一顿饕鬄,夹着一身凉气进了屋,看得出外面的天气并没耽误他的心情。元益边写边问他:“找到了吗?”
“吃完了。”元泽钻进被窝里,好不惬意。
“你在哪吃的?”
“外面。”
元益不想问下去。元泽反过来问他:“抄了多少?”
“就剩你那份了,还差两遍。”
“哦。那你抄着吧,我先睡了,你也快点睡。”
元益后来才知道自己那天拜的是地藏王菩萨。昨晚似乎雨疏风骤,所以今早的地上才会没有什么水迹,元益经过忙碌擦洗的宫人身旁,径直走到菩萨像前,把昨晚抄好的经文摆在供台一角,随即退到拜垫上,拜了三拜。他没忘了自己的状元梦,仍盼望菩萨怜悯自己的虔诚,赐他个光辉来世。
元益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回头看见一个手拿拂尘的白净老人站在门口。
“禄公公。”他唤道。
“嗯。”李禄的声调曲折婉转,像个唱戏的。李禄来到菩萨像近前,微微低下头以示恭敬,接着走到供台前翻了翻那摞经文,“都抄好了?”
“回公公,抄好了。”
“另一个呢?叫元泽的那个。”
元益攥着袖子,“回公公,也抄好了。”
“哪儿呢?”
“都在里面。”
“可我瞧着——”李禄踱到元益面前,元益低下头,浑身被包裹在李禄的注视里,“这里都是一个人的字迹。”李禄说。
“回公公,可能是奴才们的字不入公公贵眼,让公公看不仔细。”说罢,元益低着头去取来两张经文,指给李禄看,“公公往这瞧,您看这两张的‘不’字,这张是左撇长、右捺短,这张是左撇短、右捺长,可能是我跟元泽打小一起长大,字也相像许多。”
李禄瞥了一眼两个“不”字,并不放心里,相比撇捺长短的计较,元益更入他的眼,这小子摆了个奴才样,心思却比常人重得很。李禄嘴角弯起来,纤细的手指敲了敲元益的脑瓜顶,“你啊你。”
李禄没说别的,一扬拂尘踏出寺外,元益舒出一口长气,幸亏昨晚写的时候留了个心眼……
宫人们就像蚂蚁,弓着背、低着头,忙碌于四方格子内游走,连头也无空抬起,几行宫墙挡住了墙两边的人,即使擦身而过,他们也像看不见彼此的幽魂。这些冷冰的面孔,元益是看不见的,或许了无生气的格子城里除了朝堂会泛出金光,宫闱中还剩元益这里能有一方暖阳。日子虽过得重复,整天只是抄经文、拜菩萨,但起码做着喜欢的事不会让自己失了人情味。元泽比元益过得更为欢欣,他干脆把所有经文都撂给元益,光明正大地自在去了。
元益常疑惑他每晚究竟是在哪里饱餐,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元泽比他更懂得宫里的生存之道。有些时候元泽回来会跟他讲讲宫里的逸闻琐事,都是些宫人常日无聊生出的舌头,元益对这些闭塞不闻,元泽便说来给他听。
“今儿个我不小心踢翻了寿子的水桶,这小子跟我龇牙咧嘴耍了好一通狠!瞧给他能耐的,不就是有个在内侍局的干爹吗!”
元益把毛笔放进砚里沾了沾墨,“干爹?”
“可不是!宫里的老太监怕死了没人送终,就爱认干儿子。他干爹厉害?他干爹厉害怎么还让他在这擦地!我告诉你,他早就眼红咱俩了,一直憋着一口气,今天可算找着个由头泄愤!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本事,拎出个‘人’字你问问他认识吗?他认识吗!”
元益静静地听着元泽发泄,后者骂完就睡死了过去。
又一个晚上,照常出去找食的元泽彻夜未归。
元益无暇顾及,便是想去找也不知能到哪里去找,为了自图心安,便把元泽的侧夜不归归咎于乐不思蜀。
第二日清早,元益一如往常去送佛经,他跪在拜垫上,头刚碰着地,就听见给菩萨换上贡水果的宫女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元益耳朵里。
“昨晚那人胆子多大,连供品都敢偷吃,值夜的听见声音还以为菩萨显灵了呢,直接抓了个现形,听说让人绑去活活打了一晚!”
“昨晚谁值夜啊?”
“好像是寿子。”
元益的头皮莫名地麻了起来,他赶紧追上宫女,差点把人家端的供品弄翻到地上,发觉到自己的唐突,元益羞愧地放开手,小心翼翼地问:“两位姐姐,你们知道那个偷供品的人被关在哪了吗?”
其中一个宫女指着远处说:“在后面的那个小屋子里。”
元益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然后不顾一切撒腿奔跑。
“来来来,过来喝口水歇会儿,都打一晚上了,先晾着他一会儿,等什么时候上面人发话,直接打死就得。”
“元泽!”
