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在嘴里的木糖醇
文/勘则平
1
一直以为，自己很失败。周围充满着欺骗，虚伪的笑容盘旋在身旁，眩花了我的眼睛。没有一丝可以喘息的机会，往往是刚刚萌现出的一点感情，就迅速地被理智摧残掉，不留半点机会。头脑，一直处在半朦胧的状态下，所有快乐、悲伤、痛苦、难过、复苏、颓败、疯狂、愤怒、扭曲，宛如一场纸上默片，很有感情，却生硬得没有真实感。
2
快乐？似乎是一个很陌生的词。绿荫下，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汗水和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味交汇。闭着眼睛走在校园里，感受着周围的喧闹，直到眼皮上的热度骤然增加，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绿荫的庇护，眼前的杨树，被画上了白色的尾衣。对面走来了一个衣着嚣张的女生，似乎忘记了自己学生的身份。至今我还记得她面对着我时嘴角那种厌恶的调调。
于是，我爱上了这个坏女孩。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却令我改变自己的原则。
“我就算放弃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她。”这是我经常说的一句话。现在想想，或许，正是自己的这份执著、这份懦弱，才使自己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感情。
于是，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她，真的，自尊算什么？丢掉。亲情算什么？丢掉。兄弟算什么？丢掉。在我心中比自己重要的东西，全部都丢掉。
可是，在我认为勉强不来时，她却答应了我。
镜子中的自己，嘴角的笑意浓厚地把自己覆盖住。
盛夏已过，刹那芳华。
“对不起，我喜欢小七。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已经倦了。”她笑着对我说。那个笑容至今仍会出现在我的梦中，笑得那么魅惑，像一株食虫草，腐蚀着自己疼痛的神经。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甜腻的气息，自己仿佛沉浸在这种悸动的气氛中直到窒息。
我死了吗？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3
悲伤？是我生命中最常喷发的一种感情。
14岁的时候体检，医生检查出我的心脏早搏。那个慈祥的老奶奶叹了口气，对我家长说，孩子可怜，没有特殊情况，生命不会超过8年，目前国内的医疗设施，不足以支持这样的大手术。
那时候自己已经不小了，家长没有瞒着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并没有父母料想那样的哭天喊地，反而是异常的平静。
15岁的时候，爸爸在深圳领养了一个孩子，在那个暑假时候来到家中，这个“弟弟”今年7岁，是深圳一所教堂里的孤儿。他似乎是很紧张的样子，躲在爸爸身后，露出个小脑袋，两只明亮的眼睛不时地盯着我看。“来，叫哥哥，天儿。”爸爸对这个陌生的弟弟说。“哥哥。”羞涩的声音从这个小男孩嘴里传出。
随着这声“哥哥”叫出口，我心里反而释怀了。“弟弟，爸爸给你的新名字叫什么啊？”我笑着问道。“爸爸叫我勘继。”弟弟脆生生地回答。
勘继。我的陌生弟弟。仅一个“继字”，却带给我像大海一样汹涌而来的悲伤。
4
痛苦？似乎是悲伤催化出来的一种感觉。
两年过去，渐渐地发现，生命是这样的脆弱，也就慢慢地放弃了对命运巨轮的抵抗，随它任意地旋转。自己勉强置身事外。
同时，这两年来，我重复着麻痹着自己感情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地轻视别人的感情。我只是不想她们将来会难过，而且，在感情上，我早已倦怠。
我对悲伤充满恐惧。因为它会催化出痛苦，继而心脏会变得格外疼痛。我害怕那些外表可爱的、纯真的、魅惑的、性感的女人。那个坏女孩留给我的，似乎是永远的痛。
5
复苏？是我不敢去想却又不能控制的。
明明知道自己不会爱，也不可能爱，却偏偏爱上了一个十分理智的女生。
那时盛夏，校园里的杨树，生长得很是茂盛，放眼望去，树荫是墨绿色的，照在那些行走在校园里的学生身上，笑容挂在嘴角，挥之不去。
