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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凉(1)

冬天不死

文/叶璇

临近春节这档,从我家窗口望下去,都是些砖红色的鞭炮残渣和抓着那些渣跑得正欢的小崽子们。小崽子们跑过去,爆声也随之而来,烦不胜烦。

家里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在鼓捣那些锡箔纸,金金银银的,手指就着纸面翻两番就整出一个船一样的玩意儿来。老太太说这叫元宝,除夕那天烧给灶王爷用的。我拈起一个来瞅了瞅,耸耸肩又放回去。老太太继续包元宝,冷不防窗外的小孩又闹腾地点了一个小鞭炮,噼叭炸起来,她哆嗦一下,摇着头继续。我看着我们家小老太太干瘦的背影,心里一酸,搬张小马扎坐到她边上,然后向她虚心求教。

老太太今年快八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眼睛不太好使,每天干点什么事都离不开她那老花镜儿。我拿我的近视镜和她的老花镜摆一起,然后搂着她说咱俩就是一对小四眼,难兄难弟的。户主夫人这个时候回头瞪我,那表情就是说,跟奶奶称兄道弟的死小子你找死。不过我怕啥,老太太护着我呢。

老太太跟我示范了一遍元宝的做法,我拈起一张金色锡箔纸学着她的样子倒腾。倒腾了半天那纸都焉了,又皱又软,像老太太的手但绝对没有我家老太太那样温软。指头上倒是沾了不少亮晶晶的粉末,我扁扁嘴,看着老太太。老太太把我手上那纸拿过去,勉强折好,丢进装元宝的桶里。

对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哭儿子又哭娘的。户主夫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叫我把窗户关严实点,说是这大好过节气氛不能被疯女人破坏了。我应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跑去关窗户,期间差点被我那小马扎绊倒,还好我家老太太扶住我。不过也因为这,我关窗的时候老太太的唠叨也顺着我的影子跟过来了,掏掏耳朵,让老太太说去吧。

这个村子建了好些年,最早是某个倒闭的厂子建的职工宿舍。后来厂子倒了,这些楼还留着,房子买买卖卖,陆陆续续有外来户迁到这里,而今最早的那批住户已经寥寥无几。我家就是属于迁入的外来户。三四年前我们家户主工作调任,户主夫人夫唱妇随地同时把我和老太太也一并随了过来,而后就在这里一家团聚安居乐业了。

这幢楼与对面那幢间连着个公共楼梯,上上下下大家都走那,所以间距很小,大概就一辆半横过来放的“二六”自行车那么宽。屋子的格局也是相对而设的,户主夫人炒菜的时候常常也会受到对面油烟的困扰,只能摸着脸照着镜子啧啧地摇头,顾影自怜。我晚上做作业抬头的时候也能眺见对面房间里的景象——如果没拉窗帘的话,通常是个和我们家老太太差不多大的婆婆,似乎神智不太清醒,总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头——我这边,行动也不太便捷,看上去比老太太要大一点,我估摸着大概要九十了。

而现在,我一面把窗钩子撤掉,一面注视着对面房内那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她和她的丈夫在那婆婆的房间里,婆婆不在。女人哭了好一会儿,她的丈夫的嘴里已经吐不出安慰的话了,表情有些不耐烦。我饶有兴致地听了听她的内容,带着本地方言的普通话不太好认,七拼八凑的成果是那婆婆丢了。我心里一抖,跑到房间门口往外瞅,我家老太太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呢。户主夫人端着一盘炸年糕从厨房走出来,顺道指责我的工作没有做到位就擅离职守。我看着年糕咽了咽口水,跑回房间抓着窗户边把窗户严实地关上。“嚓。”木框与木框间严丝合缝的声音,女人的丈夫不耐烦地走开,女人还在哭。那就像是场独幕哑剧,观众就是我,现在我也要离席了。

我走到客厅,老太太推推老花镜,抬眼看了看电视,广告中,又低下头去专心折元宝。我坐回小马扎,又瞥了一眼电视屏幕。我就跟老太太灌输琼瑶无爱,现在已经不流行撕心扯肺的《还珠格格》,我们要来点新潮的东西,老了也能再一春的思想。老太太嘿嘿笑了笑,不接我的话。户主夫人利索地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我那堆东跑西窜搞来的电影碟,说要更个新换个代。我立马跳起来为户主夫人服务去,积极地承担清扫厨房战场的任务。户主夫人自然是欣然同意。

在我拿着钢刷弄掉黏在铁锅上的残渣的时候,大门锁咔咔地响,我们家户主回来了。户主一回来就到厨房看望我,一副慰劳苦力的扒皮地主嘴脸,还假模假样地摸我脑袋,说什么深表同情。我咬牙,我切齿,我跺脚,我刷锅,当是刷户主那颗接近光溜溜的脑袋,我高呼热烈庆贺户主的地中海正走向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户主在我旁边大怒,计划并主动落实着殴打未成年人的飓风行动。

户主夫人的英明睿智总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体现出来的,她冒出头来把户主叫去贴春联,顺便数叨他不为小家出力干活吃软饭贼香贼香什么的。我刷完锅就躺到沙发上,看着老太太折元宝,老太太看着小燕子蹦来跳去,耳边是户主的诺诺声和户主夫人的数落声,何其爽快。像我们这一家子,户主、户主夫人、老太太和我,平平常常,淡而无味,但总归是道填补空虚生命的大米饭,吃久了就成了传统,成了习惯,成了一辈子都不想放下来的东西。

晚饭的时候我沉重地发表了我的大米饭论,想象中他们应该是热泪盈眶然后扑上来和我抱头痛哭,爱心噗噗地冒,玫瑰花也噌噌地开放。啊,好吧,这是少女漫画。事实是,户主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户主夫人放下汤勺,然后老太太说,阿北啊,我们今天吃火锅呢。一颗热情洋溢的心就此破裂。刺啦——

