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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花开春暖圆觉寺的生意随着天气的暖和越发红火香客几乎络绎不断连带着各类琐事也繁重起来。因梦本来对这批打秋风的同门十分客气如今情势需要她便毫无顾忌地将她们抓来使用一同她寺中的姑子一般——厉兰妡倒是很能理解便是再亲近的客人住久了也会惹人厌烦的。

连济慈也没能清闲照样得帮着旧友料理:自然,管账的事因梦是不会交给她的,其他倒没什么妨害。

这一日厉兰妡和兰妩听了因梦的差遣,要去山脚一汪泉眼里打桶净水来以作供佛之用。山上虽然有井水,因梦嫌那水不够洁净不肯拿来糊弄菩萨——说也奇怪因梦虽是个生意人不以修行为业这些事上却看得极重最为虔心。

两人才到半山腰里,忽见一乘软轿悠悠在前头走着旁边一个小孩子手里擎着一段柳枝,手舞足蹈地跟在一边显是嫌轿中憋闷偏要走一走才舒坦,小孩子总是如此。

厉兰妡见兰妩盯着那小女娃的背影瞧个不住,不禁咦道:“怎么了?”

“总觉得这孩子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兰妩苦思一回,眼睛一亮,“是了,是阿芷小姐!”

阿芷?厉兰妡依稀记得萧姌的女儿似乎叫这个名字。那小孩子恰于此时侧过脸看两边的山壁,厉兰妡定睛一瞧,果然是萧姌那回带进宫中的女孩子,萧姌曾经还打算给她和忻儿说亲的。

这么说来,轿子里的人就是……厉兰妡立刻亲切地招手,“阿芷,你还记得我么?”

阿芷见了她,先愣了一愣,随即欢喜地跑过来,“厉娘娘!”

万幸阿芷还记得她,从前阿芷随其母住在宫中时,厉兰妡对她还算不错,常偷偷瞒着萧姌给她零嘴吃食,看来阿芷还念着这份好。

厉兰妡怕她跌倒,亦上去拥抱住她:“好孩子,厉娘娘现在不再是厉娘娘了。”

阿芷犹自天真地仰着脸:“厉娘娘,你不是在宫中么,怎么出来了?”

厉兰妡正要回答,轿子里的人却发声了:“阿芷,你在外头跟谁说话?”随即一只保养得宜的葱白玉臂掀起帘子,一张脸也探出来,正是萧姌的形容。

果真得来全不费工夫,厉兰妡努力堆出一脸笑,招呼道:“公主安好。”

萧姌却仿佛没瞧见她,兀自伸手:“阿芷,快过来,地上脏,别弄污了衣裳。”

阿芷跟着过去,口中仍道:“阿娘,我刚刚看到……”

萧姌一个眼色,身旁侍从打横将阿芷抱起,径直放入轿中。萧姌飞快地放下轿帘,催动轿夫疾走,速度比方才快了十倍。

厉兰妡和兰妩不禁愣在原地,兰妩犹自难以相信:“公主是没认出咱们么?”

厉兰妡已经想通因由,不禁冷笑起来:“咱们虽然穿了僧衣,面貌并没太大改变,怎么会认不出?和嘉公主这是多嫌了我,刻意远着我这个不祥人呢!”

兰妩费力地道:“和嘉公主也信了这话?但即便如此,她不是还想和大皇子结亲吗?没了你,她和谁结亲?”

“何必一定是我?她要的是不过是忻儿。横竖忻儿在谁手里抚养,她找谁商量便是,至于忻儿的亲生母亲如何,我看她是懒得管的。”厉兰妡的语气有些愤愤不平。

她还以为萧姌或者愿意拉自己一把,没想到她竟然相见都不愿相认,厉兰妡大为愤慨:太后这老虔婆,生的儿女也都是这般可恶的。

两人从山脚打了水回来,都有些意气消沉,觉得前途渺茫。眼前忽然迎面又有一轿经过,兰妩诧道:“今儿的贵客还真是多,这才多大会功夫,就走了两顶轿子。”

厉兰妡不以为然道:“哪天的稀客不多,端看身份如何罢了,如和嘉公主这般贵重的能有几人?”

