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得和你上上课了,这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很寻常的嘛,永明王不也是?以后你嫁过去……哎哟……”
他抚额瞪视芰荷,听得茶盏脆声坠地,不由跳脚道:“你个悍妇!”
“你个混蛋,和你爹一个德性!”芰荷犹不解恨,忿然扯过他衣襟,咬牙道,“我警告你,不要伤害沐堇熙,也不准伤害……”
“你那书呆子么?”他冷睨她。
“他不是呆子!我曾告诉你,我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你为何非要弄得人家家破人亡呢?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你倒悲天悯人!若你做皇帝,不会不知抄家才是这天下来钱最快的法子。亏你跟着伯父学了三年,却连圣意都不会揣测!”
“圣意?我呸!我没有你们这些男人的花花肠子,也不想和你吵。总之,我会把这件事办好的,你不要插手!”
“你?”他鄙笑连连,“我知道的是,男人是不会为了女人而放弃自己的财富和权势的!不信你试试看?我劝你早点收了心,回去和永明王把事给办了。”
“我见过他了,他已不让我遵守婚约了。漫说他不逼我,就是有人逼我,我万俟芰荷不愿意做的事,也没人可以逼我!”
“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真希望没你这个妹妹!”他气急败坏,拂袖欲走,却听她在身后幽幽道:“彼此彼此,不过,子皓哥哥,‘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句话可不适合我……”
“你待如何?”他扭身看她。
“很简单,南墙若要拦我,我把它拆了继续走。”她倔然一笑。
他却已无力说话,扶额摇首而去。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万树凉生处,霜气清郁。翌日便是中元节。
这两日,每至夜间,街衢俱静,连最调皮的稚童也绝了影子,独独座座青冢上烛火摇曳,元宝纷飞,香火似狐媚之眼明明灭灭。
江南一带在中元节前日,不仅要供奉冥资,还要漂流荷花灯。这河灯在底座上放灯盏或蜡烛,任其漂泛水泊,据说可普渡孤魂野魄,为其大开托生之门。
“二叔,拜完了么?我想去放河灯!”沐思茹仰着脑袋,颇为不耐。
沐堇秋倾身抚她脑袋,温言安慰她再等一等。
沐思茹先前见他们用石灰在坟茔前洒了几个圈儿,说是把纸钱烧在圈儿里孤魂野鬼便不敢来抢,烧纸时还念念有词,此时听说这事还没了,樱红小嘴撅得老高,哼道:“你们大人真麻烦。”
沐堇秋笑而不言,继续使唤家奴做剩下的祭事。
芰荷轻搂住沐思茹,笑着揪她小鼻子:“小思茹怎么知道有河灯可以放啊?”
“当然知道了,”沐思茹指着立在沐堇秋身后的夏岚岚,“姨娘说的啊。”
芰荷沙瞟了她一眼,又看向沐堇秋身后的沐堇楠——他表情僵硬地做着祭事,看起来似乎不太乐意。
芰荷不由暗暗冷哼。
之后,夏岚岚率先在夏盈盈坟前磕了头,隐约听得她说思念之语,沐堇秋心绪复杂,眼底痛色闪烁,芰荷忙捏了她手。他亦有所觉,回握她手,微笑着拉她给夏盈盈叩首。
夏岚岚沉默不语,但听沐堇秋对亡魂说着芰荷的好坏,心内却腾起滔滔妒浪。
这该死的狐狸精!夏岚岚暗骂道。正瞥向他处,适好撞上沐堇楠炽灼的眸光。
近日,沐堇楠似乎特别在意她,尤其在那日她与和芰荷交锋落败之后,特来寻她说话。当时,她心烦已极,压根不睬他,他便一夜未归,翌日回来时酒气满身……
月黑雁飞,窗影峭愣,万籁阒寂,没入幽昧深夜……
“沐堇楠”从别院的坟冢做完了冗杂的仪式,便陪柳絮回沐府。而沐思茹则坚持要与沐堇秋、沐堇熙和芰荷等到外城河去放河灯。沐堇秋给她贴了符咒,才携她一道出门。
“沐堇楠”梳栉已毕,吹灯就寝,尚未合眼,却觉帐幔外竟浮泛出幽幽绿光,风穿朱牖,晃得那绿光踔跃如波。
呜……
气氛本已冷寂,窗外哀音突起,哀戚悠转,野猫一般。
咿……
陡然又是一声,撩起狐媚之音。
呜……咿……
似有野猫与妖狐诡笑相争,一股灵诡之气开始蔓延……
中元节!孤魂野鬼?讨债索命?