走在楼道里，我手中抱着一摞厚厚的教案，回想着刚才我的秃顶班主任皱着眉头的样子，心中很是不爽，自从我复读之后，这厮总是压着我。唉！算了，什么事都要忍耐。现在是要来学习，不是像原来一样胡混。我自己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抬起头，看了看办公室的门牌。办公室4，嗯，就是这里。我推开了门，将这一摞厚重的教案放在地上，对着里面的几个老师问道：“请问哪位是高华老师？”“我是，有什么事？”一个尖锐的声音回答道。我看过去，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个子很矮，刚刚到我的胸口，她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于是立刻在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抵触感。强压下自己心头的火气，礼貌地回答到：“这是数学教研组本学期的教案，主任让我拿给您。”这个老女人斜着眼睛瞟了一眼地上的教案，尖锐的声音再次入耳，“这是教案，你怎么就这么随便地放在地上？拿起来，放那边桌子上。”听了她毫不客气的话，我再次压下一口气，嘴里切了一声，俯下身抱起了教案，费力地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一边搬一边回答：“是！高——老师！”一旁有个正在像老师请教问题的女生“扑哧”笑了出来，我向那个声音望过去。是一个身材纤瘦的女生，头发烫了锡纸，天蓝色的校服里面露出深紫色的领口。她抬头冲我笑了笑，笑容很美。这时候，那个老女人看着我，怒容越来越明显，我感到后脑一凉，于是赶忙溜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我直接右拐，斜靠在初三（8）班门框上，冲里面正在欺负女生的崔鹏飞勾了勾手指。他看到后顿了一下，赶忙走了过来，“怎么了？勘哥，有什么事吩咐？”我皱了皱眉头，对这个赖皮狗我也是很没办法，出于这次用得着他，便不屑地对他说：“你给我去办公室4里面看看，那个瘦瘦的烫锡纸的女生是谁？”“不用问了，肯定是吴伊凡。”他急着回答到。吴伊凡？呃，还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顿了一下，继续问道：“把她手机号给我。”“哦，这个，等等，我一会给你发过去，不过那女孩挺纯的，还没交过男朋友呢，眼光挺高的，你加油吧。”他为难地回答我。“哦了，你滚吧。”我不客气地轰走了他。回想着她那个淡淡的笑容，心里像果糖在发酵。
就这样，我们相遇了。
似乎，相遇得有点晚。
从这一天起，我决定要照顾她。运动会时，在吴伊凡八百米赛跑比赛后体贴地给她送去纸巾；在她每次胃痛时，放下面子，求着本班的女生，将买好的零食带给她；冬日，在她每次感冒的时候，第一时间到医务室买好感冒药，接好热水，在晚自习上课时送到她的班上。吴伊凡是个安静的女生，每次我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她总是低下头，很小声地说谢，更多的只是我们相视而笑。而付出了这些行动，我却始终没有向她表白。我不敢，因为知道自己没资格。而令自己感到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拿着自己写的散诗给她看，然后沉溺在她的笑容里，矛盾着。
眼前朦胧的光晕从白色转变到绿色，一年的时间仿佛只是一瞬，就已经过去，自己痛苦过，悲伤过，快乐过，渐渐地发现，人生，就算没有作为，也会充满色彩。
烈日当空，哪怕阳光经过一亿五千万多千米的路程，照在身体上，却仍然感到发烫。抬起头，用小臂挡住阳光，看着天空，万里无云。周围站满了同学，等待着自己的小组参加模拟体育会考。体育30分累计在中考总分中，所以同学格外看重。模拟考试是在本学校进行的。三个项目轻松地过了两项，最后是一千米长跑，也是我最害怕的一项，长跑对我的心脏负荷很大，我却不得不参加。于是，在发令枪响后，我硬着头皮冲刺起来。两圈半的路程对我来说像是噩梦一般，忽地，我看到赛道旁的紫色身影，冲我大喊着：“加油！”是吴伊凡！我顿时兴奋起来，咬了咬牙，坚持跑了下去。跑完的时候，我大汗淋漓，一下子仰在了赛道旁的足球场中。喘着粗气，亮蓝色的天空中，清澈得不带半点瑕疵，微微的风拂过我的脸庞，将汗珠吹落。享受着一丝丝的凉爽，一丝丝幸福。
忽地坐了起来，决定了。飞快地跑到操场旁边的小平台上，平台上铺着玫瑰色的地瓷，我一把抓起桌子上的喇叭，冲着八班的人群喊道：“吴伊凡！我喜欢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会更加努力地照顾好你。”这一刻，我决定了，不再犹豫。就算没有结果，我也不会再犹豫了
6
通常在人们满足的时候，时间便会飞逝，似乎不情愿给人们幸福。
日子一点一滴地流走，夏日的光线越来越充足，教室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草稿纸上缭乱的痕迹，迷惑着每个人的双眼。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捏了捏太阳穴，想让自己放松一点，仅是1分钟的放纵，在看到身旁埋没在习题中的同学之后，忽地感觉到格外的自责。吊扇在屋顶有节奏地唱着歌，汗珠不停地落下，打在习题上，渲染开来，朦胧的蓝色笔迹。
每天下午的第四节活动课是唯一可以放松的时间。这个时候教室里的男生大都跑到篮球场上疯狂，而女生大都回到了宿舍偷偷地学习，没办法，这就是竞争。
在每天的这个时候，我有时会到隔壁班，和我的一个朋友王宏民聊天，大民的脚踝在打球的时候不小心受伤，粉碎性骨折，每天都拄着双拐上学。他女朋友和吴伊凡一样，都是八班的女生。随着我们的聊天，我渐渐发觉，吴伊凡她并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的人。她每天课外活动时候都会和大民的老婆等几个女生私自出校去KTV唱歌，到晚自习第二节课下课再回校。我听完了心里忽然涌现出一阵不安，似乎是一种不可言喻的难过。原来，之间，有着如此宽阔的鸿沟。