晚上陪老太太出门散步的时候遇上和我们家一起从别区迁过来的贺伯。贺伯看到我就嘿嘿地笑,说几天没见,阿北又长高了,接着又说惠芬那时候孩子没掉的话现在肯定比阿北高。后一句显然是跟老太太说的。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含混着应过去,温软的手拉着我擦着贺伯的肩走过去。

贺伯是老太太让我叫的,背地里我都叫那厮贺老头。老光棍一个。据户主夫人说早些年贺老头喜欢我们家老太太,但是老太太十分明事理地嫁给了我们家老爷子,然后贺老头就嫉妒了,就不甘了,得到我们家什么软就要可劲地捏。“然后”之后的那段话我挺信的,前面我向户主夫人表示怀疑,谁不知道你是跟我们家户主相亲结的婚,早些年你哪在啊。当然这些话我也就心里想想,说出来肯定会被她扯着耳朵环屋跑的。

惠芬就是户主夫人的闺名儿。我那个哥哥的事情我还是听说过的,说是那年户主开车送货,户主夫人压着,谁知到后头一脑残非要超车,超到前头还歪七扭八地开来开去,户主满头大汗地躲,没留神开进了沟子里,两个人卡在驾驶室里,差点就没出来。最后人出来了,我哥也这么轻飘飘地走了。

我旁边的老太太至今还在为这事揪心,刚才那贺老头一提,我感觉她有些抑郁了。我拍拍她握着我的手,以示我这孙子坚强地站在她旁边支持她。老太太走到道上的椅子边,我扶着她坐下来。她也不知道看着哪里,只是说,阿北,这都是命,我认了。说的时候摸摸手上的佛珠,又站起来继续走。

晚上回家后获得户主批准,上网两小时。我嘀咕着嫌时间太少,同时手脚麻利地开了主机和显示器,又迅速地拿了个苹果当零食。户主夫人微笑着敲敲客厅桌子,我扭头看她,她说,一个半小时怎么样。我迅速抱住主机,说好俩小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户主夫人嗤之以鼻,我是女子,说完就出门和楼上大婶唠嗑去了。

我把头扭回电脑前,和周朝同学开始网聊。周朝同学的确是个女的,我?我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虽然说男未婚女未嫁但我和周朝绝对是一清二白一干二净的,完完全全是隔着千山万水云海裂土的患难兄弟。而今我在这沿海小城市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周朝同学在中部和高考奋战。

周朝把她学校上至校长下到剪头发的草坪工抱怨了个遍之后亲切地询问我的近况。我把贺老头的事跟她一说,她在那边立马破口大骂,脏字一个一个从屏幕上蹦出来,看得我心惊肉跳。好在户主在内屋横着看电视,老太太一回来就睡了,否则我估计会被户主一拖鞋拍死还得诈尸去安抚老太太受到惊吓的心灵。

周朝说我们这样的孩子不是亲生的但绝对比亲生的要亲得多,看我家现在那样就知道,我父母恨不得捏死那个亲生的姐姐。我说,再怎么样说他们心底里还是爱你姐的。周朝默然了,半晌闷闷地冒字,是,她再怎么烂大街,他们也等她回家呢。我黯然,没和周朝说就下了线,关了电脑。户主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说死小子你也会提早下来,太神奇了吧。我没应他,走到阳台假装很忧伤地吹风看夜景。

这片儿阳台看过去都是居民区,这点除了点灯就是黑漆漆一片,没车没霓虹没有美女经过,夜景一点都不好看。我想我比周朝幸运点,户主和户主夫人车祸后就再没怀上孩子,过了几年,在老太太的默许下把我认了回去。然后我的记忆基本就从那里开始了。这事真挺狗血,八点档现在都不播了。阳台的风生冷生冷的,我想我手中其实应该有支烟才够颓废够沧桑,但事实上我不会,摊手。我要是敢抽烟估计户主夫人会把我按在案板上剁了。

户主和户主夫人没特别地隐瞒过什么,基本该知道的我都知道。反正如果没他们我不知道会被人弄到什么地方去,也没办法长成如今这样一个水灵灵的阳光小子模样。这话跟周朝说的时候她那啐的哟,一座长城都快被啐倒了。不过后来她还是说了正经话的,她说我运气太好,碰上这么一家人。我认真地讲,的确。

周朝问过我小时候的事,说实在的隐隐约约我不记得了。大概是走丢的吧,我一直这么觉得。要不然这些年不会做那么多那样的梦:都是人腿在眼前晃,我迷迷糊糊地走,一溜就走到户主领我走的那家福利院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新闻里罪大恶极的人贩子拐过去的。想起来又怎么样,我觉得随意吧。

被阳台的风吹得有些受不了,我哆嗦着回房间,啪啪,关灯睡觉。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太太有些凄然的脸。其实她比户主和户主夫人要想我哥要想得多。早年她不信佛,哥走了之后她开始信了。每次对着佛龛神神叨叨的时候总少不了要谁谁在底下多照顾我那把所有幸福都给了我的哥哥。

隔壁女人又开始号哭,我叹口气,爬起来关窗。走到窗边才看到那窗已经合上了,我想起来是下午我自个过来关的。看来今晚我必定要枕着这女人的哭声过夜了。躺回去,听女人哭,想我自己。我想我一十七岁男儿居然也在这里多愁善感,日子不还是那么过吗,我、老太太、户主夫人还有户主,像那狗血的童话结局里说的,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黑眼圈和眼袋结伴慰问我,我对着镜子龇牙咧嘴了好久才肯定里头那个憔悴又丑陋的男人是我。还好现在放着假,不然得伤多少青春期少女的心。我咧嘴笑笑,保持着精神上的青春靓丽从卫生间走出来。

