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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爱的算术题

常小魏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他得走回去,回到他那个8平方米的小房子里,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因为常小魏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那份生日礼物上,一条铂金项链,3980块钱,他两篇小说的稿费。顾晶晶终于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嘟着粉嫩的小嘴说:“老公,我就知道你最爱我啦。”

这是他们两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见面,因为在这期间顾晶晶一直在跟他冷战。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刮过常小魏的耳朵,接着就是一声咒骂:“不想活啦!走路都不长眼睛啊?!”

常小魏跳起来蹦到路边,黑色奔驰扬长而去,车主那声“不想活啦”还在刮着常小魏的耳朵,生疼。常小魏沮丧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他的眉毛已经拧成了一个死结,任谁都是解不开的。

这两个星期前的冷战是为什么呢?好像是因为顾晶晶去参加了同学杨倩的生日聚会,杨倩的男朋友是开着宾利来接顾晶晶的,当时的顾晶晶正在给常小魏煮方便面,系着灰色的围裙,杨倩在窗外喊:“顾晶晶,走啦!”

顾晶晶就在窗口招了一下手,杨倩笑得花枝乱颤:“顾晶晶,你看你这样子,真像个家庭主妇,咯咯咯……”

顾晶晶当时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她看着杨倩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和那辆红色宾利,鼻子就有些酸了。顾晶晶并不是一个势利的女孩,她只是一瞬间觉得自己过得有些太灰头土脸了。常小魏从窗口看着顾晶晶穿着那件打折时买的礼服坐着杨倩男朋友的宾利走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顾晶晶参加完聚会就直接回学校了,在这之后,直到今天都没有再来过常小魏的8平方米的小房子。常小魏每次给她打电话她要么不接,要么说很忙,在上课,在开班会。

常小魏知道顾晶晶有些生气了。所以当拿到稿费后他就立刻去买了那条铂金项链,当时走出商场时他身上只剩下300块钱了,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捂着兜里的那只精致的玫红色盒子,就像捂着他那份卑微的易碎的爱情。

常小魏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爱顾晶晶,他只是觉得他的生命里除了文字就只剩下顾晶晶了。而文字是他赖以生存的伴侣和工具,顾晶晶是他活着的理由。

他们已经在一起四年了,不长不短的时间,在他最灰暗的年华顾晶晶最明亮的青春里。顾晶晶上大学之前,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他给她写诗,每天放学后骑着单车载着她从城南到城北,他们一起舔着五毛钱的老冰棍儿,他给她买糖葫芦和棉花糖。那时候他也就一两个月收到一次稿费,每次都是三五百块钱的样子,但是他们富足而幸福。

他记得有一次他收到了一张800元的稿费单,他载着顾晶晶去邮局领钱,走出邮局的时候他们又蹦又跳,顾晶晶的小脸涨得通红,兴奋地喊着:“常小魏,我们发财啦!”

他说:“我们将来会有更多的钱,我会成为大作家,你就是作家太太,我给你买大大的房子,带落地窗的,你可以在阳台上种满花。”

顾晶晶高兴得直转圈,她说:“还要给你准备一间大书房,我们还要生两个漂亮的小宝宝,最好是双胞胎,哦,最好是龙凤胎。”

他记得那天顾晶晶幸福的模样,就像一张画,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摇曳着,在窄窄的弄巷里青春浓得散不开。他想,他一定要让她幸福。

9月深夜的寒冷将常小魏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站起身,腿有些麻了,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停下来拍着大腿。手机这时响了,是顾晶晶打来的,他按下接听键,顾晶晶抽泣的声音从电话的那头传来:“小魏,对不起,我之前那样对你……”

“老婆,是我的错,我没有给你很好的生活。”常小魏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小魏,你到家了吗?”