说话间,微风吹动轿帘,隐隐露出里边面容,端正的脸,立体的五官,肤色较之大庆女子稍稍偏黑,一双眼睛却格外乌黑明亮,映照着草原上的蓝天白云,空旷而渺远,正是那远嫁而来的漠北公主。两人一时瞧见,不禁都呆住了。

软轿过去,兰妩方揉了揉眼睛道:“我没看错吧,方才里头的仿佛是漪霓公主?”

厉兰妡已经恢复镇定,平稳道:“你没错,的确是白漪霓,一天之中过去两位公主,还真是罕事。”

兰妩拉着她的衣袖急道:“方才你为什么不拦住她?白漪霓好歹是能进宫的,有她在,带句话总行。”

“嚯,我和白漪霓算什么交情,更别说她还是甄贵妃的嫂子,哪里愿意帮我?”厉兰妡嘴上如此说,其实心中也在惋惜,可恨白漪霓嫁给了甄家,她和甄玉瑾偏偏又势同水火。说来都怪甄璧这小子撩妹的手段太高,好好一个漠北公主偏叫他得了去,占尽了便宜。

两人提着水一道回到圆觉寺,厉兰妡让兰妩先去将水桶放下,自己却留了个神,跑去问大殿值守的衡玄,她是因梦的下辈,因此也可算是厉兰妡的后辈。她费力描绘白漪霓的形貌,并且加了好大一番形容,犹担心那小尼僧不能理解。

衡玄却很快笑起来,“师叔是说甄家的少夫人,那位漠北公主?”

厉兰妡忙道:“怎么你认得她?”

衡玄道:“自然认得,甄少夫人常来进香的。”

白漪霓是漠北人,为何常常来拜菩萨?何况她身份尊贵,又嫁了如意郎君,万事美满,还有什么好求的?厉兰妡心下纳闷,口中只问道:“你还记得甄少夫人求了什么签?”

掣过的木签都被随意扔在地上——只有在求的那一刹是虔心的,落后便弃如敝履。衡玄当时恰好在一旁看着,这会儿很快就找出来。厉兰妡与了她一锭碎银子作为谢礼,自己便取过木签在一旁细看。

原来是一支夫妇签,上面写道:愿家庭和顺,婚姻笃睦。厉兰妡将这支签拿给兰妩看,兰妩同样不解:“甄家大公子才貌双全,文武俱佳,且是那漪霓公主自己挑出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谁知道呢?不过白漪霓既然有此求,想来其中定有什么缘故,兰妩,这就得拜托你好好查一查了。”

圆觉寺香火鼎盛,寺中尼僧与京中贵妇亦来往密切,彼此间有不少秘密流传。三姑六婆中的姑,听说也包含尼姑这一项,自然是不能小觑的。

兰妩依靠自己独特的亲和力,很快就打探到了消息,原来白漪霓与甄璧成婚一年多来,渐渐不大和睦,外人看着仍是一双璧人,其实已然出现裂隙,据那些姑子说,其中仿佛有些不足为外人道处。

白漪霓再来时,厉兰妡见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衫子,云白披风搭在肩上,看去已颇有大庆女子的风范,不复漠北粗豪。她虔诚地跪在蒲团前,闭上双眼,诚心祝祷,末了,她接过旁边姑子递过来的签筒,正要打开,那人手上一动,整根签筒掉到地上,洒落一地的竹签子。白漪霓倏然睁开眼,恼怒道:“你这姑子怎么这般不晓事,粗手笨脚的?”