念及此,“沐堇楠”心惊肉跳,耳听那浓谲之声参差折转,声声转厉,不觉间,全身肌肉竟绷了起来,就像……就像琵琶惊弦,悬而不裂。
嘣!
陡然间,裂弦的惊音,他听见了!
森冷寒意霎时从脚心蹿了上来,冷得他满心悚惧,那片绿光……那片绿光还在帐幔后晃晃悠悠,不来不去……
他想要惊呼!
所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是,亏心事,他有做过!他想,这世上有总有一些他不能解释的东西……
沐堇楠!真正的沐堇楠!
强镇心神,他如鹰搏兔,直扑帐幔后的幽绿之光。
咦?是一张笺纸!恍惚间,还可瞥见那绿光间深嵌的墨痕。
“凄凉孤坟,夜半幽魂。心系家宅,不饶奸佞。”
字迹端秀,落款是……沐堇楠!
嘣!
这次不是弦裂,而是……
点燃!引爆!炸开!那是他的身体!
他惶然抚着在爆炸一瞬被撕得稀烂的肉块……
嘭!
碎块焦裂,血蝶一般!
飞舞……血腥浓酽处,隐有森然笑意嘶嘶而出:“呜……咿……”
沐思茹看着河灯越飘越远,也学着大人的模样祷告起来,当她做完祷告,回头却见芰荷呆立在旁,神思不属,而那嘴角却衔着怪异的笑意,好似有几分幸灾乐祸。她正觉得有趣,见沐堇熙给她使个眼色,连连点头。
“哇!”
二人蹑手蹑脚,待近了芰荷的身才厉声惊叫。
芰荷正想象着那人收到她的“礼物”之后会有何种反应,如何受得这一大一小这么捉弄?立时吓得惊呼一声,蜷臂后缩。
待看清眼前情状,沐堇秋已抱住了她。她索性口袋一般挂他身上,拍胸道:“吓死我了!”
沐堇秋责了二人一顿,沐思茹局促得紧,忙缩在沐堇熙身后。
芰荷忙笑道:“没事的,是我自己胆子小!你别吓着思茹了。”
听她这么一说,沐堇秋才面色一霁,心里却又暗暗生奇——若在往时,芰荷自然不会真的怪熙儿,但定会扑上来“报复”她的,今儿个……
沐堇秋自然不知,芰荷这几日来,一直暗暗安排着震慑袁一鸣的事。
原来,芰荷思前想后,觉得打草惊蛇是万万不能的,而提心吊胆的防范也非良策,不如借着中元节,来一个敲山震虎,让袁一鸣不论怀揣怎样的鬼胎,都不敢轻范沐堇秋。
她在那淬了荧粉的笺纸上一边写着“鬼信”一边想,但凡俗人在这个节气里都会升起敬神畏鬼之绪,更何况贼者心虚,他能不被吓住算他本事!
搁笔后的她更多的却是吁叹:是否世间的事都是安排好了的,只是他们按照上天既定的轨道在走呢?若非她要和母亲学了画技,也学了模仿笔迹的本事,今日也不可能,借沐堇楠的名义来吓唬袁一鸣了!
夏岚岚此时见芰荷吓得够呛,不由嗤笑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芰荷懒得睬她,沐堇秋更佯作未闻,夏岚岚自觉无趣,心情恹恹地登车回庄。
嘿嘿,苍白的脸,红红的眼圈,颤抖的胳膊,魂不守舍的样子……这该是“沐堇楠”现在的模样吧?