“到了,早到了,都已经躺在床上了。宝贝儿,早点睡吧,我爱你。”

凌晨两点钟的街,安静得能听得见任何细微的声音,常小魏听到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在尖叫,声音细密而悠长,就像一根细细的绳索,狠狠地勒住了心脏。这座城市如此庞大,庞大到他常常迷失方向。如果不是顾晶晶在这里上大学,他是不会来到这里的吧,从小他就害怕人群。如果不是相依为命的奶奶在高三那年去世,他现在也许正和顾晶晶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吧。

如果……这个世界上最苍白无力的就是“如果”这两个字了。

凌晨四点的时候,常小魏终于走到了那间小屋,他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扔在床上,就像丢弃一袋垃圾一般,然后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明天永远以模糊不清的姿态出现在他纷繁复杂的梦境里。

安若素最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叫小禾。

小禾说,我们总是以最孤独的姿态站在人群里,假装不慌不忙。

小禾说,世界从来不会按照你想要的样子存在,你就是一只可怜虫。

小禾说,有没有看见,那些生病的人,苍白的心,故作姿态,彻夜狂欢。

小禾说,……

是的,小禾每天都在说,用他的文字,在他的博客上说,在他的小说里说。这些都与安若素无关,可是安若素总是觉得这些话全部都是说给她听的,是小禾说给安若素听的。

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中间相隔了1299公里的距离,相隔了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小镇、村落。她从未与他见过面,甚至连照片也没见过,也许他还不知道她的存在,但是她喜欢他了。她给他寄明信片,寄CD,寄自己喜欢的书。但是她从未收到过一次回信,因为她从未留下过详细地址。

安若素知道小禾喜欢湖南臭豆腐,知道小禾喜欢听木马乐队的歌,知道小禾喜欢读沈从文的小说和散文,知道小禾有一个喜欢的姑娘,他们青梅竹马……

安若素从来没有了解一个人了解得如此详细,虽然这些了解都是从小禾的只言片语里猜出来的,也许这些只是小禾写小说的需要,也许这些只是小说主人翁的喜好,与小禾无关,但是安若素还是清晰地记在心里。她想,终有一天,她会遇见他,在人群里,在嘈杂的街头,在火车上,在某家便利店里……一定会遇见。

安若素是一家文艺杂志的特约编辑,23岁,长头发,冷漠淡然,走在人堆里普通得如同一粒尘埃。

安若素一开始并不是编辑,只是个爱好摄影的姑娘。杂志有个叫《格子时光》的栏目,征收带文字的图片稿件,安若素偶尔发些拍得好的照片写上几句话投稿。她的图片经常被采用,杂志主编对她拍摄的照片大为赞赏,便对她说,你来给我们做编辑吧,不用坐班,只要每个月完成任务就可以了。

安若素那时候正跟父亲闹翻,银行卡里的数字也越来越小了,于是答应了。

她每个星期会来杂志社一两次,处理稿件和图片,拿的工资不多,但是也够她生活。安若素是个没什么大追求的姑娘,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之外,她不跟任何人交流,并不是清高,只是不善言辞。

杂志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位叫小禾的作者写的文字,小说或者散文,清新中略带忧郁的情调,总是能毫无预兆地就扼住她的心。那些文字构筑的画面,总能很清晰地跳跃进安若素的脑海。在安若素心里,那不是虚构的文字,而是真实的存在。这些文字总是让她想起记忆里的某个少年,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刻在时光里。

少年在安若素13岁时来过,然后停留在她的记忆里,时远时近。那时候安若素上初中二年级,坐靠窗的位置,和所有那个年纪刚刚学会叛逆的女生一样,上课时塞上耳麦,两耳不闻课本事,一心只看漫画书。可是有一天窗外闪来一个身影,是安若素见过的隔壁班的男生。在每天的课间操时,他们都会见到彼此,只是从不说话。偶尔在狭窄的楼梯间会撞上,相互看一眼,然后迅速朝自己的方向跑开,从来没有过言语的交集。安若素迷惑地扯下耳麦看着少年,他说:“把你的《拳皇》借给我看一天吧,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这一册。”

“哦,你拿去吧。”安若素递过书,少年接过书微笑着转身回了自己的教室。

还回来的书里夹着一张字条:“安若素,我叫常小魏,我喜欢你。”

13岁的安若素,那天下午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把脑袋埋进高高的书堆后面,心跳加速,两颊绯红,攥在手心的字条沾染了细密的汗水,有了温度。但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叫常小魏的男生,后来听说他转学了。14岁那年,安若素的生活里多了一个省略号。