两人还没将水喝进嘴里,就被破门而入的元益给打断了,其中一人重新拾起鞭子,指着元益骂道:“哪来的不懂事的,赶紧滚出去!”
元益忽视威胁,只看见元泽正奄奄一息地趴在他们身后,身上有鞭痕、有淤伤,像是连眼睛里都要冒出血来,元泽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元益,你总算来了……”
“元泽!”元益跑到元泽身边,忽然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依靠感消失不见了,好像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净身的小黑屋,好像自己失去了什么。
“嘿!哪儿来的聋子,说你呐,赶紧给我滚出去,要不连你一块儿打!”
“我不走!”
元泽已经神智不清,但他依稀听见有人说,我不走。
元益把元泽护在身后,“两位大哥,求你们饶他一命吧!我这有点孝敬钱,你们拿着出去喝会儿茶好不好?”
“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我放了他,谁放了我?赶紧滚!”
“我不走!”
“嘿!再不走我抽你了信不信?”
“不走!”
一条血道子在元益身上开了花,顺带连累着身后的元泽也挨了鞭尾。
“我不走!”
第二道鞭子……
“我不走!”
第三道鞭子……
“我走,我走……”
元泽恍惚间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刚沉下去的心立刻收紧,他从无边黑暗里挣扎了回来,摸索着去抓住元益的衣角。
“别打了,我走……”
元益的衣角像兔子一样逃脱,元泽只摸索到了一片虚无,他勉强睁开淤肿的眼睛,见到有人匆忙跑屋外,将门框撞出巨大的声响。元益真的走了……他为什么真的走了……
“元益!”元泽用劲剩余的力气嘶吼,吼完之后,他的生命似乎真的被耗尽了一般,他的头沉沉地砸在地上,嘴里发出蚊子嗡鸣般的声音。
“别……走……你跟寿子一样……都是混蛋……”
李禄正在寺院里闲散着步,一声“禄公公”刚传进耳朵,元益已经跪在了他脚前。只见元益身上交错着三道血痕,血珠还在不停地往外渗出。“元益啊,这是怎么着了?”李禄关切地问。
“禄公公,求您救救元泽吧!”
“哦,他啊——”李禄变了神情,将双手插在袖子里,“他怎么了?”
“他……”元益面露心虚,“他偷吃了供品,被人活活打了一夜……”
“这样啊,小事儿。”李禄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为难之情,元益眼见有望,欣喜地说:“真的是小事吗?禄公公是不是能救他!”
“打死就行,宫里打死个犯错的奴才,是跟踩死只蚂蚁一样小的事。”
元益一听李禄这么说,方才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被一脚捻灭,“不行啊公公!我不想让元泽死!求您去救救他吧!您主管晋元寺,一定救得了他!”
李禄抱着拂尘,因阳光照射而眯着眼睛,皮肤白得像是死人的颜色,“元泽偷食供品,触怒神明,霉及国运,这股风要是吹进了皇上的耳朵里,你觉得求我还有用么?说不定皇上还会顺带着治我一个监寺不力之罪,再者,我是掌管晋元寺没错,可除了我还有别人在管,万一谁逮到了这个事儿,向上面告发我包庇下人……你可知道,我这个位置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元益低下头,无以辩驳。
李禄抬头望望天,换了个语气,“其实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就是个瞒得住还是瞒不住的事。谁让元泽跟我非亲非故呢,我没必要去犯险,你也跟我非亲非故,我没必要应你的求。寿子敢揭发元泽,不怕得罪人,不就是因为他有个撑腰的干爹么……”
元益还是闷着不出声,犹如溺水者放弃抓住无辜的浮草一起沉沦,李禄从他身边走过去,颇有深意地叹道:“非亲非故啊……”
元益低着头,地砖上接连落上几滴泪水。他就要失去元泽了么,如果是这样,他简直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独自在宫里活下去,没人再陪他一起求告菩萨,没人在他忘了规矩时骂着提醒他,没人和他在几十年后一起去赎兰。
元泽,我还没教完你千字文呢……
元益和元泽自小同病相怜,相依为命,他们从没想过会抛下彼此。宫里的怒目冷眼无非就是源于非亲非故,宫里的谄媚勾结也无非就是同利相趋,非亲非故的人,谁还会不计后果拉你出深渊,又怎知你伸出手的那一刻不是落入别人的筹谋,反而一同被拉下去。即便归根到底,他与元泽大概也只是为了生存而搭伙,只是这样的人,除了元泽便再也找不到了。
非亲非故,好一个非亲非故,能令人为了独善其身就把彼此的纠缠撇清,可敢问百年以后,谁又能逃得出阎罗殿上的一番盘问,谁又能真正做到独善其身呢?
元益忽然想起了那尊菩萨,想起元泽陪自己一起跪在菩萨面前。
既然逃不掉死亡,活着的时候就该拼了命地活着,哪怕是苟活,哪怕是不择手段。总之,他不可能抛下元泽。
“干爹。”
“嗯?”李禄脚步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