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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冬天路过一个北方城市(2)

冬天路过一个北方城市

文/贺伊曼

回到家之后,在每个黑夜降临的晚上,或者即将降临的傍晚,都会下楼走一走。那天到家的第一天,还背着行李坐在出租车上,一直粗口来粗口去的司机背对着我说火车站前面的路不能右转弯啦,姜庄街也他妈的很难走啦,让我再捎一个人多赚点儿吧。我隔着玻璃望向窗外没有搭腔,下午的冬季街道很干净,偶尔有垃圾桶旁边的塑料袋子被风刮起来,飘荡几下又落下。有一些废纸。城市异常的静,每年回来都会觉得这城市在冬天静得像一个巨大冰窖。我们绕了弯,还送了一个女人去新华医院,这车不怎么灵光,司机问候了它母亲好几次依然慢悠悠过着马路。这次我耐性出奇好,火车晚点几小时没放在眼里,长途汽车慢了一半速度也没生怨气,甚至坐在明明只有五分钟路程却走了二十分钟的出租车上,还莫名其妙咧开嘴巴笑了几回。着实令人惊讶。家门口那条修了一年半的路终于修好了,天呈现快要下雨的模样,对门的音像店又重新装修了一遍。一切都是旧的,却都像是新的。

家门前修路导致整条路瘫痪,小北街的捷径不再起作用。天黑了之后走那条巷,一路散发熟悉的路边摊的味道,劳动桥边开始有人摆摊位卖衣服,桥那边是烧烤摊,烤羊肉串的烟能飘到这边来。在几条熟悉的路上兜兜转转,眼瞅着路两边的店面摊铺拐角看有没有新增或减少,怡园那边依然有炒凉粉和煎饼果子,有老人和孩子在广场上打木质的大个儿陀螺。看见这些,我竟放心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寒假回家,都已不再期待如何迎接新的一年。无非和朋友几番相聚,在新年的前几天走亲访友,更多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看这座城市的变化。它对于我的意义,甚至要比很多血缘之亲更深刻。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在想,年幼时我并不喜欢这座城市,那时我只贪恋和母亲待在一起,无所谓走到何处,都不会对这个北方的小城市产生哪怕一丝眷恋。而现在却愈发觉得离不开它,它之于我更像一个安全可靠的归处,一个无论怎样漂泊都会回去的终点。

和Y去电影院看电影,之前在曾给我留下极难吃印象的韩国料理店吃了很多糊满酱料的烤肉和鱼籽拌饭。牛排饭里的土豆泥长得像菠萝冰激凌,味甜也不错。这是回家之后第一场小型聚会,Y是高中时的好友,每次放假回来都会最先赶来相见。平时各自在异乡上学,很少通信,网上不聊天,但一旦见面总有很多话可以说。真正的朋友本该如此。我们说起很多高中时代的朋友,以及那所遭我们所不齿的学校。很多朋友在高考完瞬间消失,干净得没留下一丝痕迹。也有一些出国的,上了高校或者已经上岗工作的,甚至有些已经结婚生子。说到最后我们总感叹往事不能回味,回头看过去其实一点不觉得美丽。我们聊了密度极大的两小时。似乎这样聊一聊,聊一聊,能够治疗骨质增生以及神经衰弱。说起各自的感情,我摇头,我说我不再对它有兴趣。Y否定了我,他说这只像是一座围城,是书本堆出来的,自作自受。他说有些东西大家没吃的时候不知道好坏,吃进肚子里以后依然不知。而我却觉得,或许根本没人知道哪些是对的而哪些是错的,标准从来就是一坨屎,唯物主义的时候是,放在唯心主义里面它依然是。

最后Y丢下一句“围城是自己建的”回学校去了。他因病休学两年,出院后还得再次为高考奔波。我在想着“不知道”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而我们偏偏就此沉溺了一辈子。抬起头发现Y已经坐进出租车远去在夜幕降临的大桥上,我根本没来得及回他一句,最可怕那围城是全心自愿建的,结果自个儿想出也出不去了。