关于爱情,安若素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看法。要说有,那也是不合逻辑的,她一直觉得爱情无非是两个人高兴了在一起,不高兴了换一个人在一起的游戏。当然,她也未曾尝试过去爱一个人。

父亲是这样跟她说的,对于你妈妈,我是负责任的。只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现在我和另外一个女人产生了爱情,同样,你妈妈也可以跟另外一个男人产生爱情。就这么简单,所以你不要生气,不要觉得难以理解。虽然我跟你妈妈离婚了,但你还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对你的爱不会减少分毫。

安若素看着父亲,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真的是一件很有道理的事情,没有任何可以作为生气的理由。毕竟,两个人如果不开心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她问母亲,你跟我爸在一起幸福吗?

母亲说,在婚姻里幸福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两个人幸福的方式不一样,那么总会有一个人需要放弃自己的方式。

母亲说得很平静,这个画油画的45岁的女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如同在画布上着色时一样,周身被冷静而智慧的光芒笼罩着,看不出悲喜。这与安若素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被抛弃的女人大相庭径,她甚至怀疑,父亲和母亲是从来没有相爱过的。

17岁的安若素被告知的爱情是一道算术题,1 2=3,如果希望1 ?=4,那就得把2换成3。多简单呀,现在父亲觉得3不是幸福,觉得4才是幸福,所以父亲把母亲换掉了,而母亲也并没有觉得缺失,大概她只是觉得自己仅仅是被换了一个位置而已,她依然可以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位置,比如有一天她会遇见5,得到一种叫作7的幸福。

当安若素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叫小禾的作者时,她就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道算术题:安若素 小禾=幸福。

常小魏决定写一个长篇了,他知道他必须认真地写一个长篇,不然这个城市会抛弃他,顾晶晶可能也会抛弃他。但是爱情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常小魏越来越感觉到累。

常小魏租的房子在城中村,这个小村叫幸福村。幸福村有各种小商店,卖各种廉价的劣质的生活用品。那些老板们每天都只有一种表情,茫然的,静止的表情。幸福村小饭店密集,四块钱就可以炒一盘家常豆腐类的小菜,用的地沟油,但是味道并不差。幸福村的原居民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就守着自己脚下的那一片土地等待拆迁,幻想有一天成为百万富翁。幸福村聚集着许多如同常小魏一般的青年,他们有的刚大学毕业,在附近的写字楼上班,有的闲在家里,像一只困兽。

这些小饭店里每天都有人聚在一起喝酒,哭或者笑。

其实,幸福村多像这城市的一块伤疤,丑陋的,疼痛的伤疤。

每周都有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幸福村那唯一的一条拥挤的街道中穿过,标准的普通话,干净的嗓音从车顶的大喇叭里传出来:“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我们的城市需要崭新的面貌,我们的生活需要更科学更现代化的居住环境。谁也阻挡不了时代进步的步伐……”

说实话,常小魏一点都不讨厌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甚至让他感觉到了幸福村的幸福。这个声音比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在墙上画上一个血红的大叉,写上一个“拆”字的画面要美好许多倍。这个声音总是让常小魏觉得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而此时,他会完全忘记自己蜗居的8平方米即将消失,他会忘记接下来去哪儿再觅得一处便宜住处的迷茫。

上午九点十三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常小魏掐灭烟头,挪到窗前,白色的面包车缓缓开过,许多老人用目光护送它驶向路口。太阳被对面的创业大厦挡住了,冷光从大厦后面勉强钻出来,也没有把幸福村的街道照亮,小摊贩遗留的垃圾搔首弄姿地停在街道两边,等待着环卫大妈带它们去更远的地方。

当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消失的时候,常小魏突然感到一阵绝望。是的,绝望,这是一种很直接的情绪,能让一个人的所有力量瞬间被抽离的情绪。

“晶晶,你今天什么课?我想来看你。”他需要马上见到顾晶晶,需要看到她微笑的样子,需要听到她叽叽喳喳的声音,热烈而兴奋的声音。

“第四节是体育课,你掐着点过来,我提前跟老师请假。”