那姑子并未显出惧色,也没慌手慌脚地将东西捡起,反而盈盈含笑道:“少夫人也信神明么?”——原来递给她签筒的人正是厉兰妡。衡玄收了她的贿赂,愿意由厉兰妡顶替。

白漪霓盯着她看了半晌,神色惊疑莫定:“你是……”

“少夫人真个健忘,咱们不过一年未见,您就不认得贫尼了,还是说,定要贫尼叫一声公主,您才肯忆起前事?”

厉兰妡身上的僧袍经过数遍水洗,灰蓝中隐隐发白,但就连这样朴素的衣着也遮不住她脸上气定神闲的光辉——这种光辉来自于对目标的不懈追求,以及实现目标的强烈自信。

白漪霓看着她,总算迟疑着吐出一句:“厉昭仪?”她和厉兰妡说不上什么交情,从前在草原的时候还算和睦,不过自从白漪霓出嫁,两人便没什么来往了。白漪霓虽说不喜欢那位贵妃小姑,也不好跟她的敌手走得太近,何况她本就对宫中礼节生疏,宁可寡言少语的好。

“贫尼法号济元。”厉兰妡双手合十,如同一名端庄的尼僧。

白漪霓这才忆起自己恍惚听过厉兰妡出宫的事——不过她自己的事情已够多,却很难顾得上旁人。当下白漪霓勉强道:“我还以为济元师父在远无人烟的地方清修,没想到竟在此处,倒真是意外。”

厉兰妡沉静地微笑,“其中周折甚多,往后若是有空,贫尼愿向公主一一陈述,今日得见即是缘分,公主若是不弃,贫尼的禅房还算清净,不如来禅房中小聚片刻,可否?”

不待白漪霓回答,她就拉起白漪霓的手往后廊而去,根本不容她拒绝。白漪霓心神不定,竟由着她去。

两人在屋内一张矮桌旁坐下,厉兰妡吩咐兰妩倒了茶来,淡绿色的茶水盛在粗瓷的茶碗中,隐隐透出一种浊重的土黄,显然不是什么好茶。

厉兰妡执起杯道:“山居简陋,只得请公主将就。”

白漪霓果真不计较,她举杯一饮而尽,压根没感受到茶水的苦味。厉兰妡留神看她,白漪霓粉光脂艳的面容透出一股憔悴之色,她变成了颓丧灰败的妇人,而非当初草原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

厉兰妡唏嘘道:“当日一别,再见公主已是这般模样,不知甄公子对公主可好?”

白漪霓掩饰着以杯掩口,“他对我很好。”

“既然好,为何公主眉间愁绪满盈?”厉兰妡悲悯地看着她,“公主出身漠北,要拜也该拜漠北的天神,大庆冰冷的佛像不会听进你的祷告。”

白漪霓手上一颤,一杯茶险险泼出,勉强才得以稳住。

厉兰妡将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她腕上,恳切道:“神佛帮不了你,我却愿意尽我所能,只要公主你肯相信我。”她的五指似灵蛇般在白漪霓臂上缓缓蠕动,衣袖一折,她看到白漪霓手臂上道道红痕,不禁失声道:“这是什么?”

白漪霓仓皇放下袖子,“没有什么。”

厉兰妡似有所悟,“是甄璧打了你,对么?”她咬牙切齿地道:“甄璧有幸娶得公主,竟然这样不知爱惜,真是禽兽行径,我若有幸回宫,定要告知陛下和甄贵妃,让他们给你讨回公道。”

白漪霓未听出她话中的真意,只满面泪痕地拉她坐下:“你千万别去!”

厉兰妡颇觉失望,款款坐下道:“公主可是有什么隐衷么?”