没过几天赶上高中同学聚会。那些被我和Y在饭桌上反复讨论感叹的几个样本竟也都悉数到齐,本以为又会是令人无限感慨的一次对新生活的探讨,却没想到,大家都只顾吃眼前的饭,交谈少得可怜。一顿饭吃罢,发现不熟的人还是不熟,熟人似乎也隔膜至深,一口一个“你现在在哪儿上学啊”说到嘴抽筋,到底没记得一个学校。毕业两年,人人学会了客套的本领,令人不免伤感。但又能怎样,时光飞逝原本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后来某一天傍晚,和两个朋友骑单车去市中心看烟火。我总是偏爱骑车或者走路观看这城市的每个场景,冬季夜晚的空气冰凉又干燥,迎面有风吹来不觉得太冷,感觉非常之好。带了相机出来,却没拿出来拍任何东西,我们坐上破破烂烂的摩天轮,在小小空间里指着某处新修建的大楼嬉笑。友人有恐高,在空中吓得僵直,手中的巧克力不敢剥开来吃,被我耻笑。之后他们停到鬼屋游戏门前,我被强行推进去,结果吓得半只眼都不敢睁,轮到我丢尽脸。人人皆有致命弱点,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那天很奇怪,好像这个城市的人们突然间改变爱好,漫天的孔明灯从公园上空飞往郊区的方向,好不壮观。我们也买来几个放,结果一个飞到树上,另一个烧烂三个大洞之后降落在一棵干枯的老树上,让人吓得半死,庆幸的是最终火光熄灭。后来我们并肩于小摊上吃炒凉粉,路边摊总是令人垂涎,三个人聊天,也是聊些过去的旧事。以前总听人说,人一开始回忆就已经老了。但现在人人都在回忆,都活在回忆之中,现在进行时已经少得可怜。

十二点散伙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却觉得好时光总是短暂。是更爱这样的日子的,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目的并不明确,及时行乐却收获良多。这和表面光鲜的同学聚会不同,它不会隔夜就从记忆里消失不见,它会长久地停留在大脑皮层,让人每每想起前夜相聚,头顶是多美的黄昏。

另外,友人Z在这个冬天向我表现出难得的软弱。她和故意踢翻我水壶仰着一张脸骄傲说“不赔不赔就不赔你能把我怎样”的六年前是截然不同的两人。她和男友回家见双亲,不知是天蝎嫉妒自我猜疑还是真正的事实,她说男人家长看不上她觉得不要在一起,这就要分手。分手就分手,自己却又伤口难平要我陪她同去男人不在的洛阳疗伤,说需要我。我看到这样的短信有些语塞,本来也不是话多喜欢说些肉麻话给予安慰的人,又实在觉得她应该是一棵多年前就长成的参天老树,比我更具有坚硬耐磨的外壳,早已不再需要人保护了。而事实不仅让她难忍受,我也是同样。人怎么就轻易被爱情捣成一堆软塌塌的浆糊,性格说变也就真变得寻不见从前那股刚强劲儿了。Z说“我不想分手你骂我吧”一定是哭丧着脸呈自暴自弃状。我就说了,天蝎总让我束手无策,Z如是Y如是,就连我的父亲也是。我回“我才懒得骂你,你不想分手是你的事我管不了,况且本来就没有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不可能因为个人觉得他配不上你就也要求你分手”。但毕竟还是担心,从前再认定她不会让人操心也知道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人完全能够自己扛起所有悲喜,人家分给你欢喜,必然忧愁也给你。我对Z说来我家住吧,我带你逛街吃饭看电影,唱歌唠嗑打麻将,洛阳怕是去不成了,大佛多年前看过了,再看一次恐怕他会跑进我梦里,那太恐怖了。结果Z没有回我。我又问她想好没有,来不来。她还是没有回我。我心里热情差不多也就到此为止,我希望她从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让我安心,不再为她想方设法去学些自己不擅长的功夫,也不枉彼此相识的这八个年头。并非在你最难过想找个软枕头靠一靠的时候说出大堆入人心坎的话的人就是真我,你遇不到,我以我们认识的八年打赌你现在遇不到,以后也不会遇到。

但我最后还是发给她一条短信,是蔡琴的那首《心太急》。歌词是这样的:

横竖一场雨

飘进两三滴

无悲无喜

冷对闲言闲语

人想骗自己

怎样都可以

真的假的

爱原来就委屈

年过得很冷清,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除夕晚上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合吃一碗八宝饭,有时两人看见好笑的桥段也会相视大笑。屋里到处挂着母亲从超市买来的红色小灯笼,凉台上有绿色的盆栽。我再一次感到静,这城市有时静得可怕。