旦日一早,芰荷便急着看好戏。未想那人脸也不白,眼也不红,胳臂不仅不颤,还稳稳地夹着小菜,递送口中轻嚼,末了还赞着小菜爽脆可口。
芰荷大觉挫败,不由灰了脸,转念却又想,虽然扯来唐朗装神弄鬼未见奇效,好在,她可不只为他备了一份礼物。
如此想着,她在算计中过了一日,眼见翌日便是竞技的日子了,便去清风书斋料理生意,顺便看看赵宝儿有没有乖乖地做事,一北钺早便一人出了门。甫一出门,便被顾成安跟上了。
“你忙你的去吧!”芰荷素来不喜冷面冷口的人,见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一时不耐。
“我现在就是在履职啊。”他头也不抬,继续紧跟。
芰荷蓦地顿住,听他不无怨怼地碎碎念着前次邬江之行的凶险,自己也觉惭愧,便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不过呢,你也不好,明明知道哥哥悄悄跟着我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他原想说,这是你哥的意思,我敢说什么?却见她眼珠滴溜溜转着,不由笑了:“是我错了,那小姐想让小人怎么补过啊?”
芰荷面露为难之色:“你看,你一大男人,跟在我身后,这个实在不太好……所以……”
“好!一丈以外,视野以内!”顾成安抱臂远退,心内暗笑:虽然她也不乏心机,到底还是个小丫头!
将至清风书斋时,蓦地风卷云动,“哗”一声便下雨了。芰荷就近躲了小店屋檐。那店门紧闭,门环旁贴“东主有喜”字样。她淡淡看了,回头便撞上了一位卖花的老婆子。她全身湿透了,冷得直哆嗦,看着也煞是可怜。
顾成安倚在另一屋檐下,遥望芰荷在与老婆子攀谈之余,向他做了一个打伞的姿势。他顿时心领神会,忙四处张望,倒见前方有个卖雨具的小店。
他一路小跑过去,待到买了雨伞回来归来之时,只觉脑内“轰”的一响。
人呢?
紧闭的门前已是孑然无人。莫说是芰荷,就连那个卖花的婆子也没见了!
芰荷揉着晕得发涨的脑子醒来,已明白自己被劫的命运,来不及去咒骂那个与她攀谈送她花却暗暗使坏的老婆子,警心已生。
她首先触到了一张案几,待心内剖出线索,便在这黑魆魆的囚室里冷笑道:“既把我掳了来,还请高人现身罢!”
瞿然间,笑声大震。
弹指之劲挟激冷风,风过处,烛火骤亮起。
荷心内微骇,与来人对视。
入鬓剑眉下,双眸内翻涌着一旋阴戾之光,然而,芰荷只微微一笑:“袁一鸣,功夫不错嘛!”
“较之老二如何?”他逼近她,眼内锐光急闪。
她扬起下巴:“你让那个婆子在茉莉花上下迷药,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把我掳了来,总不会为了讨论这个吧?”
一听这话,他便火了,一手钳她,一手死掐她下颚,恶狠狠道:“你这小妖孽,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啊!竟敢给我装神弄鬼的!”
他还记得,几日前,他因受了夏岚岚的冷待,竟去了酒肆买醉。那时,他满口酒气地嚷嚷,凛凛身躯伏在桌上,却似一滩烂泥。一个妖冶女子持酒而来,莲步姗姗,腾宕出裙角绣凤。他醉眼惺松,她娇声如莺,酡色笑靥勾魂摄魄,分明是他思念之人!于是……微睇绵藐,色授魂与……
翌日晨起,满目的荼蘼花熏帐,白云兰花的丝绸被子,刻丝的琉璃屏风,让他心神巨震。当他悚然惊觉自己身无寸缕时,蓦地想起头晚的癫狂。
荒郊野外,单家独院,使他险些以为自己遇上了狐妖鬼魅,然而……他终不信!
此时,让芰荷心骇得不是颚骨的疼痛,而是……他粗浊的呼吸。
她奋力挣扎,他笑得更是放浪,兽一般抵她面上深嗅。
一种淫靡绮艳的气息蒸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