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袁神色复杂,看着如火的红衣女子,她的紫色眼眸仿佛锁住了妖精的囚笼,一头长发宛如瀑布,裹在周身流淌的血色中央。她的面容是如此陌生,气息又是这样熟悉。不知道自己为了见她跋涉了多少路程,经历多少生死劫难。如今,寻找千百度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没有因此而稍微缩短。这就好像是梦境中的梦境——或许在明日太阳升起自己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一面只是另一个梦境,虚虚实实,分辨不清。一瞬间,时间空间交织错杂,全乱了。
或许,或许这样也不错。没有前世记忆的白叆,至少不会因为鹔爱那一份更加憎恨自己。
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白叆继续猜测:“还是说寻找心上人只是他脱离族人的借口?”恍然间察觉到自己有点太入戏,白叆笑了笑:“虽然短了点,倒是不错的故事。下次你再讲,可以再详细一点,也不要这么夸张——什么千年万年的,哪个人活得了那么久。”
诺袁将杯中酒混着刚才的话一饮而尽。他本来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可白叆都说到这地步,所有的言辞都已经没必要讲下去了。
打破两人沉默的是殿外突然传来的声音——兵戎交接的声音,白叆的心一沉,兀然起身,只见门口的侍卫冲进来禀告:“报——左右尚臣与亲王联合叛乱,趁着夜色已经打到宫里来了,现在正要放火围攻紫晶殿。请女祭司赶紧撤离!”
白叆咬牙:“真会挑时候啊,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了!反了,都反了!翾礐呢?”
士兵战战兢兢:“左尚臣声称女祭司大人囚禁了真茹王,先一步派兵去营救……翾礐将军被困在那里。”
白叆听罢大发雷霆,胸口的闷气忽然一紧,她站立不稳,两手勉强支撑桌子:“滚,都给我滚!”
营救?这个时候他回去营救谁?跟真茹王一同囚禁的不就是潞谙吗?这个时候的白叆失去了理智,满脑子想的只有一句话——翾礐,最后一刻你怎能舍我而去。
火势越来越猛,左右尚臣在紫晶殿外堆满了干柴,誓要将妖女烧死。顷刻间,火焰烧进了紫晶殿。挂在大殿中的红色纱幔一一起火,混杂着檀香木、月影纱、报喜帘烧焦的味道,还有浓烈的黑烟,呛得白叆睁不开眼。火苗****着地面、石柱,张牙舞爪向白叆扑过来。诺袁手疾眼快,抓过白叆就拉着她冲出大殿。右尚臣率领大队人马守在正面大门,诺袁立刻拉白叆闪进偏殿。
红衣女子回头看着那火势熊熊的紫晶殿,忽然甩开诺袁的手要折回。
“白叆!”诺袁大急:“站住!”
白叆却没有听见。
“站住!好不容易逃出来,你打算自投罗网么?”诺袁强行拉过她不让她再回火海。
“放开!我要取一样东西!”白叆叫着要推开诺袁。
正欲腾空而起从殿堂顶端逃脱的青衣男子被白叆一锤,脚步停了下来,他只得白叆放下来:“叆,要拿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取。”
红衣女子含含糊糊摇着头使劲儿甩手。
诺袁一把抱住她躲在石柱后头:“别胡闹。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施法救你一次了。”
白叆神志有些不清:“啊,那就让我烧死在那里吧。母妃也死在火海里,你没去救她,也不要救我。”
诺袁咬紧牙关不去理睬她。
“放我下来,翾礐会来救我。”怀中的女子坚持说,她紫色的眼眸盯着他一动不动,神色和语气不容置疑。
诺袁知道不需要继续追问下去了,无论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白叆的答案全都书写在了她的眼神中。
鹔爱,你就这么恨我么?即使忘记了过往,这一世你还是不肯接受我的援手?