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老人们都还在世的时候,每年年末我们从各地赶去乡下,那里曾经人多又热闹,我的亲戚总让我在年幼时辨认不清。在爷爷留下的那间老房子里他们常常会打麻将,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看电视吃零食,一晃眼就度过新年。有一年,除夕夜里中央六套播放动画片《宝莲灯》,也可能那时已经是新年,我记不清了总之已经是深夜,我和姐姐们躺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其间我们冲大人们嚷嚷饿,然后跑去厨房看着他们给我们热牛肉丸子汤。多放肉丸,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后来我们几个捧着冒热气的汤,站在大人们身后指指点点地看着,大人们命令我们噤声,脸上是挂着笑的。再后来我边喝汤边看完《宝莲灯》之后,又看了一个讲地球毁灭的电影才渐渐靠在沙发上睡去,直到早上醒来,却已经躺在床上。

每年初一收压岁钱的时候多么高兴啊,我们齐齐站在老人跟前,每人都把腰弯得特别低鞠上一躬,然后笑嘻嘻地伸手索要红包。那时候虽然压岁钱并不多,大多一个红包里只装十张一块钱新票,但我们总能将它们攒在手心数了又数,思量半天抽出一张结伴到杂货店买些牛轧糖。糖用一层糯米纸包着,格外香甜。

如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乡下,老人不在了以后,他的子孙们总是自行独立生活在城市各个角落,不再相聚。年轻的孩子不再结伴玩耍,甚至开始互不相识。那些以往的感情似乎只因老人当年的存在才维持着。全家福至今书桌前只有一张,数一数三十多口人,个个笑容满面。最中央坐着的老人面容慈祥,是我的奶奶。我并没有见过我的爷爷,据说在我父母结婚时他就已经过世。而奶奶总是少言寡语,平日住在唯一的一个女儿家里。年幼时我总是和父母在逢年过节时去看望她,带一些牛奶水果。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的是她爱吃烤红薯,母亲每次去看她之前总要在路边买几个。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偷吃一个,会被母亲骂。而这似乎是唯一的记忆了。前几年的时候,她也离开了,那是个夏天我记得清楚,葬礼之后父亲陷入长久的难过中,瘦了大半令人心疼。

而这个冬天过得很快,春天藏在每一个冬天之后。

临近元宵节的时候,我和母亲应邀参加一位老人的八十岁寿宴。寿宴上老人面有红光,时时微笑,让人不觉时光已在他身上匆匆流过八十余年。一顿饭吃得热闹,席间敬酒连连,我默默看着他,老人已子孙满堂,个个身体健康工作稳定,全家福照起来十余凳子不够坐。两个外孙已经考上大学,上高中的外孙女机灵乖巧。饭桌上老人一直很高兴,饭菜好坏似乎并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这难得热闹。饭后一家人打麻将消遣,小房间里人多拥挤,儿孙纷纷上阵,长辈围在身后指点,手中攒着零食瓜果,有时为一张牌发生玩笑似的争吵,只令人觉得其乐融融。我站在一旁观看这派全家福景象,觉得似曾相识。突然感觉有手搭在肩膀上,回头看过去吓一跳,是老人站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准备往下跳。我连忙搀扶,他笑着推开我稳健落地,姿态里一丝老迈的感觉也无。我又一次感叹,他这样人老心未老,身体又异常健康,和自身时常开朗的性格、广泛爱好、家庭和睦都有密切关联。老人年轻时曾参军,去年收到六十年老红军证书时毫不掩饰得意,还拿着红本子冲我们每个人讲述他所经历过的战争年代,脸上有对年轻时的怀念,也有对当下的满足。他的老伴如今也已年过八旬,仍然能够每天下厨房做莲子银耳汤,亲自和面蒸馒头,同样不易。老伴始终温柔不争吵,话也少,完全忍受他大男子主义,一如既往六十年。老人应该已经发觉他的生活引人羡慕,并非谁家都有全家福可照,有团圆饭可吃。我看着他脸上洋溢起带有岁月痕迹的笑容,早已在内心深处羡慕他晚年。

倘若我再次回到多年前的除夕夜,坐在播放《宝莲灯》的电视机跟前,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丸子汤,耳边的麻将声此起彼伏,身边有姐姐们伸来的握着零食的手,或许我不会再觉得这城市静得可怕。许多事情变化于无声无息,却又合情合理。早说过,时光飞逝原本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干燥的北方城市下了雨。母亲一直坐在沙发上织一双手套,戴着老花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又起来上网,临了母亲关了电视对我说,睡前把厕所灯关掉。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入睡,记得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她说过,人老了连习惯都养成得快,沙发睡得久了躺在床上竟怎么也睡不着了。