或许，由于感情不是完美的，有的时候，为了保全爱情，难免会选择忍让。
夏日的暑气蒸腾着，淡绿色的树阴，安静地洒在浅蓝色的校服上。四周传来一群初一小女孩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我开始喜欢上了这所学校的平淡，在即将结束的时候。
仅仅是朦胧一瞬，三天的中考就结束了，忽地觉得之前一年的努力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不会的题并没有奇迹发生，仍然是不会。
坐在学校租用的大巴车上，看着车窗外的光景不断切换，自己的眼前也不断闪烁着不同的情景。回到了熟悉的校园，陈旧的宿舍楼，喧闹的餐厅，拥挤的商店，热闹的篮球场。把这四年来熟悉的每一个角落走遍，忽地发现，曾经令自己万分厌恶的校园，在即将离去的时候，竟是这样的不舍。
7
躺在沙发上慵懒地切换着电视频道，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潘玮柏的《谢谢》，这是一首很感人的歌曲。我打开手机的收件箱，里面显示一条未读信息，我打开了这条信息，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对不起，我不去城一了，我高中要回朝阳读高中了。”落款是吴伊凡。忽地，我心里一阵失落，似乎有些事情已经命中注定无法挽回了。
8
等待成绩下发是一件很纠结的事情。坐在电脑前，重复着刷新教育网页，却总是在屏幕上出现一行成绩未下发的公告。
往往痛苦的事情都不会单独出现。两周里，我失去了吴伊凡的任何消息。短信也没有回复，似乎在刻意躲避着我。我彻底崩溃了，每天坐在卧室的地板上，重复着抽烟的动作。暗黄色的地板上，堆满了烟头，烟气漂浮在身体周围。
终于等到了7月21日。回校领录取通知书。我坐在校门口肆无忌惮地抽着烟，等了好久，才看到她的身影。她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故意不去看我。这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去开口。或许连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9
八月繁夏，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每天乐此不疲地和吴伊凡发着短信。我们之间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厚。时间在我的心里种下了甜蜜的果实。躺在沙发上，冷气吹着自己的身体，说不出的快意。
夜晚，月色如糖霜一般铺满大地，漫天的星光在这个晴朗的夏夜变得格外明亮。我久久不能入睡。凌晨三点，我打开手机，酝酿了很久，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宝贝，你知道吗？我的感情因为你，再次活了起来，我们高中虽然不能在一起了，但是，三年，我希望你等我三年，那时候我会带你回深圳订婚。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想外婆见到你的样子会很开心的。”合上了手机。我并没有指望她立刻回复，只是1分钟过去，手机铃声竟响了起来。我打开来看，是吴伊凡的短信，上面写着：“哦……呵呵o(∩_∩)o……”“那你愿不愿意等我？宝贝。”我回复道。“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信息再次传达到了我的手机上。
10
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得到她的许诺。真是个聪明的女孩。
11
中考后的暑假在格外漫长的时间中逐渐走完，8月20日，我知道吴伊凡明天就要参加东直门中学的军训了，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很久决定不对她隐瞒自己的病了。我平静地告诉她我只剩下五年的生命了，希望她能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中不放手，陪我走下去。可是，结果确实非常的可怕。
从那天起，她再次凭空消失，我又一次失去了她的消息。我以为给她时间思考，她还会回来。可是，结果却令我永远遗憾下去。
她并没有给我明确的答案，只是用行动告诉我，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她就这样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了。
12
疯狂？是一种无奈的发泄。
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我不值得她爱，我不值得她爱。然后，挣扎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13
