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候大变,狂风卷着暴雨。整个泉城一片汪洋,好似水上的海市蜃楼。
王正随维修车间的同事去外地采买零配件。我一个人懒懒地走在通往维修中心的路上,脑袋里面空空荡荡,机械而麻木地等着周末返家的时刻。
下雨天里,其实最舒服的事情就是窝在床上看风景。我本有心赏雨景,借着自己的境遇,回古望今,直抒胸臆,来点儿“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境,抑或者做这个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听窗外淅淅的细雨声伴我甜美入睡,可惜,偏偏如今自己要在户外作业,而且每天去上班的必经之路早已经成为了汪洋之地,一路小心翼翼,左挡右突,端的是:脚踏浮水,险象环生。
在经历了上次差点儿和火车亲密接触的险境以后,我是再也不敢走铁路线了,尤其是在雨天,万一哪根电气化铁路线短路,沿着雨水疯狂地漏电,我这不值钱的小命铁定玩完。关键是死相肯定很难看。还记得小时候玩过的街霸游戏吧?看过被兽人布兰卡电击以后,对手浑身裸露出各种白森森的骨架的恐怖样子了吧?尽管效果夸张了点,不过死相估计也好不到哪里。
于是,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绕行。
考虑到天气的恶劣,我在出门之前作了充分的行头准备。照镜子一看,只见这大汉,上着藏蓝色雨披,下套宽裆肥腿懒汉工装裤,脚蹬一双四十五号的黑色塑胶雨鞋,手握一柄三尺长的钢架雨伞,脸似铁锅,细眼微眯,眉梢上挑,鼻直口阔,倒也是一脸的英气勃发,气宇轩昂,杀气腾腾,远看威风凛凛,近看傻~逼呵呵。
依仗着这身行头,我自认既可防雨,又可驱寒,出的门来便从容不迫,不畏水坑,昂首阔步。早已进入六月天,泉城的气温却忽然下降,凉风夹杂着劲急的雨点砸在雨伞上,如爆豆般啪啪作响。我沿着上班的路途疾驰而行,路过垃圾堆时,那每日见到的野狗帮早已不见踪影,想来它们早已寻得避雨看景之所,倒也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福分。高架桥下,形形色色的车辆快速驶过,丝毫不曾在意地面凹陷之处露出的深深的水洼,速度满满地掠过,激起万千水花,惹得路人上蹿下跳,唯恐避之不及,端的是——携雷霆万钧之势,行道德缺失之实。
沿途经过低矮的庄稼地,我眼看着春雨中傲然挺立的新绿嫩芽闪闪发亮,清爽湿润,顿感生气勃勃,耳目一新,一派人间的繁华景象。
穿过庄稼地,盲肠小路横在眼前。说是路,却早已成了小河的模样。由于地势低矮,雨势偏大,那湍急的水流早已漫过了地面尺许,看不见水面下任何的石头和泥土。我自负有这高腰水鞋护脚,顿时豪气冲天,站在“河”边只微微一试水,便大着胆子横冲直撞。当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那水面深度,却早已抹过了脚脖子,离水鞋的上沿无限地接近。
正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蹒跚前行,只听得身后一阵喇叭轰鸣,夹杂着翻江倒海的破水之声呼啸而来。我稍一后望,只见一辆巨型的SUV车辆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开了过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达声,汽车却没有丝毫减慢的意思,在深深的积水池中掀起一米多高的水柱,直接奔我喷来。
说是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仗着我练过跨栏,打过篮球,看过武侠,右脑发达,当即使一招黑狗钻裆,脚尖点地,横地里奋力蹿出足足两米有余,气冲丹田,一声长啸:“你~大~爷的”,同时,力贯左臂,抖开长伞,顿时伞气如虹,发出金属铿锵之声,掀起一股水流,迎着那巨型SUV溅起的水柱骤然而去,在我的身前布成一道细密的防护网。防护网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水花,伴随着“噼里啪啦”密集的撞击声。当然,和巨型SUV掀起的水柱比起来,这伞掀起的水网基本上没用,主要还是靠我这把伞。
这伞也不是一般的伞,乃是优质精钢所铸,八八六十四根伞骨制作精良,严丝合缝,经得住暴雨的考验,抵得住冰雹的摧残,防火(柴)防(鸡)蛋,防水防风。
雨伞在武侠小说中一直被描述成百变的兵刃,收起可做长剑、判官笔使用,撑开来还可以抵挡暗器,当真是攻守兼备。
雨伞,又见雨伞。天上天下,没有人知道雨伞从哪来出来。雨伞,总是从它应该出来的地方出来。
只听一声爆豆般的脆响,我只觉得手臂阵阵发麻,伞骨颤颤巍巍,水柱直击伞面,迸发出细碎的无数水花,淋淋洒洒地在空气中飘散,弥漫着泥土和雨水混合的腥味。我只觉下盘一凉,低头望去,膝盖以下已经湿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个子高的弊端——受攻击的范围太广,防不胜防。
望着远去的汽车,我免不得一顿抱怨。
仗着脚力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盲肠路,我走到了维修车间的办公室,将鞋子狠狠地拔出来,倒出了“哗哗”的一汪“小溪”。甩掉袜子,脱掉裤子,我使劲地甩了几下,将就着重新套上。看看表,赶路的时间比平常足足多出二十多分钟,浑身上下每一处好像都在散发着寒气。
维修中心的工友小徐客气地和我说,这种天气,我就不用来了。我笑笑,心想,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什么经历都是财富啊。
我在维修车间的办公室里和新来的主任打了个照面,简单地闲聊了几句,便回到楼上的休息室坐定,看起了手机中存储的电子书。
今天是周五,适逢回家的前夕,维修车间暂时又没有太多的事情,我便索性忙里偷闲给自己放半天假,放松一下连日来紧张的神经。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在屋中裹了件外套,却仍然感觉不到温暖。
连日来由于紧绷的神经和时冷时热的天气,身体一向很好的我感冒时好时坏,鼻子吸溜吸溜的,伴着一声接一声的喷嚏。正当我专心致志地看书时,门被推开,在堆场认识的朋友、管理机器设备的田总工程师进来,开玩笑地对我道:“领导,楼下来电话,找你的。”
我暗自诧异,我一个外来人,什么人会把电话打到这里。
“喂,你好,”下楼接了电话,我调整着面部的表情,微笑着应答。
电话那边传来了人力资源部小杨专员的声音:“小李,徐总监今天出门前叮嘱,让你给他回个电话,马上!”