去顾晶晶的学校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倒两趟。

大概因为是周二,上午十点钟的光景,所有公交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常小魏依然坐在了最后排。以前每次坐公交他也总是坐最后排,顾晶晶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坐靠窗的位置,不停地告诉他路边又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比如有个乞丐摔倒了,很多人在围观。比如一个小孩的氢气球飞走了,她正在哭。比如哪家店的衣服在打折……

似乎顾晶晶很少感觉到累,她的眼睛总是那么忙,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她看到,讲述,记住,传达。这是多么简单的快乐,常小魏总是羡慕顾晶晶的这些快乐,羡慕她那么容易就笑出声来。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她的话越来越少,她总是看着常小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让常小魏感到难过。

常小魏掐得很准,在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站在了顾晶晶学校的田径场外。隔着铁丝网,他一眼就找到了顾晶晶,她正在和旁边的女生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把落在双颊上的阳光撑破了,散开来,一粒一粒的,洒落在绿色的塑胶操场上。

体育老师吹集合口哨了,顾晶晶站在最后一排,还在跟旁边的女生小声地讲着什么。顾晶晶还是原来的顾晶晶,永远有着讲不完的话,只是那些话她不再愿意对常小魏讲了。

后来常小魏才明白那个时候,他已经感觉到孤单了,那是一种失去的孤单。

这节课顾晶晶她们1500米测试,顾晶晶排在女生第三组,每组五个女孩子,她跑在最后面,且与她前面的那个女生隔了很远的距离。她昂起头,认真地跑,太阳所有的光点都在她身后跳跃,慌乱不安的跳跃。常小魏看着她的步子越来越慢,他多想上去拉起她的手跑到终点,也许那样会快一点,至少不会不及格。可是他的脚挪不动半寸,他仍然站在田径场外面,手指抠紧了铁丝网,呼吸变得急促。

这时有个男生在喊:“顾晶晶,加油!你是好样的!”

随着一声哄笑,其他男生也附和着喊起来:“顾晶晶,加油!”

班里的女生开始跺脚,她们的声音也清脆地响起:“顾晶晶,加油!”

太阳开始摇晃,世界开始摇晃,那一片齐刷刷的声音把常小魏推得很远很远,顾晶晶开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小到他拉不紧,握不住。

顾晶晶终于到达终点了,她跪在了塑胶跑道上,大口喘气,她的脊背起伏,把周围的光晕搅乱了,散开又聚拢。两个女孩子扶起她,那个男生给她递了纸巾,又一阵起哄,欢笑,世界明亮。

“我下课了,你过来了吗?”顾晶晶的声音里还透着疲惫。

“嗯,过来了,在校门口等你。”

顾晶晶远远地走过来,脸色苍白。常小魏一阵心疼,他上前拥抱她,沉默不语。

“我们几天1500米测试,累死我了。”顾晶晶说。

“及格了吗?”常小魏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搓了搓。

“那当然,我可厉害呢!要不是突然肚子疼,肯定不止今天的成绩。”顾晶晶脸上扬起笑容。

“啊?还疼吗?带你去看医生吧。”常小魏紧张起来,刚刚顾晶晶跑步的那一幕还清晰地印在他脑海。

“不用,已经不疼了,估计大姨妈快来了,我们去吃红豆粥吧。”

“嗯。”

“常小魏,为什么你总是没有话跟我说,我总是有那么多话跟你讲,你却总是一言不发,要么就是嗯嗯啊啊,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上高中那会儿你就不是这样的。”顾晶晶突然委屈起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常小魏不曾想过顾晶晶的悲伤比她的快乐来得更快,且让他不知所措,他扶着她的肩膀,他言语慌乱:“晶晶,不是这样的,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

“你觉得我们俩在一起没意思了是吧,我不再认真读你的小说,我不再为你的每一篇新作品而兴奋,所以你觉得我们俩在一起没意思了,是不是?”