白漪霓含泪别过脸,终于将一切倾诉而出。原来甄璧外表高洁,其实内里污秽不堪,旁人只道他是个端正守礼的诚实君子,一心一意守护这位异族娇妻,却不知甄璧常常跑到那肮脏偏僻地方去,肆意取乐,白漪霓也是自从嫁给他才有所知觉,偶尔苦心劝过几次,甄璧便拳脚交加,鞭楚还算好的,他更有一套阴损功夫,专拣那组织柔软的地方下手,内里痛楚不堪,表面上却瞧不出什么。

厉兰妡暗道,这甄大公子比肃亲王还要不堪,萧池至少是个真小人,甄璧却是个活生生的伪君子。

厉兰妡一拍桌子,义愤填膺地道:“甄璧这样可恶,公主定要告知陛下和贵妃,纵然不能和离,也要搅得他身败名裂,方才出得这一口怨气!”

白漪霓拉着她的衣袖,死命泣道:“不可。”

厉兰妡察言观色,试探问道:“公主莫非仍对他有情?”

白漪霓泣涕不语,终点了点头。

这位公主没准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厉兰妡叹道:“可是他那样对你……”

“我知道,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他不离开我,一切都好。”白漪霓匆忙道,“我们漠北女子虽然不比大庆女子恪守规范,其中也不乏坚贞之辈,我身为漠北公主,自当做出表率。”

她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厉兰妡知道她无非是被甄璧的风姿迷得死死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厉兰妡更不好说什么,只能叹道:“其实以公主你的容貌地位,既便与甄璧和离,未必不能觅得更好的人材。”

白漪霓含泪摇头,“不能了,”她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嫁进甄家年余未有所生育,他们虽然不说,我自己先着急起来,因悄悄找大夫瞧过,大夫说……说……我此生并无子嗣之分……”

厉兰妡不觉愣住,她在为系统赋予的能力发愁,这些人的烦恼跟她恰恰相反,她竟不知世上有这许多不孕不育的人,日日为孩子的事情所苦。

她竟有些同情白漪霓了,为她凄苦的命运与盲目的痴心。厉兰妡定一定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循循道:“公主的意思,即是不愿与甄璧和离,而是想将他拘在身边,与他白首到老,是不是?”

她说得这样委婉,白漪霓一时不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厉兰妡笑了,“菩萨不管家务事,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她悄悄凑过去,在白漪霓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白漪霓的眼睛睁得老大,却分明心动了,她犹豫着道:“可是我日日在家中,怕是没法子下手……”

“用不着你出去,只要他肯出去就好,公主,你有办法劝动他的,是不是?”厉兰妡循循善诱道,“公主,你不是还有一匹白狼吗?现在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白漪霓经了这一番交谈,整个人犹觉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地走出门去,险些在门框上磕一跤。厉兰妡没有提醒她小心,只在她身后露出神秘的微笑:看来甄家这一代的香火要从此断了。

半月之后就来了消息,道是甄家大公子与一群同僚在山道上赛马时,突有一匹白狼跃出,甄璧的坐骑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现在人还昏迷未醒。

衡玄听了这消息,只是叹息一声:“看来甄少夫人这个月不会来进香了。”仍旧继续整理炉中的香灰。

兰妩悄悄道:“那匹白狼本来在甄府养得好好的,半个月前忽然遗失,甄少夫人很是痛惜,谁知今日偏窜出来,还惹出这桩故事,甄大公子看来伤得不轻,众人都很是痛惜。”

厉兰妡慢慢道:“那匹白狼呢?”

“甄府的人大怒,早命人将其捉回来,少夫人虽然爱惜,奈何它害了自己的夫君,于是亲自动手将其宰杀。”

“白漪霓真是大义灭亲,可惜了那只爱宠,它的毛色多么雪白!”厉兰妡轻轻笑起来。那只白狼本来是甄璧送给白漪霓的定情信物,如今也充当了白漪霓挽回婚姻的工具,倒算是物尽其用。

兰妩幽幽道:“不知道大公子的腿伤治不治得好。”

治不治得好都无妨,即便治好了,甄璧至少要卧床数月,白漪霓可以尽情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若是治不好,那就更好,甄璧这一辈子都逃不出白漪霓手心了。

这种爱真是既可敬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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