户主夫人甩给我五块钱让我去楼下买豆浆油条和包子,我一边表示抗议一边慢腾腾地穿衣服。……在看到她的鸡毛掸子的时候我立刻如雄鹰般敏捷地闪出屋去,一出门就被冷风打了个激灵。心里头更是浮想联翩,什么倒在瑟瑟秋风中,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惨绝人寰。啊,忘记了,春天已经来了。

提溜着我们一家的食粮上楼的时候和对面的女人打了个照面。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垂着头下去了。女人起来后还是打扮过的,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但精神状态就极度欠佳。昨晚都把我折腾成如今这样,她自己又怎么能好。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昨天听了一夜,总算听明白了女人在哭什么,惨,真惨,我摇头评价,开门进屋。

一进屋户主夫人就叫了,插着腰说我把冷风带进来。我愤慨,做牛做马还横遭指责,我容易嘛我。一甩头,到厨房把豆浆分杯倒好,一杯恭恭敬敬地给了我家老太太,一杯给了户主,一杯我自个喝了,最后才磨蹭着给了户主夫人。户主明摆着窃笑,户主夫人一边喝一边朝我们爷俩翻白眼。

这天户主的年假已经开始了,我和他一左一右把沙发霸了,老太太还剩一叠元宝没弄完,依旧坐在椅子上,折一个元宝,丢进桶里。除夕那天,全部烧掉,给灶王爷,再给我哥。电视里依然在放还珠格格,我和户主盯着画面闪啊闪,我估摸着他和我一眼都没看进去,倒是老太太时不时地笑两下。户主夫人方才出门购物,临走给我俩布置了任务,不过,谁理呢,嘿嘿。

我用一个极其慵懒的姿势躺在沙发这一段,嘴巴里吐出来的东西却是一本正经。我跟老太太还有户主详细而认真地描述了昨晚那寝食不安的遭遇。我说那女人实在是真惨,儿子六岁的时候丢了,老妈现在也丢了,每天这样白天哭晚上哭,哭不回儿子哭不回老妈。户主也躺着,调侃我,话说阿北你也是六岁的时候领过来的,没准就是她儿子呢。老太太回头啐了户主一口,阿北是我们家孩子,你说胡话,我打断你狗腿。我扑上去蹭老太太的脸,老太太挥挥手,别闹,弄正经东西呢,死小子,口水。

我们家老太太,认真又迷糊,敏感又豁达。

我爱你胜过爱那明月光。

户主夫人回来的时候我和户主已经完全忘记了我们是“身负重任”的家庭成员,只顾横在沙发上侃天侃地,忘情岁月。这样做的结局是我俩抱头鼠窜,狼狈不堪,老太太从来不管这等家庭琐事,继续沉迷于电视剧的风儿沙儿。我一边跑一边责怪户主没有一点大男儿气概,户主说你也不是我女儿呀,你倒是拿出来。我说那是我妈我能怎地,他就东施效颦,她是我老婆我能怎地。啧啧,之前是谁挺着胸说自己不是妻管严的。

教训够了,我俩老老实实被遣派去干活。户主折腾厕所,我擦擦窗户。伸着胳膊擦反面,风飕飕地吹,手冻得红通通的。对面一家冷冷清清,不似我家这般热火朝天。凭我5.2的视力我能瞄见屋里头的相框。俩人的,一高一矮,大人和小孩,估摸着那婆婆和走失的小孩。

搬过来这三四年,陪老太太散步的时候碰上过几回。婆婆和老太太的年纪差不多,听说还要年轻点,但头脑不太清明,每次碰上都神神叨叨的。看着我眼睛发亮,我全身发冷地挽紧老太太,她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有时候我放学回家,会看见婆婆坐在小区门口,抱着床被子,呆呆地看路过的小孩们。看着她我觉得心疼,但心疼没用处,我只能跟着宝贝我们家老太太,要她成天乐呵呵的。

有一次老太太粥煮多了,就分了几个保温桶让我送邻居喝。我拎着一罐到了对面(之前说过,楼梯是公用的),敲门之后开门的是婆婆,女人和她丈夫都上班去。我说我给你送粥来啦,她一脸迷茫地望着我。我又大声重复一遍,她颤巍巍地转身,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跟进去,看她没反应,就擅自去她家厨房,盛了一碗,当是给我家老太太弄。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婆婆不见了,我四下找了找,没人。神经一跳,别呀,我只是个送粥小弟,怎么就沾上失踪人口案了,冤啊。

郁闷地离开,一出门我就定着不动了,婆婆坐在楼梯口,眼睛发直。我叹口气,拿了粥,找了勺子,坐到婆婆边上,一口一口地喂她。婆婆挺乖,喂她的她都咽下去了。等一碗吃完后我就抱着腿陪她坐那。她的手臂艰难地抬了抬,又放下,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听说她那些年为了找孙子,胳膊折了两次,眼下大概能看出来,僵着,不怎么好使。我陪她坐了会儿,觉得外头真是冷,又把她扶进去,安置好,笑嘻嘻地说婆婆再见,接着回家孝顺老太太。

搞不准我还真是她家走失那孙子。

嘻嘻。冷笑话。

我的户主和户主夫人,我叫他们爹娘爸妈father and mother。

弄完窗户,腰酸背痛,我小声抱怨着关窗户。对面还是安安静静的,像是彻底死了两口人,连剩下的两口都搬家了似的。死寂,没有明天,冬天不死。回头,我们家依旧鸡飞狗跳,户主不知道怎么搞的又惹到户主夫人,哼哼唧唧唯唯诺诺地受训,老太太在洗手,客厅里两大桶纸元宝——胜利成果!