高中的生活麻木地开始了。
校园很大，逐渐了出现了许多的新鲜事物。但是却令自己提不起半点心情。
当回忆渐行渐远，我不得已地妥协了。
自己没有勇气去她的学校找她，害怕自取其辱。是的，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爱，如果换做别的女生，离开得恐怕会更加坚决吧。
14
依旧重复着初中时候的单调生活，偶尔和大民一起聊天，一次，当我对他讲述了我和吴伊凡的感情时，大民叹了口气，对我说：“唉，吴伊凡这个女生，就是太理智了。”
是啊，理智的女生。她并没有做错，错的是我决定开始。
15
高一的生活平淡地开始，平淡地度过。心中有一些的不甘，乏力的感觉充满整个身体。我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在没有那些特定的规则束缚下，我便会重蹈覆辙。
虚度的生活总是漫长的，缓慢到可以观察到季节的逐渐转变。冬日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我看着漫天的银絮，缓缓地落在暗蓝色的高中校服上，漫步在铺满白雪的操场上，侧耳倾听着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轮回挽歌，心中不由得再次痛了起来。
散诗的本子放在宿舍的书架上落满了灰尘，却没有勇气再次翻开。本子的封面上画着吴伊凡最喜欢的维尼，它那灰色的笑容似乎永远不会凋谢。经常地看着它一动不动地发呆，然后，摇摇头，心若浮水地继续活下去。
16
半年的时光漫长地度过。我没有再交女朋友。几个好朋友都开玩笑说我失去能力了，我不禁哑然失笑，苦涩的感觉弥漫心头。
17
寒假已至。回家的路上经过初中的学校，我对司机说，停，等我一下，我回去看看。
我下了车，回到了熟悉的操场、熟悉的餐厅、熟悉的宿舍楼，最后，走到教学楼4层，办公室4，当初，我们相遇的地方。我推门而入，却是一张张陌生的教师面孔。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问我：“有什么事吗？”我不禁一愣，暗骂了自己的无理，礼貌地问道：“高华老师在吗？”问出口来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哦，高老师现在教初二年级，在楼下的办公室2。”这位老师温柔地告诉我。
突然觉得胸口很闷，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原来，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情不是失去。
而是，旧地重游，物是人非。
18
除夕夜。
烟花在澄澈的夜空中渲染开来，散发出惊心动魄的美。我却无心观赏，走在一个人的街道上，耳旁戎马金戈的巨大响声，震得耳膜微微发痛。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吸入口鼻，但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闻，反而带来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深呼吸的畅快。
忽地礼花声大作，夜空开始绚丽起来，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00：00。结束了，自己浑浑噩噩地又度过了一年。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短信箱，按下了几行字：“宝贝，新的一年来临了，一年的最初，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所以包容，所以等待。你开心一点就好了，如果那一天你倦了，我欢迎你回来。”收件人选择吴伊凡。合上了手机，装入口袋中。然后抬起头，望向夜空中的绚丽的氤氲，硫磺的烟气熏痛双眼，忽地发现，这是很难得的一个流泪的机会。于是，多彩的夜空在视线中忽然变得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响了，屏幕上显示收件箱内一封新短信。我打开了它，上面仅有两个字：“谢谢……”
似乎决堤了很多年的泪水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再次汹涌而出。
19
当时间越多流逝，眼前的事实也就越发清晰显现。
原来一切的感情，譬如亲情、爱情、友情，都像是嚼在口中的木糖醇。当它失去了自身的甜蜜之后，它的归宿只有被毫不留情地吐掉。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将吐在地上的木糖醇捡起来继续咀嚼。于是，就彻底地绝望了起来。
闭上眼睛，等待？
远足
文/赵
1
她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
