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一直地跑着,早已忘记了堆场的安全管理规定,胸中似雷声般“轰隆隆”地作响,情感如开水一样地滚滚涌动。
不知不觉,我来泉城已经九个月了,咀嚼着人情冷暖,尝遍了酸甜苦辣,在这里我远离爱情,远离玩乐,惆怅逝去的伤感,迷惘未来的不安,没有过多的疯狂和张扬,没有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唯一有的,就是在沉闷中的几许自娱自乐,以及脚踏实地地做好自己认为值得的每一件事。
我真得回去了?重新站在曾经熟悉的工作岗位上,拿回属于我的那份薪酬和尊严?尽管我内心坚信,自己按照目前的思路和形势努力发展下去,一定会出成绩,如果花总真的是任用贤才的英明之人,一定会给我机会。
但是,当事实摆在面前,却仍然显得很突然。
未来太不确定了,正因为不确定,才使人不自觉地充满了太多的恐惧和不安,尤其在艰苦和绝望的环境中,希望和信仰是支撑人生存和努力的全部。然而,一旦希望无限被接近或者业已达成实现,人反而变得恍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那是怎样的情感啊?惊喜,悲伤,希望,绝望,珍惜,悔恨,亢~奋,冷静,扬眉吐气,心有余悸,意气风发,任重道远,种种的情感,全如潮水般地倾泻而出。
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狂乱,在雨中大声地呼喊,大声地宣泄,九个月来的种种委屈、不安、憧憬、理想在这一刻化为一声声沉重而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中久久回荡,在我生命的长廊里挥之不去。
是的,我看似又重新回到了世人的面前。
短短九个月的时间,这城市还来不及变化太快,那人心却早已曾经沧海;短短九个月的时间,我只是迈过了从二十七岁到二十八岁的青葱岁月,心态却仿佛老了五年;短短九个月的时间,我失去了太多:我失去了九个月的工资,五万多块钱,直接造成了自己生存境遇的天壤之别和生存信念的极大落差;我失去了家庭的安详稳定和其乐融融,所有的家人,包括亲戚朋友,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关注着我未来的方向将何去何从;我失去了和同时代校友在工作中一争高下、互相你追我赶的豪气,常常在极度的失望中,绞尽脑汁地思索自己的种种功过是非;而我最最看重却又最最遗憾的,是那个我一直以来魂牵梦绕的淼淼,我们终于可以重新在一个城市生活,却可能永远再也无法重新坐在一张桌子前交谈。
在雨中像个野兽一样地挣扎了很久,我才稍稍平复了情绪,缓慢地向分公司的机关大楼走去。
在人力资源部进行了简单的交接后,我归还了暂借给我用来看书的闲置库房的钥匙,并再次感谢了人力资源部的两位女同事。她们其实并没有给我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是,每次不管是我索要列车时刻表,还是借用闲置的仓库,包括我写报告时需要的数据,只要是能帮到我的,她们都一一满足,并且态度上从来没有拒我于千里之外,让我感到很温馨。
正如卫斯理的著作《蜂云》中所阐述的,每个生物的遗传基因中都有某种命中注定的东西,这遗传基因深深地影响着每个生物体的行为模式。而女性,即使是最冷酷无情的间谍抑或杀手,也有着天然的富含母性的温柔和善良。
临走时,我告诉小杨专员,过几天,我会把本周未完成的关于维修车间的报告交到她的手里,算是对我在这里未完的工作做个了结,也算没有辜负徐总监对我的信任。
这么做,固然有卖人情给人力资源部、给他们在维修中心的工作报告作嫁衣的美意,也算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待,把自己准备好的思路完整地记录下来,在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再加一块拼图。
一切处理完毕,我叩响了分公司老胡总的办公室大门,和他作了一番恳切的谈话。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领导,时隔多月,我们又见面了。我发自肺腑地感激老胡对我工作的照顾,因为我心知肚明,没有分公司老总的认可,没有他的美言,花总绝对不会轻易地召我回去。而更深层次的感谢,则源于他对我父亲的尊重和礼遇。
我面前的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有着英俊而平和的外表,言谈中透着稳健和成熟,眉宇间却又英气十足。生活的历练和事业的成功塑造了这样一个成功男人的气质,我不禁心生仰慕和崇敬。对我而言,和他虽没有特殊的感情交流,却也算是真诚而亲切。
我平静地说:“胡总,我今天接到了志化集团总部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我下周一回去报到。屈指算来,在泉城分公司九个多月了,我也经历了一次人生的蜕变。我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和支持,深深地明白您对我的情谊。没有您的肯定和认可,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回去。说实话,我舍不得这里,我还有很多计划中的内容没有实习。在我的计划中,我是准备完成一篇战略规划报告的,对您,对我自己都是一个交代。但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深深地记住您对我的恩情,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您。”