哈。

我忍不住笑出声。

除夕这天陪老太太去看一个老朋友,距离我们家大概两站路。老太太心疼钱不想坐公交车,我就威逼她如果不坐公交咱不去了,她才不甘不愿地同意。

等公交的时候瞅见寻人启事,第一眼我就看到婆婆的照片了,抱着被子瑟缩着的样子,让人鼻子一酸。应该是那女人印的,用红笔大大地写“如有线索,定当酬谢5000元”。视线往上移,是个六岁男孩的照片,大概是想趁此机会再看看有没有线索。当然那男孩子不是我啦,你当这生命是电视连续剧吗?也有悬赏金额,“定当酬谢6万元以上”。

我忍不住笑,6比5000小得多呢。

老太太转过头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俯身抱紧我家老太太。老太太说都这么大了还蹭来蹭去,不害臊。我嘿嘿一笑,啥都不说。

你是何其动人的云朵

在那一个不死的冬天

点缀了下一季的春光

【后记】

整个故事是为一张寻人启事写的。啊,就是最后那张寻人启事。

在我曾驻足过的车站,确实有那么一张寻人启事,只是启事背后的人生,我没有走进过。

出走后的一个洞

文/丁威

母亲离家出走的那天黄昏,天空画满了错乱杂糅的彤云,山坡上的杂草根根直立遥指苍天,仿佛庄严挺立的塔林,大地被涂抹成清一色单调的猪肝的酱紫色。我蹲在墙角将手指伸进墙上的一个洞中试图触及到一些东西。当我的手指艰难地伸入洞中,手指便仿佛长出了眼睛看到了洞的旷大与荒凉,它见不到阳光只有黑暗。我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便瞬间陷入了亘古的长夜。

我将手指继续放在洞中感触着吞噬灵魂的黑暗。我用力去想母亲离开时的情景,可是这些场景紊乱地在我的脑海中挥动着巨大的翅膀“呼呼”扇动。母亲的头发长及脚跟,我总是抓住这长发跟着母亲的脚步没命地奔跑。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只知道奔跑并且大声凄厉地尖叫。这些声音长出了翅膀飞进村庄每个人的耳朵里,村庄里的人便无时不在抱怨母亲的疯狂。她该被杀了。她是个疯狂的女人。也因此,村庄里的人对我母亲怀着深重的仇恨,仇恨她破坏了他们原本安静、平和的生活。

由于奔跑,母亲欣长的双腿变得异常强壮。可是,母亲离家出走了,村里的人起先都跑到街道上大呼小叫地疯狂喧嚷。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舒心的笑,渐渐地,他们的叫喊变得喑哑,他们也变得无比疲惫,然后,便各自回家休息。

村庄里万家灯火都熄灭,夜空像一面被熏染多年的锅底,你甚至能感觉到沉沉落下来的锅灰,它们在你身边像幽灵一样扑腾腾地落,我觉得我的世界开始倾颓。

我不知道母亲究竟跑到了哪里,我只是知道母亲在出走的前一天跟我说的话。她扎起她的长发眼中满是泪水地对我说,你以后不能再抓住我的长发了,你也不能跟着我跑了,可是,你要记住,我永远都是你的母亲。

母亲的声音嘤嘤地战栗但出奇地温柔,接着她眼中的泪珠滚到我身上黏着我的衣服,渐渐地变成了晶莹的胶体。

可是我抓什么,我的手不能空着,你的头发那么长不抓是一种浪费,我想跟着你一起跑,你能让我像一阵风,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想你了怎么办?你不能离开,我要你带我一起走。我说。

你不能跟着我一辈子,你想我了就将手指伸入我们家屋后的一个洞里,那样,你就可以见到我了。母亲说。

我点了点头,天空开始眩晕般地东摇西晃。一团接着一团的球状闪电在地平线的边缘跳动,你会觉得每一个生命随时都会爆炸掉。雷声轰隆隆地不停地在头顶响彻。母亲抱着我向家里跑去,雨点一滴一滴地飘落,我体会着奔跑的短促快感,母亲的奔跑有条不紊迅速异常。到了家,我们的全身竟然没有沾上哪怕一滴水。

你跑得真快,我身上一点雨水都没有,我把衣服撩起来给母亲看。

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来到这个家,受了太多的苦难,我对不起你,你是个可怜的孩子。说完母亲的眼里又流出大团的晶莹的胶体,大团大团地滴落,她全身开始不住地颤抖。

我抓住母亲的手不住地摇,母亲的指甲镶进我的肉里,我的手背上升起了一弯弯血红的月牙,我并没有眼泪,也不觉得疼,只是,心里像是烧起了一把噬骨的火。

我想用这种方法给你留下我曾经存在的痕迹,母亲说完,夜色开始膨胀,渐渐地天地便胶成一潭化不开的浓稠的黑暗。我睡了过去。

我的手指仍旧插在洞中体会着一些莫名的感觉,我回到了我睡去后的那个梦里。

我要走了,这个村庄开始厌恶我,以前这个村庄是爱我的。现在这个村庄是虚构的,它使一切的存在变得疯狂,表面的正常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疯狂,他们觉得我是不可理喻的,其实,真正不可理喻的是他们,我走了,你要在村庄里好好活下去。母亲仍旧只是抽噎着。

她的长发随着风飘,风让我抓不住头发。风又托着母亲朝天空里飘去,我只是仰头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变小,然后,我的身后聚拢来这个虚构村庄的每个人,他们全都张开了嘴巴仿佛垂死时回光返照般惊诧地望着母亲。

你们都是虚构的,你们都是疯子,你们都是不存在的。我对着村庄里的人大声叫嚣着。

你妈×,你妈再也不会讨饶我们了,她才是疯子,她才不存在了。接着他们开始笑,笑声凄厉而古怪,渐渐地他们变了模样,都是青面獠牙。他们将我围在其中,只是笑,只是笑,只是笑。

我被惊醒了。我坐起来,想起昨晚下了一场雨,母亲抱着我又和我说了很多话。母亲,母亲,母亲。我在屋里喊道,屋内寂静如水。我爬起来跑出去。母亲,母亲,母亲。屋外空旷如野。我这才知道母亲真的是离家出走了。