那个混合着盒饭庸俗的香味和各人体味，站起身就可以看到中铺上的人的睡姿的狭小空间，时不时会有乘务员推着巨大的铁皮车子，不耐烦地喊着“让一下让一下”，过道里会有人坐在窗边，默默地强占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插头，安静地轮着给手机、相机充电。窄小的铺上有人趴着看地图，用笔描出一条红线。下铺坐着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打牌，有特别不道德的人，用手机偷拍下一个个别人不经意流露出的丑态，然后笑得无法自持。
这就是传说中的“毕业旅行”？
坐火车去北京，一路上看窗外的景色由丘陵转换成平原，小小的硬铺包厢里纸牌乱飞，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叫，让其他包厢的人受不了地走到抽烟区去透透气。
晚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车厢里黑漆漆的一片。于是打开床头的小灯，拿出本子写作：
6.17 晴 很热
毕业旅行的第一天，睡在下铺，没有想象里的闷热。
她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
2
他们一群孩子，在清晨六点多下车，每个人脸上，都有睡眠不足的痕迹。
拖着行李箱，或提或背着各式各样的旅行袋，北京雾气很重，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在旅游大巴上睡觉，空调直吹着头顶，不舒服地从头到脚打着冷战，她把身上的长袖马甲裹紧了一些，耳机里是日本女子清澈的嗓音，旋律动听。
去和珅的府邸，看他用来藏匿过亿珠宝的地方，高墙上的窗口花纹精美，样式不同。据说，那个大奸臣便是利用这些窗口，来辨认他所拥有的财富。她不禁想象着那个面容俊秀的人在夕阳里凝望这些窗口的情景，他的脸上，该是有自豪、贪婪、微笑，还是有一丝丝的惊惧。
和珅是一个俗人，他要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他在园子里造了一万个福，种了榆树，砌了假山石舫，偷了康熙的碑刻，把它作为假山的根基，安放在那一条“龙脉”上。皇帝有的，他都要有，不顾一切，疯狂地让自己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更像一些，更近一些。
和珅说过，我们都高呼皇上为万岁。既然皇上有一万个岁月，我就要有一万个福。
有传言和珅与乾隆，这两个被无数电视剧渲染的千奇百怪的人，当年彼此相爱。她宁愿相信这看起来最荒谬的说法，宁愿相信和珅那么疯狂地敛财集权，只是为了要和自己的爱人再靠近一些。
这是单纯又倔犟的信念，幼稚得可笑，像蛾一样奋不顾身，死而无憾。只是爱，不是权势，不是贪婪，更不是野心。
他们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凡夫俗子。一个风流潇洒，颇有盛名；另一个老谋深算，遭人鄙弃。一个被极力地美化；另一个被极力地丑化。
当年那个站在夕阳里的人，眺望皇宫方向时，有想到这些吗？
3
天坛很大，空旷得有些寂寞，在早晨的雾气里更是多了一份凄清。
旅客不多，穿着大袍子，带着花纹繁丽头巾的尼泊尔妇女，快步地从天坛边走过，脚上的绣鞋使人欣喜。白种女孩背着大背包，带着太阳眼镜，站在远处拍照。高大的美国男人，蹲坐在天坛周围雕刻华丽的栏柱上，旁若无人。又有一个，随意得令人惊疑，沙滩裤，黄T恤，踩一双人字拖，闲闲靠汉白玉的栏杆旁。眼睛明亮的几个中东儿童，被父母带着，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好奇地仰望这以蓝色琉璃瓦覆顶的雄伟建筑。
他们一群少年，跑上高高的楼梯，从窄小的门口，张望祈年殿阴暗华丽的内室。长久没有光线的润泽，原本的金碧辉煌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阴晦，从门窗里透进去的隐约的光线，微微清晰了朱红色的巨大柱子，上边用金漆画着反复的花样，不知是琼花还是瑶草，油然而生一种奢侈的神圣。
大理石地板上摆着当时的祭器，蓝色釉漆瓶，石基上放着镀金的铜香炉，蓝色灯罩立在朱红的木支架上，四脚石鼎里放着祭祀用的石猪像。木制的屏风随意立在角落，阴暗模糊了它身上曾经美丽的花纹，从镂空的花纹里滴落的几滴阳光，显得苍白而刺眼。
走下汉白玉的高台，回望祈年殿，这大气磅礴的建筑，莫名其妙地，让她有一种“寂寞滋味。
曾几何时，皇帝成了这雄浑建筑的唯一知己。这些身着华丽耀眼龙袍的男人，在众侍卫的簇拥下，踏进这个大殿，把光润的圆形苍壁放在神位上，向着皇天上帝的牌位行礼。这或许是他们最卑微的时刻，他们在这个大殿里，脱去平时的戾气威严，只专心做一个虔诚的信徒，祈祷他们的国家昌盛，江山永存。
到燔柴望燎之时，站在望燎位上的皇帝，望着冲天的火光，零落飞溅的火星像他发亮的双瞳，他的龙袍随着夜风飞扬，烟火冲天，歆馨荡空，站在火光中的人们神情肃穆，他们的天子，手扶着栏杆，看着这嫣红的火几乎将半边天空都燃烧起来，热气也将他的脸熏红，一份自豪更让这抹红深了几分。
她相信，一个好皇帝，在这个时候，眼角是该有泪花的。