我匆忙地应答完毕后,撂下电话,心里面习惯性地认为肯定没好事,人力资源部不是检查我们周末是否在岗,就是有什么额外的工作需要人手,拿我们当免费劳动力使唤。
没办法,对某个人的印象一旦形成,想要更改是很难的,那需要时间的沉淀,更需要完美的沟通。我内心暗暗祈祷徐总监不要在这样的天气安排我进行户外作业。
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情,我脸上保持着谦恭的微笑,将嗓音调试到最佳状态,拨通了人力资源部徐总监的电话。
“徐总,您好,我是小李,小杨专员说您有急事找我?”
“李沛文,今天志化集团总部机关的人力资源部那边刚刚下发了调令,你已经被调回志化集团总部另行安排工作,周一就去总部报到。今天,你抓紧时间把这边的工作进行交接,去分公司这边的人力资源部小杨那里把相关的手续尽快办理完毕。”
这公事公办的声音,是我来这里九个月以来早已耳熟能详而又厌恶透顶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地冷漠,那么地超然于事外,然而,对于此时的我而言,却如天籁般地动听和美妙。
我强抑着激动的心情,追问了一句:“徐总,王正今天不在这里,是否需要我通知他或者帮助办理他的交接?”
电话那边的声音立马夹了严厉的腔调:“他不在?去哪里了?”
我暗自咋舌,照实说了王正出外采购零配件的事实。电话那边传来冷冷的声音:“这次调动暂时只有你一个人,其他消息另行通知。”
我在电话这头伸了伸舌头,赶忙紧着道谢:“徐总,真是太麻烦您了,出门还惦记我的事情。”
挂了电话,我心中一时茫然若失,空空如也。
回去了?我真的回去了?
我百感交集,却又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不使其表现于外,内心却有个声音冷静地提醒自己,还没有结束,还不知道志化总部的最后安排,一定要稳住。
经过九个月的环境折磨和内心挣扎,我虽然称不上大彻大悟,却早已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更高的追求。到了我这个状态,其实已经无所谓在哪里,因为我知道即使被调回志化总部机关,与我内心的目标和理想相比,也仅仅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远没有什么高兴的理由。
尽管如此,我内心仍然渴望着此刻能有人与我分享这消息。可惜,在这里,在维修车间,在泉城分公司,不可以。
因为一切尚未盖棺定论。
临近中午,我匆忙地整理了在这里所有的工作材料,和维修车间的工作人员解释下午要去分公司机关的人力资源部,没有更多话语,便匆匆地往分公司机关楼赶去。
雨一直下,外面恶劣的路面又成了汪洋之地。只走了几步路,整个脚踝便被重新灌进了雨水,然而此时,我却浑然不觉。我手中拿着雨伞,却并不展开,一个人憋足了劲,在大雨中奋力地狂奔,任由冰冷的雨点狠狠地砸在身上,浸满全身。
只一会儿工夫,雨水浸漫了全身。我的头发瞬间就被打湿,一绺一绺地垂在眼前,雨水洒落在脸上,顺着脸庞流下,划出几道浅浅的小沟。路上的景物如过电影般地从眼前飞快地出现,又匆匆地掠过,心中的种种景象和片断也是不断地在脑海里快速转动,循环往复。
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没有眼泪,但心里的雨却瓢泼而下,无法停止,浸湿了身体的每个角落。只是,这心雨,永远再也不会淋湿我那曾经深爱的淼淼的头发,正如她所言,我们从此咫尺天涯,一如这街上的每个行人都可以被称之为普通朋友一样,陌生的脸,冷漠的表情,擦肩而过,匆匆作别,生命的轨迹再不会有任何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