树海

文/刘涛

飞机穿过云杉坪上方时浑然不觉,海拔三千米的高空空气稀薄,连凝聚起庞大云层的力量也消失干净,浩渺的苍冥直白地呈现出来,清一色的浅灰陈旧如日晷。而刊登在各地旅游杂志与网页上的介绍照片,则多数是晴朗的天空,反射着明亮的蔚蓝色,所以当时并不知道紧贴着机翼下方的,是绵密起伏的树海,在渐行渐远的夕照中,积淀成深郁的颜色。

一路昏沉地睡着,在飞机引擎的轰鸣与耳机中隐约的歌声里,思维像是陷入了稳定的气流漩中,不断下沉着,变得纯粹起来。

如果那时能清醒过来,从狭小的双层抗压玻璃中向外看的话,一定会看见在余光中被描画得柔软而层次分明的轮廓,年轻而芬芳的线条堆叠起伏成巨大的潮汐。

在将近两个半小时的转程中,一直蜷缩在汽车尾部的长形座椅里,斜靠在后仓已经装不下的行李箱上,把头偏向窗外。湿冷的空气降落在地表,水汽凝结成厚重的大雾,路途的崎岖与颠簸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发动机的轮转噪音从耳廓灌进发酵成持续不断的蜂鸣,鼓膜似乎轻微地肿胀起来。目光毫无目的地追逐着流变的雾气和迅速低掠而过的大型鸟类,无意识地用它的静谧将自己包裹起来,从那一刻开始,也许就已经察觉到它沉静安稳的巨大力量。

天宇是迅速拉合的台幕,收起盛耀的光芒,再也没有办法驱车前行,停下来只拿了相机就开始徒步跋涉,从入口处开始渐渐有了宏大规模,树木也由稀疏变得茂密,彼此交错出铺天盖地的阴翳,寂静得如同午夜的森林,安睡在它巨大的茧中。

光芒逃逸不出,于是视野里暗淡下来,抬眼是望不到尽头挺拔的躯干,好像被用力向上托举着刺破青空,它的根系在地表下蔓延为大地的静脉,血液静静地流淌成为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云杉构建的巨大迷宫里,用木板铺出宽大的路径,偶尔见到倒下的树干细瘦地横亘在林间,但它并不腐朽,它覆盖着青苔与矮小的灌木,又一次以新的姿态拥有生命,接受世界的恩泽与照耀。

针叶上附着的薄雾连汇成片,不能蒸腾到高空的水分以雨水的形式重回地面,相机在幽暗的云杉林内无法拍摄出清晰的照片来,闪光灯在成像时因为漂浮的水分而反射出大小不一的光晕,踉跄往树更多的地方走来躲避雨水,即使知道针叶并不能阻挡更多的降水。而越是往深处,光线也就越是模糊不清。

也许在这种时候,就是要体会黑暗巨大的力量,因为眼睛看不到,听觉与触觉就变成了视线的眼神,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汇聚成滂沱大雨,棉绒外罩脱下来用来包裹相机,衬衣已经被淋得湿透贴在皮肤上,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裤脚沾满了新泥与青苔,鞋子灌满了水。就这样狼狈地向前走着,手心里沾满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终于听清了它的呼啸。

是被风带动起来的旷远的喧嚣,是压抑了许久喑哑的唱诉,终于爆发成令人心悸的海啸。针叶彼此摩擦扩展成流域,纵向下落的轨迹,与横向起伏的潮水交汇成宏大的坐标。

于是豁然开朗。

妄想把触感捕捉到的每一个细微的枝节,拼凑起来还原为它的轮廓,却因为它的庞大,连想象也不能成为适合的容器。海水从身体里贯穿,风声从胸腔满溢出来,这是它给予的气势磅礴的力量,被它的恢弘震慑着,驻足不前。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朽不死,度过蛮野洪荒,它不是尼采短暂光辉的太阳,也不是凡高明烈灿烂的葵花,它是历史的碎屑沉积成的巨大雕塑,被海水不断地侵蚀与重塑。自然能量守恒,它留存着一切被称之为荣耀的光芒,嵌入单薄的躯体转化为不断向上生长的力量,是要起飞的羽翼也在它的树冠之下,只有日照才能停落在他细弱的针叶上。

在返程的航班上,换到窗边的座位,耳机中依旧是Deep forest异域情调深浓的旋律,用不成词的低语描述森林浩瀚无垠。终于看到云杉汇成的海在眼前模糊成如同天际一样的黛青,兀自挥手与它无声地告别,直到不能分辨树海与天际的边界。闭上眼睛,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小声地说着。