天坛是如此的梦幻，它蕴含着古时人们纯朴的愿望，就像一个传说的实体，美轮美奂。它里面所包含的，永远是梦境多于真实，皇帝的梦，百官的梦，人民的梦。天坛是梦想的杂糅，因此才给人不真实的大气雄厚之感。
从明朝开始，经历几个世纪的沉淀，这些凝聚在这里的梦想，让天坛不可接近，仿佛海市蜃楼，只可远观，用心去感知想象它曾经的辉煌。
一旦靠近，便只是深深的失望。
4
北京的夏季，直至晚8点才天黑。于是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到街上去。
走过几条街，找最近的速食店喂自己已经被惯坏的胃。横穿过一个大广场，广场上有一些人一排排站好，穿着清爽的夏日服饰，有人拿着一个麦克风说着些什么。她走过，忍不住停下，取出相机拍下他们认真的表情。
在这个纷乱的城市里，这种细小朴实的存在使人欣喜。
从速食店捧着一个可乐杯出来，夜色微醺，广场旁边的灯亮起来，一个个影子在地上交杂，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两两成对，相拥着跳起优雅的舞步。没有新妆，没有华服，没有流转似水晶的光线，没有华贵的殿堂，没有技巧娴熟的乐队，甚至没有曼妙的身姿。他们跳得那么大方，微弱的光线凝固住他们的笑容，偶尔有些好奇的游客会停下看着他们，用相机拍照。这些快到不惑之年的人们，在路灯和酒红色的天幕下招摇着，不管不顾地招摇着。
她举起相机，又放下，把它收起。光线太昏暗，没办法拍得很清楚，把他们脸上的笑容和青春的步子拍得清楚。
有些事情，只要记住就好。
5
在北京的夜里，几个少年有幸见到一幕美丽的景色。
在深色的天幕里，几道细小的光线飘摇不定，时不时又从马路对面的树丛里升起一条。她至今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就像一条发光的丝带，随着一条看不见的线，逐渐升高升高，直到被拉成一条细的线，再到一个像在浮动的星星一样的光点。
像神闲寂无聊，用各种颜色的光在天上随意画了几笔；又像被鬼撕开了几个口子，泻出了幕后流光溢彩的仙境。飘在天空里如丝如豆的光，化成许多的线，在这群少年的眼睛里，织出了一幅美丽的梦境。
每个人都在拍照，他们专注的样子甚至让有些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抬头。被他们注意到，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又多了一个笑话。
她有时会想，如果当时只有自己一个人看见那一幕景象，会不会有如此的心情。
顶多惊叹，顶多驻足。
那细小的记忆，似乎是有了身边吵吵闹闹的笑声，才有资格牢牢扎住某一个轮回。
6
天安门。
记忆中是嘈杂混乱的地方，有无数的小贩兜售廉价的纪念品，手工粗劣。夏季沙尘天气，空气里是难耐的燥热，让华表上的一对朝天吼也萎靡不振。住在附近的居民，在早晨来散步。他们很好辨认，不像有人那样有张疲倦而不耐烦的脸，神态自在，带着燕京人—天子脚下的居民的一种骄傲表情。穿着棉布的深色衣服，累了便在路边的石阶上坐下，手里拿一瓶水。附近有个老嬷嬷，带着小孩子。一个小孩子的脸脏脏的，左边脸上有朱砂色的胎记，无关秀美，才勉强能站立，手里玩着一面大旗，大多数时间蹲在地上。
她出声逗他，把镜头对着他，小孩子抬头对她笑，那笑容让她几乎拿不住相机。连拍了好几张，不同角度的纯真神态，让她忍不住就笑起来。
那么自然，不羞怯，流露一丝好奇，笑起来的眼睛里是信任与勇敢。
她向小孩子的奶奶道谢，站起来的时候有一点头晕，才惊觉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的时间，双腿几乎麻木，血管神经突然被拉直，血液流速太快，一阵滚烫从皮肤下掠过。
等迷路的队友回来，一大群人兜兜转转，决定去人民大会堂里转一转。她不愿再进去，于是和两三朋友留在外面，守着堆在树下的大小背包。
他们等待的地方是一个人口密度很高的小广场，有人摇着扇子，说着一口纯正的京腔，小孩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累了打了个哈欠在母亲背上睡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带着滑稽的鸡冠一样的帽子，神态却自若，昂首阔步，让人不得不欣赏他的勇气和难得的淡定。
栏杆外两个年龄尚轻的解放军，绿色短袖军装，带着军帽，站姿英挺而认真，一个眼神锐利，另一个微微呈现出些睡意，头偏向一边，不大的眼睛看起来已经闭上。她站得远远的，拉近镜头拍他们，看着LCD笑出声。
这些可爱又平常的细节，不比那些冷漠的高墙大院，鎏金宝顶要来得有趣得多吗？
7
紫禁城，乾清宫外。
汉白玉栏杆，凉气沁然。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在暮色里连成一线。
脊梁上的吻兽，祖宗说他们是有灵性的，会替我守护着大好江山。
一个小太监，奉上茶来，让我入内休息。我突然想走一走这一座紫禁城，身边的侍卫长被吓得跪下，大叫“皇上万万不可”。
紫禁紫禁，这名字起得真好，以紫为禁，因紫被禁。我坐着的这个龙座底下，堆积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孤独。