母亲是在我睡去后出走的。那时,天空满是彤云,大地上氤氲着潮湿的水汽。

太阳出来了,刀锋般的光线刻进每一寸土地和村庄人光滑的脊背里,你看见我母亲了吗?我问着一个人。你母亲,你母亲不总是让你抓着她的头发跑吗,你母亲该杀的,她老是疯狂地叫,让我们不得安生。接着她便恍然大悟似的大声惊呼起来,某某某跑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讨饶我们了。他大声地叫喊着,声音仿如一口破裂的古钟埋藏千年后突然被敲响,声音化作一条光滑的银蛇丝溜溜地钻入村庄人的耳中,村庄里的人便潮水般涌动着奔袭而来。

他们果然将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笑。我的脑子里混乱不堪,我挣脱出人群开始没命地奔跑,我承袭了母亲的奔跑速度,风在周围呼啸着退过去,我想我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这个世界是不是要停下来?无形的压力只是压迫着我。

虚构的村庄、恍若隔世的母亲,还有那个黑暗而神秘的洞,我停止在村庄边缘的空旷野地里,那里盛放着大朵大朵骄傲而艳丽的罂粟。它们火一样地燃烧,我甚至觉得花的火在我心里烧起来,烧着我的艳羡和孤独。我倒在了罂粟丛中,嗅着浓烈的罂粟香味,它们令我眩晕。我开始沉入无边的昏暗里,梦接踵而至。

暮色四合。最后一束霞光消退了影踪。仍旧是这片罂粟花地,时间倒回十三年前。罂粟花地里晃动着两个身影,男人在上面一俯一仰,黝黑的脊背上流着汗,大口喘着粗气。女人在下面面若桃花般娇艳地微喘,她就是我的母亲。但却看不清男人的脸。罂粟被折断,汁液沾到我母亲光滑白皙的裸背上。母亲长发飘飞,她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母亲和男人同时达到了高潮,一条精虫和一个卵虫在一年后成了我。母亲躺在罂粟花地里面颊绯红,娇喘微微。苍茫的夜色将男人和女人掩埋,像用一块橡皮擦去般只剩下影影绰绰的姿态。

手指由于一直保持着插在洞中的姿势开始酸痛,可是,这个洞能带给我过去和真实的梦境。我仍将手指留在洞中。

母亲的肚皮像吹胀的气球,男人低头俯在母亲肚皮上听着我的动静。一条脐带连着我和母亲,我吸收母亲的营养。村里有一批木材要放出去,今年选上了我,这次要是能卖上好价钱,孩子以后就能过上好点的日子了,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在家好好地养身子。男人对母亲说。为什么要在我有了你的孩子后,选你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情,每次放木材出去,都要死好几个人,你跟村长说说,你这次就别去了,我放心不下。男人笑着说,这有了孩子后,要花钱的地方更多了,我不去放木材,多挣点钱,怎么养孩子,我可不想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过苦日子。不是还有下次嘛,等孩子生下来了,我真怕你连孩子都见不到,母亲哭着说。男人抱着母亲,别说傻话,我一直不都是逢凶化吉的嘛,你就放心在家好好养身子,你的身子养好了,就比什么都重要了,这次木材量很大,估计最少也要三个多月,我倒是很担心你在家怎么办,好了,别哭了,小心伤了胎气。

第二天,男人就跟着村里的人出去放木材了。沿着河流搭乘木材一路南下,路上极凶险。随时都可能遇到恶劣天气,还可能会有沿河的匪徒来打劫木材,其实,相较之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村人担心的是漩涡。如果遇见了漩涡,木材损失大半不说,人也要被漩涡吞没,村人惧怕放木材的原因也就在这,很可能人财两空。不过,也有运气好的时候,那时候,木材能卖上好价钱,整个接下来的一年的生活就会好很多,这也是村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放木材的原因。

男人去的前一个月几乎是平静的,除了遭遇一次匪徒的劫掠,损失了几根木材,便一直安然无事。每天最难熬的就是孤独和对家人的思念,这些弥漫在男人的心头,像一枚针悬着,让男人感受到金属生硬的寒气,但就是不刺,每日每日给他精神上的折磨。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睡觉了,好像记忆里一直都是忙碌和睁着眼想家人,睡眠就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变得难能可贵。有时候站在木材上顺水漂流,男人总是看见岸上其他家庭携老带少地出门,他就会想自己的妻子和未曾降临的孩子,想他们的此刻,会有怎么样的日子,每日地熬接下来的光阴,而就在他一次走神的思念里,命运的手扼住了男人的喉咙。

那是一个古怪的天气。早上,烈日灼灼地烤着大地,水面上也升起一层又一层薄薄的水汽。岸边的孤独水鸟耷拉着欣长的脖颈躲在树阴里,浑身仿佛裹了一件疲惫的外衣。男人一直站在木材上,望着岸上的一切,因为燥热,岸上显得死气沉沉的样子,目之所及甚至见不到一点人影,耳之所达处也闻不到一点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热烤成水汽蒸发掉了一般。临近黄昏的时候,木排进入了一片很窄的水域,接着一阵幽暗的风从不明的地方旋过来,像一双手挤压着水面,水面开始变形、抽离。男人甚至都没有反应的时间,那阵风的手就抓住了他,连同木排一起被扬到了空中。他在空中翻腾、侧身,死亡的气息慢慢地包住他。他落入水中时,一根木材的尖端刺进了他的心脏,他只是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而后就咽了气,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那根让他死掉的木材,就闭上了眼。而后,风就止了,你甚至会觉得这阵风只是来拿走他的性命,然后,就裹挟着他熄灭的鼻息消失了。