“没有,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

顾晶晶的眼泪开始滚落出来,她说:“小魏,我觉得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你离我越来越远。我难过的时候,悲伤的时候,生病的时候,都够不着你。我开心的时候,被表扬的时候,需要鼓励的时候,也够不着你。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突然觉得我的事情已经跟你无关了,我不敢打扰你,我怕打断你写小说,怕赶走了你的灵感。以前我不害怕这些,以前我觉得这些对你不重要,我才是对你最重要的。可是现在,不知道我为什么,我觉得这些其实一直都对你特别重要……”

常小魏把她拥进怀里,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他模糊地感觉他即将失去她,甚至已经失去她,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他写过那么多的人物,编过那么多的故事,可是在这一刻,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向顾晶晶解释,她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父亲打电话说:“小若,不要生我的气了。我带你见一下梅阿姨吧,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你始终没见过。”

“不用了,爸爸,你幸福就好。”

“你梅阿姨特别想见见你,她是我们市摄影协会的副会长,她知道你喜欢摄影,看了你的作品,说你很有天分,想要见见你。”

“爸爸,这是大人骗小孩子的游戏,我们不玩儿了行吗?我已经20多岁了,早成年了。”

父亲叹息着说:“小若,我们准备结婚了,希望得到你的祝福。你在我心里始终很重要,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

“是吗?”安若素问自己。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有多重要,到底要怎样才能知道?这个世界太拥挤,我们总是匆忙与每一个人擦肩而过,因为这拥挤让你来不及停留半刻钟,这拥挤让许多人就像一个影子一样,在某一个人的心里晃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抽离。这晃动可以把一颗心脏震得地动山摇,这算不算重要呢?

那么小禾在自己心里呢?从未言语,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有擦肩而过,可是依然地动山摇了。

爸爸,你知道吗,我曾经用过很多种方法,想要试探自己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我离家出走,我期待你会满世界地找我。我18岁生日的时候跟别的男生出去玩到很晚才回家,我期待你能朝我发脾气,大声吼我。我不去参加你的生日派对,我期待你能一通一通地打电话喊我去……但是你都没有,你随我,什么都随我,仿佛我无足轻重。你也从不担心我会出事,你现在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很重要,我会觉得可笑。

许久的沉默,安若素突然有些得意,她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无话可说了。可是那得意里又掺杂着无以名状的悲伤和钝痛。

也许,一直以来,我的方式都是错误的。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有着苍老的气息。我本以为,一个人是否重要,不是由别人说了算的,而是你的内心,你觉得自己有多重要。你18岁以后,我是很少管你,几乎你做出的决定我都没有怎么反对过。因为我觉得我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独立的判断能力,辨别能力,我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和决定。即使选择错了,决定错了,那也是必然会经历的。我没想到这些会让你觉得我不够在乎你。可是,你是我的女儿啊,我怎么会不在乎你。

多矫情,你居然也能说出这么矫情的话来。窗台上的仙人掌又长出了新的刺,在阳光里那么透明。安若素伸出食指摁上去,疼痛传来,食指渗出了红豆般的一滴血。原来这透明的刺也会这般尖锐。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言语变得冰冷而刻薄。

小若,我还是希望你能来。父亲叹息着挂断了电话。

安若素握着手机,茫然地看着那根扎破了她手指的新长出来的刺,窗外的梧桐叶已经快要落光了,枝丫间的鸟巢裸露出来,已经不见有鸟雀飞来。

安若素买了去往C城的火车票,她突然想要见到小禾,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她感觉到孤单,无法言说的孤单。

硬座,售票员说12个小时,上午八点二十九分抵达。

12个小时,一天的一半,从太阳升起到落下的距离。

12个小时背后,是一个新鲜的城市,小禾的城市,她会与太阳一同抵达。

她把小禾的地址用圆珠笔抄在掌心,蓝色的,紧紧握住。

她没有带他们的杂志,她不要叫他知道她是谁,她幻想着自己突然出现在他门外的情景,她会扮作送快递的,或者送报纸的,或者推销保险的。她会想办法停留片刻,站在他的门前,与他说几句话,最好他能笑一笑,她会记住他的笑容很久很久。

这一路上安若素都在幻想,这幻想如此丰满,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她甚至突然笑起来,或心跳加速,继而安慰自己,这些还没发生,然后长嘘一口气,把右手放在心口,让自己闭上眼睛平静下来,然后再继续幻想下一个场景。

幻想让她忘了旅途的疲惫,忘了车厢里混浊的空气,当火车抵达C城时她甚至不敢相信12个小时居然过得这样快。

C城的阳光没有让她失望,C城没有小禾笔下那般嘈杂。出租车驶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司机说,姑娘,到了。

安若素谢过司机,付了钱下车。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现在已经站在小禾生活的地方了,他就在这条街道边的某一扇门后面,太阳的光挤进来,和安若素的笑容融在一起,再也化不开。

咚咚咚。

开门的男生一头乱发,睁着惺忪的睡眼,迷惑地问,请问你找谁?