他似笑非笑,终于确认了一切。
最后一次凝视白叆,他拼命想要把这个女子看透。离开千年到的时候他也这样注视过妘约娴,这两个命运纠葛太深,孽缘纷争不休的女子。从千年之前两只金羽鹔鹴诞生在他手心里的时候,他就一直想要把这两个神似貌似的女子读懂,可是他不能。为了扭转命运的轮回,他冲破宿命只为了姐妹俩二星正位,可谁知结果早已写定。当玩年前魔族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拍案大怒,将摄魔符摔得粉碎,他就隐隐察觉自己会是这场赌注的失败者。跟圣若许亲封的魔族统治者作对,自创世以来从没有人能活下来。可他还是抱着一丝的信念,自不量力地向血潭上的白衣女子下了战书,就如同紫琰所说,自不量力,狂妄自大。
诺袁突然觉得好累。放弃回归复位的机会,放弃轮回转世的希望,他在尘世间滞留了太久,看遍了时间的苦恼、罪恶、别离、生死,一直支撑他的信念早已经完全碎成了片,只是他永远在矢口否认。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在坚持下去,那看似完好实则早已化为齑粉的执念也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初赌的就是早被无情的时间磨平的一份不死心。
不管怎样,他还是输了。
这就是命运最后一笔了吗?
“喂,别往那边走。左侧偏殿后面有一条小路,那里有片竹林。你从那条路走不会被发现。”白叆觉得内心翻涌起的情感在闭塞的胸膛中怎么都冲不出来,她上前拉住了他。
“你这是关心我吗?”诺袁笑着问,他知道,此时他应该面对这眼前的女子微笑:“你为什么不跟我走?翾礐赶去救真茹王,只怕赶来时你已经烧成灰烬了。”
白叆哼了一声:“他会来的。要是因为救下潞谙而叫我死掉,他肯定后悔一辈子。”她声音中的浓浓酸意早就让诺袁嗅到了。翾礐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首先赶去真茹王那里,无非为了真茹王身边的潞谙啊。
“潞谙……?”诺袁抬起白叆冰凉的下巴,看进她的眼底:“你奢求他的关注,任性地堵上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证明他在乎你。如果他没有赶到,死在火海里倒也正合你意。”
白叆十分平静:“他说过我的命只有他能拿走,还威胁我说要把我钉在祭天柱上。我不信他不来。”
“你这样纠缠不累吗?”诺袁突然问道:“你、你们不累吗?命运都纠缠这么深了,还是极力抗争,不累吗!”
白叆一愣,她的嘴唇又动了一动,一句话轻飘飘飞出,扰乱了火焰,又被大火熊熊燃烧的噼里啪啦声淹没。
“习惯了。这就是我命里定下的。”
“值得吗?”
“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你不就是故事里那个人吗,说到极力抗争……你应该最懂吧。”
诺袁愣了半响,接着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叆、妘约娴和自己都是同一类人,所以说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即便白叆此生记不得任何有关前世的片段,即便她今生的痛苦洪水一般淹没了本应残存的回忆,即使原本相连的心从此相隔两地,即使脆弱敏感的心最后只能落得残缺不整,她还是读得懂自己——即便她没有意识到,即便永生永世不再相认,即使她的执着完全给了另一个人。
放弃了一切,就为了你们这一对为世所不容的姐妹,到头来终于弄清了问题的答案,值得了。
九公主峥音哽咽的声音又重现耳边:“那,那我只能希望,主人能忘记疼痛,找到她们。”
他终究还是找到了。所以,不悔;即使是输掉了一切,即使是不能逆转宿命,也无悔。他的微笑在火焰中透明,他眼中留下的最后画面,是白叆冲出火海等待翾礐的身影。
白叆觉得身后有异样,转过头来。
漆黑的夜色中永远都不能再见到那个青色衣衫的身影。
她仅给了自己一秒钟的时间发愣,然后毫不犹豫返回大殿,在四处寻找那个盛着她两件嫁衣的檀木盒子。火势已经太大,几块梁木连同烧着的幕帘落下挡了她的出路。白叆的脸上没有惊慌错乱,她捡了烟雾不浓的角落蹲下身,在烈焰中静静等待,仿佛烧到手臂的兹兹火苗与她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