我突然想到一幅画，《清明上河图》，我爱煞这幅画。那些走在路上的行人，衣着是多么轻便，不似我这龙袍，繁琐之至，穿在身上也只觉得沉重。
最初穿上这套衣服，便是在太和殿，那个迷炫华丽的地方，镀金的香炉里冒出袅袅香气，几乎迷了我的神智，头顶上的藻井像一个漩涡，几乎要将我卷进去，我坐在那个金漆雕龙宝座上，那里好高，我可以看见那些大臣顶上的花翎，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我那时太小、太矮，被奶妈牵着，只能偶尔撞见官服上的花样。我兴奋地想站起来，祖母严厉的眼光让我吓了一跳，只好乖乖地坐着。
做皇帝的人，从穿上龙袍那一刻开始，就被它紧紧地束缚着，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挣脱。
做人生生世世，并不愿生于帝王家，这真是大实话。
偌大的紫禁城，在这朦胧夜色里的平静，只是一个幻境，仿佛镜子里的虚影，把镜子打破了，便不复存在。
我用手抚摸那刷着朱漆的柱子，柔顺平滑，不知千百年之后，它们是不是已经被蛀得千疮百孔。还有这漂亮的宫殿，前人无数的心血，要把它毁掉太容易了。我凝视着灯罩里摇曳的烛焰，只要一把火，这些漂亮的雕梁画栋，就只是一片灰。
多像我脚下摇摇欲坠的江山，其实只要一个火种，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是真龙，不是凤凰，不能浴火重生。
但我更不想做一条只会呻吟的火龙。
“去建福宫。”我说。
建福宫，那个美丽平和，隐于花园之中的珍宝库，它有成为凤凰的资格。
1923年，建福宫发生火灾。
（故宫正处于9年的整修期内，望着被脚手架遮蔽的美丽宫殿，突然想到，末代皇帝溥仪，还有建福宫的神秘大火。那场火或许便是这个人放的，在那熊熊火光之中，他或许能感到，一丝丝的自由，除了皇帝的职权，他终于做了一件自己意志中的事情。）
8
想象不出北海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几乎没有明显标识的门口，反而让一旁“全聚德”的大牌匾似乎占尽了风头。
昔日的皇室花园，洗净金碧辉煌的铅华，像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僧，淡定平和，不起波澜。
沿着湖岸的柳树，丝毫不比白堤逊色，柔梢披风，大把的枝条垂在湖面上，新生的叶子，保持着弯曲的姿态，似蜷曲身体睡的婴孩，叶子上有细密的茸发，惹人怜爱。
湖面可以泛舟，几叶小船让白塔显得愈发巨大，在灰蒙的天色里影影绰绰，倒真有几分仙山琼阁的味道。
园子有游乐用的假山迷阵，野草繁盛，凹处的青苔，成熟的深绿色，十分饱满。人造的九龙壁让她厌烦，扫也不扫一眼，匆匆离开。却无意间发现一只白猫的身影，瘦弱矫健，毛长得拖在地板上，防备心很重，走几步便回头看她，眼睛湛蓝。却也不逃，只是慢慢地在旧房的走廊上踱步。
她环顾身边，北方少见的、青瓦白墙的房子让人有莫名的欣喜，走廊朴素，柱子上是旧漆，黯淡的，在时间里被磨顺了的红，暖暖的，让人安心。在周围的山清水秀中，不觉突兀，反倒理所当然。长期曝露在大自然的树木阳光里，显得那样清新而又温和。
院子里栽了可爱的花卉，细嫩的枝头，一簇簇白色小球，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她用微距去拍，背景被模糊成一片新绿，球儿毫发毕现的憨实姿态，竟是无比的优美。
走出了，下了矮矮的山坡，湖上有一座九曲连桥，连接出有八角飞檐的琉璃黄亭子。一群老人对这乐谱拉琴唱歌，不算悦耳，却有浓浓的乡土味。一群上了年岁的人围着他们，手舞足蹈，一阵阵爽朗的笑。
她站在湖边看着，眼睛竟微微发酸。
又看到孤僻的吹箫老人，戴着耳机，专注地吹着一支竹箫，断断续续的箫声，老人家神态严肃又认真，黑色的耳机线垂在淡蓝色衬衫上，十分摩登。
还有翘起二郎腿咿咿呀呀拉着二胡的老人，带着黑色的粗框眼镜，宽松的白T恤搭配牛仔裤，侧着头闭着眼，看起来很舒服。
并非有多么年轻的心态，只是像无风的湖面一样平静，与恬淡的音乐绿树为伴。
不过光是这种不让人寂寞的安静，就足以让她羡慕不已。
9
第二天要去看升旗，于是她和室友决定一夜不睡。
去附近的7-11，买啤酒、雪碧、巧克力派，脆皮肠想了想还是选了蜜糖味的。麻烦店员热了一下，看完升旗还要去爬长城，要做好体力消耗的万全准备。
窝在被子里看侦探片看得一头冷汗，她拉开啤酒递给室友。那个乖巧的女孩喝了几口便说嗓子烫，又觉得太苦，隔着灯光递回来。
她唯有一个人喝，麦芽激荡的清苦，在胃里泛起暖暖的涟漪。我是个酒鬼，她哈哈地自嘲。一口接一口，慢慢地喝，用酒气一刀刀杀掉这太漫长的黑夜。
黑夜并不会使人困倦，深沉的清凉和对未知的恐惧反而使人头脑清醒，临近三点的时候开始收东西，汽水是要带走的，记得再装一瓶水，走之前把充电器扔回箱子里。
把巧克力派和脆皮肠放在一起咬，一咸一甜，在口里腻腻地摊成一片，和着热开水，使人充满体力。
集合之后上车，车内难得的安静，浅浅的呼噜声在暗淡的车厢里起起伏伏。下车之后，跟着人群跑过去，清爽的晨风让她突然想尽情地奔跑，大笑。
挤到了前排，在人群里踮起脚扬起手臂，相机剧烈地晃动着，她好不容易稳住它，连摁了几下快门。
似乎就在她低头看照片的那一瞬，灰白色的天空跳出它蓝色睡袋，显现出一张营养不良的脸。广场的灯熄灭得如此之快，要回看照片才发觉。