你的一生,是要像这不断生长的树。

你我内心强大

文/徐真然

——我们不是单纯地相伴着上厕所、夜晚聊天的朋友。我们不是。

我很想告诉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不是。我们是彼此之间的树洞,彼此吞纳着对方最丑陋可笑的内心阴暗潮湿的想法。

我们的确在上下课之间相伴着上厕所,也曾在最窘迫的时候在深夜给对方打电话述说自己难以启齿的混乱的行为,但我们的关系不仅于此。

我说过,朋友分有两种,肉体性与精神性。肉体性便是每天像两个藻球黏在一起,同进同退,看似需要但解决不了内心需要被完整地理解的渴望。精神性便是不需要每日同出共入,但是在此间在心中始终有一条坚韧强大的纽带存在。

你我是后者,并且不需要再去证明。

昨天我在上厕所,你突然打电话过来:“我们不是单纯地相伴上厕所,夜晚煲电话粥的朋友,对不对?”

当时我正处于思绪纷繁的便秘期间,被你这一严肃的口吻吓住了,于是瞬间肛门停止了收缩。我坐在马桶上听着你的沉默,然后我觉得你快要哭了,于是我迅速地回答你:“当然不是。我们还是接受彼此排泄物的又脏又臭的树洞。亲爱的,比如说现在,我坐在马桶上,手上拿着《新民晚报》,一边努力地解决身体的实际问题,一边回答你的问题。”

你哈哈大笑,然后说:“你还是专心一点吧。”就挂了电话。

我算是回答你了吗?晚上睡觉前我问自己。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很正面地回答它。我用自己一贯的圆滑而粗俗的方式侧面回答了你的烦恼。

如果这是你的烦恼的话。

如果这是属于你我之间的烦恼的话。

——和身边的那个朋友很好,像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这很难得。我不曾料想过会有一个人与我有相似的家庭背景,相似的思维方式,相似的成长历程。

我说的是你。当时我在看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兴冲冲地你来一起分享。于是我们玩了那个有关反义的游戏。

“生的反义是无,无的反义是有,有的反义才是死。”

当时你说我的反义是真实,我说你的反义是流言。

为什么这样呢?难道我给你的感觉不真实吗?难道我对你还不够推心置腹吗?你说不是的,只是我在他人的眼中不够真实。因为我不会轻易地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在大范围中吐露出来,我不习惯与那些思维模式简单想法单纯为人幼稚的人交流对某件事物的看法。而在这里,大多数人是无法同我交流的。

我斜着眼睛看你,说:“你不也是吗?”

于是你很认真地盯着我,更加认真地问我:“先说为什么是流言?”

我本来想打哈哈就这样混过去了,但实在受不了你坚定的眼神,所以我说是这样的。我在听到过很多有关你的流言,好的,不好的。但没有一个和我认识的你是一样的。我不知道这该说是你太有人气了呢,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流言太多了。

我说完实在太困了,历史老师在台上说着南北战争,我眯着眼睛就睡着了。数学课醒来的时候发觉你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数学测验57。你这个吹嘘中考数学150的女人!”

流言和真实混淆在一起了,混成了一团。然后劈了一刀,分成了我和你。

我们都是单亲家庭,我们都跟了妈妈,我们都很活得很快乐。我们的语文都很好,你好古文我好作文。我们的×科都很好,你好化学我好生物。(同时化学人多生物人少,所以我每次都向你叫嚣“哈哈我又年级第一哟。你怎么还没混出头呐!”)我们的数学都很差,常常把一加一算成零。

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一样,耍人的手段一样,为人大方一样。

总之有许许多多的一样,中学一样,高中一样。我们是天生的好朋友,我们天生就应该被安排在一起生活,共进共退。

能认识你我很开心,很开心。

我有过许多的朋友,欺负我的,不怎么真心的,依赖我的,信任我的,关心我的,或者有些装作关心我的,我都有过。但我没有过像你这样与我相似的朋友。

我们原来就是一团。在不知情的分别过后,总有一天像现在这样,又抱在了一起。

——加油!加油!!加油!!!

在高中报道的那一天,我听到班主任报到了你的名字。我暗自嘲笑自己你怎么可能来到这所普高。然后你高昂的声线从人群中迸发出来。

我看见你急匆匆地走上台又走下台,你爽朗地对上了我惊讶无比的眼神,同时你的爽朗又让我想你了在中考前我问你借的50块。踌躇到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发完练了许多遍的言后,我决定把钱还给你。

然后你当时拿着钱的表情让我至今痛恨不已:“啊?我记得是100呀?”

