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叆整理好衣裙,笑道:“右尚臣眼光真是好,叫人佩服。天将亡波宏,是故奴婢亲自出宫将波宏族唯一的皇子带来送给真茹王。此乃神谕,也是波宏族灭族的先兆,奴婢不敢不从,因此请求潞谙娘娘帮忙。”说罢向潞谙一欠身:“奴婢来迟,娘娘受惊了。”
女祭司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什么?什么叫天降神谕把波宏族皇子送来?大殿堂上的重臣无一不是露出惊愕的表情。
白叆淡定地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孔,继续:“请王立即出兵。天降灾难于波宏,波宏族王室血脉掌握在大王手里,必定鼓舞我军军心。”说罢便叫翾礐将小皇子带上来。黑衣将领便如同老鹰找小鸡一样单手提上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
看着一脸泥土的可怜小孩儿在黑衣死神掌下瑟瑟发抖,年轻的真茹王涂生怜悯之心,开始犹豫起来:“多年战乱黎民苦不堪言,孤有意与波宏族结下永世修好的约定,从此以冲江为界,两族不再敌对。他还是个孩子,不如用皇子做交换条件,逼波宏族签订停战条约。”
真是妇人之仁!白叆她咬牙冷笑:“大王,波宏皇子被擒,此乃天意。波宏灭族是大势所趋,大王却在此时给波宏以喘息的机会,岂不是白白浪费上天一番好意?”
左右尚臣见平时不问政事的女祭司一再要求出兵,且她来无影去无踪,从登基大典上消失的时候无人察觉,数日后回宫竟也无人提前通报,而且她手里还多了一个波宏族的皇子。真是令人不安!亲王,立刻上反驳白叆:“大王已经做了决定。连年战乱加上荒灾让真茹百姓流离失所,大王仁慈,愿意放弃与波宏族的仇恨。你不要借口挑拨离间。何况你本就是波宏族人,现在竟然劝大王屠杀你自己的族人,你这蛇蝎心肠真是可怕。”
白叆盯得亲王浑身发毛,她大笑三声:“你现在想起来了。”她转向高台上的真茹王:“你要不要出兵?”
右尚臣喝道:“竟敢对大王无礼。”
真茹王:“孤心意已决。女祭司白叆为国出力,孤要好好犒赏。来人,传令放了瑛宸,连同潞谙一起赏。还有这个孩子,即刻派人送回波宏王那里。战事不必牵扯到孩子。”
白叆心里徒升起一股热力,她言辞和举动开始不受控制,只听一串儿咯咯笑声:“真茹王宽宏大量,不与波宏计较前嫌,白叆佩服!大王继位典礼白叆委托给瑛宸操办,实属不妥,不如白叆现在就为大王祝祷祈福!”说罢转身便舞。
真茹王点头默许,叫众舞女退下。
大堂中,红色的绸缎顷刻间化为了白叆的翅膀,将众人的目光紧紧吸引在了舞动的长袖上。
红色的火凤凰在空旷的殿堂中起舞,白叆如同跃动在苍穹中的艳阳。她那如血的红衣仿佛顺着桃红色的缨穂缓缓滴下,融化着周身的一切。白叆如同醉酒一般,越发疯狂,那灼眼的火红使人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怒了火中的怨灵;那摄魂的舞姿却让人感到了绝望,绝望如同****于烈火,将整个世界化为灰烬。
潞谙惊讶于白叆突然出现,却更为她耗尽生命的舞而惊恐。方才向真茹王回禀的时候潞谙就察觉出来异样,这疯女子想干什么!她的身体明显不受控制,脚步十分不稳,若不是那惹眼的红色衣袖,她凌乱的步伐和虚弱的身体早就被发现了。难道她受伤了?
白叆舞着,大殿的气氛逐渐变得怪异。潞谙觉得呼吸越发困难,好像面前的狂妄女子已经把自己扔到火盆中去了。众人也纷纷喘不过来气,好像所有的空气都被白叆烧尽了。
白叆的一步一举,一动一颦,仿佛都在煽动火苗扑向前来。
“大王!”白叆咯咯娇笑:“天意送来波宏皇家血脉,今日又是您的登基大典,可谓双喜临门!”说罢一个回旋,洒出一片鲜红色的光芒。
翾礐察觉到白叆不对劲儿,直向冲过去想拉过她,不想白叆一闪身躲过,继续疯狂地跳舞祝祷。
他瞬间明白——她心里该有多么的恨!
这个妩媚到魅惑、残忍嗜血的女子,在用她的生命点燃所有憎恨的干柴!