村长派了两个村人把他的尸体送回家了。那天,母亲的心一直被紧紧地揪着,她总觉得有一点什么东西蒙在她眼前,可是,仔细去看时,却并没有什么东西。那天的午后,母亲尖利的声音开始在村里扯起来。她看到男人冷掉了的尸体,半天没有一丝声响,然后,就扯起了这许多年的那种疯狂的叫嚣。从此,母亲就开始疯狂地奔跑、凄厉地尖叫。放木材的人都说,母亲的叫声跟男人临死前的那声尖叫一模一样,那是垂死的叹息。

村人最开始是同情的,渐渐开始厌恶,而后便是痛恨。那凄绝的叫声刺进虚构村庄的每个人的心里,他们说每次听到母亲的尖叫,就感觉自己是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这让他们生不如死。

而后,母亲生下了我。母亲原本流水般的腰肢与婀娜的体态变得臃肿,母亲的青筋条条暴露在四肢上仿佛粗大的蚯蚓,形容枯槁。而母亲的头发在一夜间疯长及地,母亲说男人(父亲)喜欢她的长发。这样母亲便完全变成了一棵枯死的树,每夜每夜这棵树都要哭尽眼泪。多年以后,母亲这棵枯死的树在我长大之后,一夜间神秘地消失在虚构的村庄,只留下一个神奇的洞。

我伸展了紧绷的身体睡在地上,手指仍留在洞中。而这个洞于我越来越有吸引力。

男人被葬了。母亲立在坟前哭肿了眼睛。天黑了母亲回了家。半夜母亲睡不着起身出了门。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墙上的洞。那个洞中闪烁着幽幽的光,像一双孩子的惊恐眼睛。母亲走到墙边,洞中突然闪耀出一阵强光,而后,一个身影仿佛幽灵一样从洞中飘出来。母亲定睛看着那个身影,然后,光一点一点淡下去,母亲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的脸,那个人就是父亲。母亲哭着去抱他,可是,却什么都触不到,他只是一个虚空不存在的幻影。

这也许就是宿命,我终是不能亲眼看自己孩子,不能抱抱自己的孩子,可是,你要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也苦了你一个人。男人的声音里装了很多的哭声,因而显得很冷寂,有一种死灰的感觉。

母亲战栗着双肩不住地抽噎,哭声沉闷地从喉咙里散出来。

我死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你和孩子,所以,我的灵魂没有消散掉,这个洞可以让我们找到彼此,孩子以后也可以从这个洞里看见那些曾经的日子,他(她)也会知道父母是爱他(她)的,他(她)更要好好地活下去,等他(她)长大了,这个世界会告诉他(她)。而后,父亲的身影慢慢淡下去。母亲伸手往虚空里抓了一把,可是,什么都没有抓住,母亲又止不住地哭起来。

几个月后,母亲生下了我,母亲从此便带着我一直奔跑,她认为这样很多事情就会淡忘掉,时间也会更快地流逝。母亲渐渐老去,而我渐渐长大,那个洞一直安静地存在。

我睁开眼望着那个洞,手指仍留在洞中,我甚至开始迷恋这种感觉。

十二年后,母亲离家出走,她的奔跑那样迅疾,消失得那样彻底。我望着这个洞眼泪不住地流,我失去了父亲,然后又失去了母亲。这个虚构村庄的人们也以一种仇恨的眼光看我,仿佛要把我从这个世界上狠狠地抹去一般,这个洞能给我带来过去存在的一切,但是,它给我未来吗?

我的手指仍然插在洞中,体会着洞里每一丝微小的变动。太阳陨落,霞光映红了天。那个洞又在黑暗中显出神秘的脸。

洞中又散出耀眼的光来,而后,从洞中飘出了两个身影,那是母亲和父亲的身影。我大声喊着母亲。母亲笑着说,这是你的父亲。我第一次喊出了父亲这个词,甚至有一股很温暖的气息在胸腔里流动起来。

这个世界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你要学着去面对,我们不是好父母,我们不能给你温暖和庇护,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自己为自己撑起一片天,我们会期待着你勇敢地往下走,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父亲望着我,我甚至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整个世界的样子。

我会好好活下去,我对他们说。母亲微笑望着我,而后,光就慢慢地暗了下去,他们的身影消失了。我伸直了洞中的手指探向洞的深处,我知道,我能找到我要的未来的。

一阵玻璃杯杯狠命摔碎的声响透过房门刺入我的耳朵,我从梦中惊醒了。而后,我从桌子上爬起来,浑身酸痛四肢麻木。我睁开朦胧的睡眼穿过镜片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凌晨二点四十。

父母的房间里传来争吵的声响。父亲说,要不行,就他妈离婚,我是过够了。母亲说,离就离,你以为我想过这种日子吗?

我听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时钟慢慢地走着,滴滴答答,而这夜,依然漆黑坚如冰。

织女

文/杨鑫

妈妈念完高中就分配了,在一家染织厂做织布工,每日绕着织布机转七八个小时。外婆年轻时也在那个工厂,不过做的是纺纱工。我大半个童年也在此度过。那里藏着我细碎的光阴。

我的童年算得上是“轰轰烈烈”的了。每每想及童年,耳畔总会耳鸣般响起染织场车间巨大的噪音。如果哪天二炮收女兵,那里准会集体报名。车间门有三层,相当于手枪的消音器。内层门酷似冷冻厂仓库门的里层的帘子。门看上去是两条军用棉被拼成的,长长的拖着地,想西式婚纱长长的尾巴。一掀开它,巨大的噪音像冲溃了坝的洪水直把人往外推。进了车间,就算外面狂轰滥炸地动山摇你也浑然不知了。