然而我避不了俗地问你怎么抽筋考到了这里。你用你一贯的大义凛然回答说你就是这样不小心在考场上抽了筋然后考到了这里。

我们都笑了。其实想也明白你是考歪的。

中考前三个月你和我每星期一起在同一个英语老师那里补课,然后补完课你送我走很长很长的路去乘轻轨。我还要去姨妈家补物理。

在那条长长的幽静的路上,我们在两边茂盛的梧桐树下谈论彼此的未来。那时你我不熟,但是我喜欢你这个拒绝了市重点保送名额的他班女生。我同你谈心,谈成绩,谈读书的方法,谈我的过去,谈你的过去。

我们谈了很多很多。你知道我是刚刚才决定考高中的,你知道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背后的汗水与毅力。你说你的中考志愿里一个择校都没有填。你讨厌浪费钱。

我追逐你的成绩,你借鉴我的努力。

每次最后我在车厢内,地铁开始行驶的时候,我看见在夏日阳光照射下的你的脸闪着的金黄色的光芒模糊了你的表情。你在行人稀少的看台上紧紧地右手握拳,然后对着在车厢里望着你的我大声喊:“加油!加油!!加油!!!”

家人都不曾这样为我加油。

地铁的速度很快,你马上就看不见我的脸。在你转身离去的那时,我的泪水也瞬间流了下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加油!加油!!加油!!!”

我带着你给我的这样良好的心态走过了饱含泪水的岁月,踏进了中考的考场。

——你我内心强大。

你知道我参加过许多作文比赛。你也知道我参加过许多比赛但极少拿奖。

我知道你在永远快乐的外表下总有一些不容回想的往事,我也知道你从不介意让我看穿你的心虚,不介意我在你失落的时候刻意地嘲笑你的懦弱。

我们比他人成熟。我们在十六岁的时候跨入了十八岁的世界。

我们不在旁人的注视下哭泣。我们在伤心的时候总试着自我安慰。

但是我们却总可以在彼此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哭泣,在对方伤心的时候拼了命地努力让对方振作。

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这样的安静而稳定的友谊。

你我的背上都有一座沉重无比的十字架。

同时你我内心强大。

继续

文/方言

我已经醒了一段时间,只是不想把双眼睁开。不然就会看到他们惊喜的表情,说不定还会有涕泗横流的夸张反应,那让人心慌。我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该是一副什么样子,躺在白色的墙壁、仪器、着装和被褥里面,身体的各种开口里面插满各种管子,虚弱,冷漠,生硬,不堪一击。能够自由操纵的或许也只有眼睛了,否则我会不顾窒息的后果,一把扯掉自己鼻孔里那些惹得人浑身发痒的滑稽的东西。

我试着集中精力,拼接起那些飘飘忽忽进入耳朵的破碎的语声:“……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唔,不会超过两个月。”该是在说我。那么,接下来就是律师、下属和陌生的远房亲戚,是繁杂的财产分配职务交割工作,会有许多让人厌烦的问题,许多不得不做的选择。睁开眼睛便要面对整个世界——真不知道让我动弹不得的究竟是脑溢血还是这个念头所带来的疲倦。

温暖的阳光打在脸上,透过眼帘映下一片不安的红。不知为何,我开始想念陷入昏迷时的感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开始模糊,身处似曾相识的绝对的黑暗与宁静中,却清醒而坦然……

——我恍然大悟自己并不是无事可做。对的,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改变眼下的一切——只要我放弃并遗忘四十年来的所有。我将回到那些焦躁溽热的夏日下午,在书本里面重复让人窒息的机械工作,一遍又一遍,直到概率带着那个我所渴求的分子到来,带我走出这循环往复的噩梦……

“我正在玩这样一场游戏,里面什么都有,有概念,有哲学,有生活方式,还有整个历史运动的潮流。我对优秀的吉他手没什么兴趣,就像梵·高或随便哪个人物,他们的情况也不比现在的我跟洋子好到哪里去。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他们是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我感兴趣的——是表达我自己,就像他们表达他们自己那样,那对任何国籍、任何语言、任何时代的人都有意义。而摇滚乐正好是我出生这个年代的媒介,就这么回事,就是它了。”