安若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三秒钟,有一瞬间的恍然,然后问,你是小禾吗?

男生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转而冷冷地说,我不叫小禾,我叫常小魏。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个名字闪电一般划过安若素的心脏,在她那颗小小的心脏里激起了惊涛骇浪。这是十年前隔壁班的男生夹在她的漫画书里的字条上的名字。那个干净的少年,纯白衬衫,若隐若现的笑容。

或许,这只是十年一梦罢了。

安若素回了自己的城市,参加了父亲和梅阿姨的婚礼。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梅阿姨,果然是精致漂亮的女人。同去的还有母亲,母亲自始至终都紧握着安若素的手,却没有说一句话。

长篇写完跟出版社签完合同以后,常小魏决定离开C城了。

顾晶晶跟他分手了,毫无预兆,却又像是意料之中,她语气平静,宣判一般,依然美丽的样子,说,小魏,我和他在一起才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幸福,你常常让我感到不知所措。

她指着站在她旁边的男生告诉常小魏,就是那个为她喊加油的男生。

常小魏没有愤怒,也没有象征性地给她祝福,他只是转身回了他8平方米的小房间,脑海里有许多个画面轰然崩塌,都是关于顾晶晶的。在这期间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他的门前,她问,你是小禾吗?

小禾已经死了,那个带着梦想来C城的小禾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是狼狈不堪的常小魏,写谄媚的小说,被爱情抛弃的常小魏。13岁时他第一次跟喜欢的女生表白,13岁时爸爸妈妈在一场激烈的争吵中误杀对方,他跟随奶奶去了奶奶所在的小镇生活。13岁时家庭的变故使得他不言不语,逃避身边的一切。常小魏的13岁是灰暗而疼痛的。直到那个叫顾晶晶的女孩出现,她带着明媚的笑容,春天一般出现在常小魏的世界里,陌生而熟悉。

但是,他终于还是失去她了。这大概就是宿命吧。

C城,并不是黑暗散去光明重归的城市。常小魏离开那天,那个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那个叫幸福的小村仍然没有被拆掉,像伤疤一样,驻扎在城市的心脏里。

旅行的途中,他突然想起曾经给他寄CD,寄明信片的人,似乎一直没有留下过详细地址。常小魏按邮戳地址找到了寄件人所在的小城。原来这是自己常常发表小说的那家杂志所在的小城。

小城安静而美丽,路边的街灯上挂着棕榈皮编织的小花篮,里面种着兰花和三色堇。

“请等等,你是常小魏吗?”似曾听过的声音,漫过阳光和云朵,落在常小魏的耳朵里,荡起一圈涟漪。

常小魏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女孩,一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出现在他的那间破旧的小单间的门口,被他冷漠地关在门外。她那双眼睛,有熟悉的光芒,有始终有散不开的迷雾,那是十年前坐在隔壁班靠窗位置的女孩的眼睛,是在他遇到顾晶晶之前最让他莫名心疼的眼睛。他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他问:“你是安若素吗?”

十年对于一个人的生命,也许只是一隅。十年对于一段青春,却是全部。

尾声·爱的算术题

安若素坐在小城的中心广场上给常小魏讲那道爱的算术题。

爸爸 妈妈=幸福。可是有一天爸爸觉得把妈妈换成梅阿姨才等于幸福,那么这道算术题就变成了爸爸 梅阿姨=幸福。而妈妈需要在爸爸的位置换上一个人,也能获得幸福。

常小魏说,可是那个空缺的位置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填补呢。

安若素沉默了,她知道关于幸福,从来都没有完美的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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