幼年进入车间的震撼十几年后仍旧历历在目。机器足足高出我两倍,浩浩荡荡地挤满了整个视野,哐当哐当的比王婆娘教训输了钱的朱二还吓人。那种感觉是日后在上海仰望林立的摩天大厦都无法比拟的。那些庞然大物使我完全傻了眼,噪音像个脾气暴躁的男人,用两只强劲有力的手死死拽住我细瘦的胳膊,猛摇不止。加之妈妈的“忠告”——机器不能碰,手碰到会绞断在里面,我便愈加畏惧了。于是我总是吃力地在两台机器正中央搬一只椅子,惴惴不安地坐着。我的双臂紧紧夹着,背略微弯着,手无所适从地悬在胸口,像一只小白鼠。

有时我会突然特别害怕,大声喊妈妈。可我喊不过身旁轰隆的怪兽。有时候我把喉咙喊哑了妈妈也听不见。我只好拼命地哭,眼泪纵横的。我望着妈妈匆匆的背影,身子紧缩着,仿佛动一下就会被齿轮吃掉似的。

有时候妈妈的手被机器挡住了,我便担心起来。三五分钟都看不到妈妈的手时我便忍不住哭起来。我以为妈妈的手被机器绞断了。

通常等到妈妈注意到我时我已经没力气再哭了,愁眉苦脸地坐着。妈妈抱起我,我的手便死死拽住妈妈的工作服,脸紧贴着妈妈的脸。

不是很忙时妈妈会抱着我去和别的女工问好,叫我跟阿姨飞吻。就像饭后懒得拿毛巾,直接用手擦掉污渍似的,我把右手在唇上一抹,而后把手心翻过去,在眼前吃力地举一两秒。女工的笑声被机器吃掉了,但我能看到她们扬起的嘴角,自己也乐不可支了。

我记得一个女工特别喜欢我,我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只记得当时称呼她娟娟阿姨。她抱我时很舒服。她通常用左臂托着我的大腿,右臂扶着我的后背,想像抱起一个睡着婴儿的襁褓。我至今忘不了娟娟阿姨长长的马尾、柔软的身体和身上香喷喷的雪花膏味道。

幼年我寸步不离母亲,洗澡也多是在厂里的女浴室洗的。有时爸爸带我去男浴室洗澡,我哭闹得不行,总以为爸爸会把我扔进深深的浴池里——那样我会淹死。还是女浴室的构造让我觉得安全——中间是放置浴具的石凳,旁边是两排莲蓬头。妈妈一直乐意把我带进女浴室,直到一次我童言无忌地问妈妈我长成大人之后自己会不会也变成女人的模样。

当我大了一些时,我不再害怕男浴室的大池子了,也不再害怕车间里的庞然大物了。关于手被绞断的“忠告”也对我不起作用了。我像一只得意的小雄鸡,又如脚上装了轮子似的在车间里跑来跑去。一儿会跑到胖阿姨那里让她帮忙剥橘子皮,一会儿跑到娟娟阿姨身边往她口袋里塞一把瓜子。

有时我在娟娟阿姨的机床旁搬一张椅子,独自嗑着瓜子。娟娟阿姨会不时蹲在我面前给我做个鬼脸。有一次,她用食指把鼻子往上推,另一只手扮成一只猪耳朵。正当我咯咯笑时,她突然收起了滑稽的表情,努了一下唇,示意我向后看。我转过头,妈妈正双手插腰站着,冲我瞪着眼,那眼珠让人觉得是上了弹弓的石子。

我赶忙站起来,将瓜子壳放进娟娟阿姨的手心(她已经习惯性地把手合成小碗状打算接了)。而后,我跑去把剩下的瓜子放进妈妈的工作服里,蹒跚地抱起椅子乖乖跟着妈妈走。我回头看一眼娟娟阿姨,她笑弯了腰——她一定觉得我抱着椅子走路的模样像怀了十个月的孕妇。

之后,妈妈在自己的机床旁边把椅子放好,在地上铺几张报纸让我吐壳,最后抓一把瓜子放进我的兜里。她把抓着瓜子的手伸进我的兜里时离我那般近,细碎的头发碰到了我的脸,那时我会忍不住亲妈妈一口。我看到妈妈脸上浮出的笑意,也许那时候我根本无法体会那个表情背后的东西,然而幼小的我依旧开心极了。

妈妈一般不会把一把瓜子都给我,她自己手上会留一点。过一会儿,她会把一撮嗑好的瓜子仁给我。我总是一把捂入嘴里,美滋滋的。

娟娟阿姨有个女儿,我不记得她的名字,连彼时的模样也记不清了(她现在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时我大概不大喜欢她,甚至有些怕她。女工们闹着玩,私定了我们的娃娃亲。

我比她大几个月,个子却比她矮一点。女工们怂恿着她叫我“小老公”,让我叫她“小老婆”。后来我憋红了脸和机器比着喊了一声“小老婆”。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当然不会知道“小老婆”另外的意思。我以为他们在笑我滑稽的样子,于是哭了。后来大家说我不该哭,该哭的是那位“小老婆”,我便打了胜仗似的张口大笑。“小老婆”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后来娟娟阿姨不许我那么叫她,让我改口叫“大老婆”。胖阿姨便在一边打趣道:“那二老婆呢?”那铅球一样的声音在轰隆的机器的封锁下砸了出来,顿时激起了第二波笑浪。“大老婆”哭得更厉害了。我倒怜香惜玉似的不去傻笑了,拉着“大老婆”的袖子跑出了车间。“大老婆”木然地瞧着我,咯咯笑了。那声音在车窗外面像银铃一样清脆。我也咯咯笑了。

后来“大老婆”果真越长越大,相比之下小老公也越长越小了。上一年级时“大老婆”已经高出了我半个头。她扎着和娟娟阿姨一样的马尾,身上也有雪花膏的香味,可当时我觉得她难看极了。她总是欺负我,要么扯下我的帽子让我满世界追,要么逼着我一动不动让她在头上扎小辫,要么直接把我按在纺纱车间的绵堆上刮我的鼻子。武力反抗是不行的——有一次我动用了牙齿被妈妈拍了屁股。我只好使出杀手锏,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唱着:“大老婆,二老婆,还有一个小老婆,都不是好老婆。”每次都能急得她大哭一场。