十六岁的某日,我在约翰·列侬的传记中读到这么一段话,之后便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如此喜欢约翰·列侬这家伙——而非整个披头士——不仅仅是因为对于音乐的态度,还因为我们的世界观无比相似。唯一的不同点在于,我向外界表达自己的方式,也是游戏。换用王小波的话来说,“不管何时何地,我们都在参加一种游戏,按照游戏的规则得到高分者为胜,别的目的是没有的。”

是的,我热爱游戏。从俄罗斯方块贪吃蛇到魔兽争霸极品飞车,从动作射击到模拟养成……我熟悉各种游戏系统的操作与技术,也着迷于那些精心设计的关卡剧情。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我也精通编程技术与计算机语言。

同时我尊重那些游戏规则。当然,你也可以尽你所能去蔑视它们。你可以跳出一切条条框框,朝世界比出中指,踩着别人的底限随心所欲。同样,你也得做好接受Bad ending的准备。

爱因斯坦曾说过“上帝不玩骰子”,可他本人之所以得到诺贝尔奖却是因为对量子理论的贡献。我不想叫那家伙上帝,那不过是个身份罢了——在基督教里它的名字是上帝,在伊斯兰教里它的名字是安拉,在拜火教里它的名字是玛兹达。在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随机与概率,骰子的点数,扑克的花色,甚至简单到硬币的正反……而它可以用自己所喜欢的任意方式来决定你下一步所要消耗的乱数。不同于那些对幸运不屑一顾的人,我认为运气的确是成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当然,首先需要自身的能力等作为前提。可我也并不觉得它高于我们。如果说我们是木桶上的木板,那家伙就是木桶里的水。没有我们,它便也无从依存,甚至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可我得承认,编出了一套近乎完美的程序的他是个绝好的程序员。我想我是有些嫉妒了。

高三寒假前,我在全国范围的计算机编程大赛中拿出了连自己也十分满意的作品——简洁明了的语法加以适当的巧妙修饰,折服了所有的评委。成绩自然很是不错,那个遥遥在前的名次足以把我保送进一流大学的计算机系。

学校的表彰仪式上,从老师手里接过奖状时,我能感受到班里同学投来的羡慕甚至妒忌的目光——就某种程度而言,这张薄纸意味着一条直达未来的平坦道路。

而我只觉得那是我所应得的。自我小时起,自我决定把游戏作为自己的生活理念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底里为接下来的日子做好了打算:学习、竞赛、大学,以自己的兴趣作为职业,用自己所喜欢的方式生活,凭自己的意愿改变别人的生活——也就是这个世界。正如自己的编程作品一般,我的计划同样简明而精准。人生的列车应当按照铺就的轨道行进下去,仿佛游戏沿既定剧情一路发展,不会更不能有什么来打乱这一切。

而现在,我终于走定了第一步。那是种好比终于到达存档点的心安,是十六年来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我突然很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那一刻。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每个获得保送生名额的学生一样,游戏,睡眠,间或翻翻计算机系的预科。看上去,生活将一直这么有恃无恐、按部就班地继续。

然而,重新回到学校的不久之后,让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录取制度发生了调整,我被要求在一个半月后参加一场文化考试,而只有在那场考试中拿到A等成绩,我才能得到被免试录取的资格……这意味着我得在四十五天里面补上整个高中的文化课程。

我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从考场回到家里的。走在春末过于旺盛的和暖阳光里面,我只觉得寒冷,从每个毛孔中溢出,足以将我沉沉溺毙的寒冷。

开什么玩笑。理科题目的作答还稍微靠谱一些,文科那些大题的空白就……一番粗略的计算后,我得出了自己得分最多刚过B级的结论。我茫然地转弯,上楼,惊异于自己在这种时候的客观与该死的冷静,仿佛那分数并非属于自己,而是不相干的别人。

……之后呢?之后就是回到学校里,跟那些嘲弄轻蔑的面孔一起无谓地复习,在六月的升学考试里拿到一个二流成绩,最后选择一所二流大学吗?

我狠狠摔上房门。突然间,某种更为可怕的情绪涌上心头,那并非沮丧、恐惧或绝望,而是……近乎恼怒的疑惑。好比一开始就按照攻略老老实实地进行下去,却眼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某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低分结局……

不。我把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里,目光失去了焦点,同时那个荒谬的念头顺理成章地滑进了我的脑海。茫然中我将它一把抓住,摊平并舒展开来,以便自己能看个清楚。我默念着它,企图弄明白它的含义。渐渐我的嘴唇开始动弹,我轻轻地吐出那个念头,一遍又一遍,语气渐重,直到最后膨胀成无法控制的大喊——

不是存过档了吗?我不是存过档了吗?