老胡总慈祥地笑了笑,以一个父辈的口吻缓缓地说道:“小李,人一辈子不会总是一帆风顺的,这才是人生。年轻人,刚参加工作,难免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什么是人才?不是说你的学历有多高,理论有多强就是人才了。关键是你要把这些知识和理论充分地结合到实践中,运用到工作中。
制导弹的是不是人才?是人才。但是,拿到我们公司来,他就不是人才,因为没有他可以施展的平台。人呐,什么时候都要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自己的路。花总那边也是经常问起你们在这里的表现。我老实告诉他,这两个年轻人在我这里都很努力,也很能吃苦。而小李你又是这里面态度最积极、也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你敢想,敢做,态度端正,给人以活力和希望,又总能在实践中充分结合理论,发现问题并提出解决的办法。
你回集团总部机关后的具体工作安排,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相信,只要你保持这股劲头,就一定能成功。”
我抑制着内心的感激,想起了父亲来泉城时,受到的来自老胡总的周到款待,不禁道:“胡总,其实我应该叫您一声胡叔叔。感谢您对我父亲的热情礼遇。说实话,我开始的时候,真担心您……我担心我的父亲为了我而受委屈,他骄傲了大半辈子,从来不求人,如今为了我……”
我想起年迈的父亲放弃尊严,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来泉城帮我说情的景象,情到深处,鼻子一酸,在老胡这个被我视为在泉城唯一可以亲近的人跟前,多日来压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喷薄而出。
我极力地忍住哽咽,强~迫自己保持基本的尊严。半响,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自己受再大的委屈,再大的苦难,都不在乎。但是,我父亲为了我所做的一切,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以后,我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在奋斗,还有我父亲的期望和寄托。”
老胡宽容地点头微笑,说:“相信我,孩子,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我深深地给胡总掬了一躬,走出了办公室。
窗外,雨过天晴。我回身望去,阳光照在老胡总的身上,映射出一轮柔和的光晕。
随后的一天,我的生活节奏忽然慢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仿佛松弛的弹簧,摇摇晃晃,思维也无所适从。百无聊赖之际,我缓缓地走过曾经每日里习以为常的工作场所,慢慢地回忆这九个多月的种种情景。
我即将离开泉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分公司,形形色色的熟人都或打电话或见面祝贺。
在堆场,我见到了传理师傅,他憨厚地笑了笑,说:“小李,以后有机会多回来看看。”
我激动而夸张地给了师傅一个熊抱,说:“师傅,以后有机会去咸城旅游,我请您喝咸城的佳酿。”
王正回来后显然也知道了我即将离去、而自己仍将困守在泉城的事实,但仍大度地说:“沛文,恭喜你,”眼神里却满是失落。我心里面很是过意不去,但在这个人人自保的岁月里,能养活自己已属不易,谈何惠及他人?
我买了只烤鸭,和王正边吃边聊,絮絮叨叨地安慰了他一个中午。尽管王正明显地心不在焉,但我仍把当年自己在硕士毕业后误入传销时经历洗脑的种种励志、煽情的技巧全部用足,以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虚和忐忑,好像出卖了战友的叛徒,极力想挽回一点尊严和安慰。
午饭后,我又跑到老顽童的宿舍里话别。
老顽童罕见的一脸凝重,喃喃自语地说:“好啊,走得好啊,别在这穷旮旯地方耗尽了青春,到时候一无所获。”
我笑了笑,说:“您老人家在这个温柔乡里左~拥~右~抱,乐不思蜀,简直比神仙还美。哪来这么大的忧伤?”
他颓然一笑,说:“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省城的铁路局机关里负责画每日的火车行车图。经常是早上打一杯水,到了晚上下班时也没有喝上一口。那种日子,当时觉得苦不堪言,没有尽头,可回头来看,此后却再也没有当时那种忙碌和满足感。青春一去不回头,小伙子,好好把握机会,努力吧!”
听到这话,我忽然莫名地感伤,把昨天的惊喜一扫而空。此刻的咸城于我而言更陌生,也更不可知,甚至我在想,如果我不走了,会不会在这里另有一番天地,大有作为?
但生活容不得我去左思右想,瞻前顾后。念念不忘过去、忧心忡忡未来的结果,也许最后只能让我在当下驻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