有时我会得意地笑。可当她哭得厉害的时候,自己也会感同身受似的向她挪近,亲吻她,以此安慰她。不久我们又会和好如初。不久她又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

我快到十岁的时候,车间里一下子来了一批女学徒工。那时我白白胖胖的,更惹人喜爱了。也正是那段时间,车间里换了一批保养工(修理机床的),一概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这才意识到车间里男性的存在。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打情骂俏,一见女学徒工和男保养工打仗准会去帮忙。尽管平时保养工给我买了不少手枪和汽车,可战时我依旧坚定不移地支持女性——要么扯保养工的裤腿,要么朝保养工扔瓜子壳。有时候我会被他们拎到高高的柜子上,我在柜子上急得要命,大喊“住手!住手!”显然他们没把我当回事儿,我只好哇哇地哭。这时候,漂亮的女工就像一个大英雄似的把我救下来,又抱又亲。我开心极了,早忘了刚刚发生的事。

仿佛是一夜之间,我与那个温馨的、澄清的大家庭分开了。我去面对一群崭新的人——崭新的男人和女人。男人当然与我熟悉的女工处处不同,可女人竟也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小学的女班主任待人接物一概是一脸凶相,她的眼睛除了睡觉时眯成一条线外便一律是倒三角形的;她说话总是吼,要是在车间里,机器的声音一准会反被她吃掉。

对于这个世界,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

我日复一日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路过宁树路、菜市场、平房区。路常年处于修缮状态,工程队换了一批有一批,不换的是坑坑洼洼的路面;菜市场里人来人往,讨价还价用的是讨命还命的分贝;平房区的晾衣绳上今天挂着打补丁的内衣,明天挂着破了洞的裤头,可麻将哗哗的撞击声始终如一。王婆娘和朱二的武戏日日上映,洗头房门口裸露的下水沟夜夜流淌。

旧城改造让这座苏北小县城变了样,却也无非是把戏台搬进了新建的公寓、崭新的菜市场。后来,戏台又被搬进了每个人心里。

不久染织场也随着改革浪潮被私人老板买断了,很多人下岗了。母亲在数百里外继续织布,供养这个家(父亲查出肝炎,已经病退)。

高一的暑假我在母亲工作的地方度过。那是南通的一座小镇,名字叫观音山。由于技术革新,机床的噪音远没有过去的大了。那声音哼哼唧唧的,像是孵蛋的鸡。机床也见不到齿轮了,不会担心手被绞断。我仍像儿时一样在母亲工作的六台机床旁边搬一张长凳坐下。妈妈给我找了一个足够高的木桶,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工给我找了一块木板。两样东西凑在一起便是一张桌子了。我时而做作业,时而看着母亲埋头找线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仿佛看到了儿时在偌大的车间里无忧无虑地乱跑的样子。有时,我会忍不住前去摘掉落在母亲头上的棉絮,蓦地发现母亲头上的几缕华发。这时候,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啵地亲了我一口,而后傻傻地笑着。我竟莫名其妙地想哭了。

工厂在农村,伙食很差。六七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盘子里一清二白。即使有肉也是亮晃晃地冒着油,叫人作呕。在家里备受冷落的辣椒油此时却成了人见人爱的宝贝,连米饭都是硬邦邦的,难以下咽。大概是因为我的到来,母亲格外卖力地吃给我看。她大口大口地吞咽——不是饥饿,而是像喝中药似的往胃里填。吃完饭后,母亲像个孩子一样搂着我,说:“妈妈吃得比你多哦!你们一个老东西一个小东西还说我在外面不好好吃饭……”我的鼻子又是一阵酸楚。

妈妈说晚上和我一起睡,我说不好意思了。妈妈有些失望。

妈妈和一个叫做菲菲的女工挤一张床,给我腾出一张。蚊帐破了几个洞,但是一一被补好,留下几个包子嘴形状的缝口。晚上常有蟑螂在文章外面爬,总有甲虫在狭窄的卧室里横冲直撞,当当作响。

我醒来时菲菲正在给我的手机上贴一些装饰。

“喜不喜欢呀?”她把装饰好的手机背面给我看。几颗透明的珠光五角星胶体别致地躺在手机上,就像她此刻绽放的笑容。母亲让我叫她姐姐,理由是她不过长我两岁;她却偏要我叫她阿姨,理由是和母亲同事。我折中叫她小阿姨。她很活泼,让我想起了对我做鬼脸的娟娟阿姨。

此后在南通的日子,小阿姨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十天之后,我离开这个吃不香喝不辣睡不实的地方时竟产生了某种迷恋的情绪。临别时,我与母亲和小阿姨拥抱。

胖阿姨在那次浪潮中也下了岗,和丈夫在一家浴城门口榨起了甘蔗汁。一次偶然遇到我,她不住地惊讶都:“都这么大了!怎么这么大了呀?”临别时,她死活把一大袋子甘蔗让我带走。

我们家和娟娟阿姨一直是有来往的。娟娟阿姨下岗后在江浙轻纺城租了个铺位卖箱包。生意做得很好,小家庭也收拾得妥妥帖帖。那个“大老婆”个儿当然已经没有我高了,她不再扎马尾辫,整齐的刘海,精致的面庞,甜甜的嘴巴——谁也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个专门欺压小男生的大魔女的。

大一暑假,我和大老婆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也拥有了初吻。那时候,她已经不上学了,在小学门口摆了一个烧烤摊。

再次遇到大老婆时是在大二的五一长假,我们全家应邀参加她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婚礼。那天天气不大好,不是下雨就是下雾。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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