我没有时间为自己低能的行为惭愧。之后,仿佛冬季的无风子夜瞬间降临,绝对的黑暗与宁静充斥了我的全部身心。与此同时,我的感官停止了工作。我记不得这种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因为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已经渐渐开始模糊,然而对于这未知的一切,我却清醒而坦然……

回过神来时我不在沙发里而是趴在课桌上面,身上穿着那身要命的校服。同桌用胳膊肘拐拐我,我顾不得理会,翻开手机寻找日期。

是我领奖那天。

“喂,站起来。”我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看同桌无奈的眼神,意识到自己撞到老师枪口上了。“这个,”老师指指黑板,“做不出来的话就把手机交上。”

我怎么会忘记这道题呢。就在今天——也就是几个月前,因为没答出它,我为了要回手机写了足足三千字检查。出于无聊以及出糗后的懊丧,我趴在桌子上把它背了个烂熟。

可当我接过粉笔回忆良久却沮丧地发现,本应牢牢烙在脑子里的解答居然不记得了……不,不仅仅只有这道题。几个月来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消化的知识,现在却连半点都回忆不起来了……我机械地移动手臂,试图拼凑出一份看起来像样些的过程。“回去吧。”终于,老师叹口气开始写正解,并没再提关于手机的事。

坐回位上,我以不舒服为由搪塞过同学(情绪波动带来的发热与冷汗真帮了我大忙),把头埋进手臂里面,开始试着“回忆”接下来几个月中的一切。我只知道两点:我的记忆缺失了绝大部分,但还记得自己升学考试有了大麻烦;我所经历过的事情并非不能被改写。

出于迷惑与谨慎,后天的午休时间,我清醒地把那个念头缓缓地再次引入自己的脑海。

之后是黑暗与宁静。仍旧是我所希望时间停留下来的那个日子,仍旧是课桌、校服、回答不出的问题,只是这次我拒绝站在黑板前面解答。手机没收与三千字检讨,不同的是焦虑与迷惑似乎在不断叠加……

我开始努力地考虑这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考虑清楚的事情。这是平行宇宙的一种变形吗?那么时间问题又该如何解释……我拍拍额头,想把自己从量子力学的迷宫中引出来。是的,别去想那些大理论了,还不如用个更加易懂的比喻——这一切就像读取游戏存档。角色能力不变装备不变,剩下的只有从低分结局里得到的经验教训。接下来,为了更好的结局,从中断的地方从头来过。

我对那些使用作弊码、修改器的行为嗤之以鼻,而不反对利用游戏本身的BUG的做法,因为那也是游戏本身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这是绝妙程序员的疏忽还是玩家百无聊赖中的有意为之,但我相信,尽管几率不高,凭着自己的能力与这个绝妙的机会,我可以不断地尝试以改变那场考试的结果……可又有谁能保证,对BUG的过度开发不会导致游戏失去平衡性,甚至崩溃呢?

不管能不能被听见,我在心底承诺:一旦我以A级通过那场该死的考试,便永不再利用那个诡异的BUG去干涉任何事情。

我记不得自己把那地狱般的几个月重复了有十几次。其间一切情绪都在不断叠加,机械重复的乏味,习得知识又全盘忘记的焦躁,期待概率到来以跳出死循环的兴奋……终于,在崩溃的边缘,在跟它的游戏之中,我赢得了一局。

二十年后,在我们的努力下,真正意义上的虚拟现实技术首先在游戏方面得以普及。很快,我们主宰了全球游戏市场。之于我本人,结婚、生子、接受奖项与荣誉、不断编写程序开发游戏……我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再二十年后所发生的,想必你已经清楚——我突发脑溢血。

很少会有让人失去二周目欲望的游戏。如果有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两种——隐藏要素在一周目已经全部被开发出来,情节发展一成不变让,人失去二周目欲望的游戏;隐藏要素实在太多,使得勉强撑到关底的玩家对于二周目心生绝望的游戏。

我想,人生属于后者。没人知道这场游戏有多少个角色多少条支线多少种结局。我无意回去——或者,只是已经不想再重复下去了。

让它继续吧。那些被放弃的选项,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玩得正欢呢。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被吊了太久的胃口……我努力试着牵动脸颊的肌肉,想挤出一个至少看上去很释然的笑容。可事实是,我只能轻轻睁开双眼。阳光未免太好了,我眯起眼睛,捕捉着空中那些虚幻的、稍纵即逝的绿色。

现在,我很想知道结局动画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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