天亮了。
我们习惯把三点之前称为夜，四点之后称为晨。留下三点和四点之间这一段时间，无边无际的空白期，被涂抹上妖魅的蓝色，晨风轻吻着夜风，昼夜交替之时，适合奔跑，适合大笑。
为了什么而去熬夜，似乎不是那么重要。熬夜的人，总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黑夜庄严的洗礼，让人安静而无所欲求。
10
长城是蜿蜒的怪兽，残损的身躯遗留着古老的血性。
墙壁粗糙，摸上去会刺痛手指。登高的路前几年似乎才修葺过，却也已经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会将不小心的人磕一个跟头。
路很陡，一旁的栏杆，锈迹混合油漆，扶上去，将整个手掌都染成屎黄色，带着一股难闻的铜臭。她有些许的畏高，更讨厌这陡峭的楼梯，却也硬着一口气爬上去，上了烽火台来不及休息就要用包里的水冲掉手上难看的黄色。
她毕竟还是太在意自己。
一路上即使落后也不忘停下拍照，那些近乎垂直的路，从高处近乎垂直的路，从高处拍下去很有一种成就感。
终于赶上她的伙伴，每个人脸上都有凌乱的潮红，鬓发和刘海被汗水湿透，有气无力地黏在他们脸上。这里海拔并不高，只是百折千回的陡峭楼梯，让这群精力充沛的少年也忍不住大口喘息，坐在石阶上休息。
体力恢复之后，便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耐心，自作主张地就顺着另一条路往下走，人烟稀少的一条路，更加破败陡峭，引来一阵抱怨和怀疑，但最后还是信了，扶着扶手向下走，胆大的男生顺着斜坡一路尖叫地冲下去。
偷偷去挑战“游客止步”。这四个字极大地刺激着少年们的好奇心，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途中不断有人停下来，她也终于失去力气。远远地看着五个细小的身影在高台上无比自豪，大声呼喊着，倾听一波又一波的回声。
长城这只怪兽，从古到今，吞吃着人类的汗水和力量，却让他们从内心发出生命的呐喊。
有的时候，我们就是借着劳累，来放大自己心跳的声音，感受血液涌动脉搏，在皮肤下跳跃。
这种时候，我们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年轻鲜活的生命。
11
长城脚下有一个小小的熊园。
深坑里有几个生锈的支架，还有几只黑熊。
有一只熊极其聪明，能像人一样用后腿站立，前掌在空中挥舞，脸上有隐约的笑容，知道怎么样一口就咬住丢进来的食物。
它像一个奴性的人，而不像一只威风凛凛的熊。
她有点想嘲笑自己天真的想象力，都被关在了这个小地方，还有什么威风凛凛的时候，而那只会用后腿站立的熊，它的同伴会羡慕它有更多的食物，还是鄙弃它已经失掉了最后一份兽性。
有只体形最大的熊，蹒跚着爬到了支架的顶端，眼神飘向远处连绵的山林，它的脸突然撞进她的镜头。藏在浓密黑毛里的眼睛出奇地明亮，闪动着哀求的光。
让人莫名就心酸起来的那种光亮，是在求她给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吗？
她放下了相机，在众人的不解里，捂住了自己泛红的眼眶。
始终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见它眼睛里的请求。
任何追求尊严的生命，都不该被无视。
12
颐和园是旧日极尽奢华美丽的地方，骄傲不可一世。
经过了那么多的战火，那些华贵的棱角似乎都被磨平了，虽然一如昔日的柔桑拂面，幽风如画，但在熙熙攘攘的游客群中，这座古老的皇家园林，更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妇人，脸上有猫儿似的慵懒神态，在夏日充满茉莉香气的晴天里半闭着眼睛，安享天年，心如止水，脸上浅浅微笑，不像是经历几世繁华与毁灭的人。
凤凰的晚年，她也安心做一只山鸡，不贪恋昔日富贵繁华，就当作是一场过眼云烟。这尘世的山林，总是不够高贵，却别有一份朴实的喜悦。
而破败的圆明园，就像是她性格迥异的双胞妹妹。
雕刻着精美花式的大块残石，被丢弃在野草丛里，几乎有一人高的杂草，枝茎纤细，一眼望去，连绵的烟绿色，说不出的凄凉感觉，即使在阳光下也使人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有很多很多的人来看她，在大水法洁白的遗迹上摆出欣喜的手势，仿佛脚下仍是一座华美的喷泉，而不是经过三天三夜的焚烧和掠夺之后，梦境残缺的边缘。
无怪她的脾气这样尖酸而暴戾，她是悲伤透了的绝代佳人，她怀恋曾经的风华绝代，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凄凉，是她放不下的美丽和伤痛，她不敢看自己衰老破败的容颜，怕再被伤一次。太脆弱，所以才封闭自己。那种从乱世延续到现在的尖刻气场，纵使时光流转，过往褪色，还是一样抹不去。
她没办法如同颐和园一样平静，她在恨，随着年华的积淀越来越深，随着踏足于她身上的脚步越来越多。
风声掠过空际的残骸，断垣残壁下有鬼魂哭喊的声音，凄厉遥远。
可是，谁听得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