白叆舞得已经没有任何意识了。她只知道自己在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愤怒。她的眼前早已经是一片惨淡的红色,如同当年那烧死母后的火焰,如同一滴一滴从自己身体内流出的生命,如同翾礐受伤时溅漫天的鲜血。
“停下!”她那无声的世界中突然炸起了翾礐的声音:“白叆!停下!”
仅此一句,她再没有听到翾礐的声音,因为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将白叆埋葬掉了。
“着火啦!救火呀!”殿堂中一片大乱。侍卫们护送皇太子和潞谙逃离,群臣蜂拥离去之后,只剩下血红的火焰和火红的鲜血。
白叆揉着酸痛的眼睛,双臂毫无力气。她还处于噩梦的惊吓中,梦到自己的身体被火焰烧成灰烬,灵魂从镜馆里面飘出,随着初升的太阳成了空气中的尘埃。太阳的光芒和温暖明明伸手可及,她却被风吹散,支离破碎地游荡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她渐渐想起了发生的一切,她起舞时候点着了整个大殿。她本以为自己会葬身火海,就像多年前母妃那样,可她此刻却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死。她感到一阵力不从心的恐慌。
“翾礐?……翾礐?”
没有动静。大殿堂死一般沉寂。白叆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她明明张开了嘴,动了嗓子,可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白叆的心一沉。她想要做起来,可身体动不了,她只能那样躺着。
这种感觉好奇怪……从来没有过……感觉全身的力量汩汩涌出,不知道涌流到了哪里。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白叆的眼角翻出了泪水。她再也忍不住,彻底卸下了伪装,放纵地大哭起来。她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眼泪竟然可以这么多,好像这一哭便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她哭了好久,直到没有力气去呼吸了,她的眼泪还是停不下来。白叆只能强迫自己深深吸气,低声嚅嗫。
翾礐,翾礐,你在哪里啊……
白叆一声轻叹,仿佛把仅剩的灵魂也给呼出去了。她以手遮面,淡淡地自语默念:“翾礐……”
“你醒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缓缓从另一边传来。白叆浑身一颤,使劲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苍白面颊。
明就在身边,却丝毫没有发觉;明明近在咫尺,却总以为远在天涯……
叛变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没有?”翾礐一边低声重复,一边将掉落在地上的被子盖到白叆的身上。她身上的伤痕之外又多了一层灼伤。他盯着白叆身上黑褐色的烧伤,突然伸出手,颤颤地触碰。
“抱歉……”翾礐低声地道出埋藏在心中依旧的话:“卿澜的事情,是我错了。”
白叆无声地淌着泪,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我以为我会被火烧死,就像母妃那样,”白叆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手:“老天怎么还不让我死呢?”
翾礐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如果你现在死去,就没有来生。”
“你说什么?”虚弱的她并没有力气多想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当她看到翾礐神情黯淡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我的镜馆呢?”白叆霍然而起,惊恐万分。
“刚刚有人来报,妘约娴下了命令毁掉了你和容妃娘娘的镜馆,青仙山的坟墓也一并毁掉。她送来一封信,扬言要亲手杀掉你我。”
眼前的女子在绝望的尖叫后猝然晕厥。她悠悠醒来,俨然哭成了泪人:“我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黑衣男子被她撕喊扯破心肺,那红衣女子疯了一般:“哈,你们都要我死,都要我死!你们不仅要我死,还不让我死后求得安宁,就连……就连转世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们好啊!你们真好啊!我的好妹妹,我的好族人!”她眼中战栗的紫色风起云涌,明明陷入那将一切生命吸入的无底黑洞,她竟然还是笑着看那眼前的黑衣男子:“真好!真好!波宏族从来都不存在过,我从来就不存在!”话音刚落,纤细得一握就碎的手臂就被那黑衣男子紧紧锁住。
翾礐的心中激起一阵深刻的恐惧,白叆的声音仿佛指甲刮着生锈的铜钟一样让他不寒而栗。可是既然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没有了收回的可能。
“白叆,真茹王已经决定把小皇子送还波宏,条件是两族结束战争。事情发展已经脱离了你设想的轨迹。如果你还想报仇,就把该夺过来的攥到手里。”
白叆一惊,知道翾礐在暗示夺位:“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男子的脸上依旧是冰冷的平静:“请女祭司妃仔细考虑属下的提议。”
他知道白叆无处可藏,她只能接受。妘约娴葬送了她最后一丝希望,打破了来生的虚妄幻境,她被迫从梦中惊醒,既然没有转世的希望,只能把此生给活到极致。
摆在女祭司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如果放弃,她既无法为容妃报仇,也不能对伤害她的波宏族和推翻镜馆的妘约娴实行报复。不能说这个提议没有他自己的私心,一向视自己为死敌的亲王已经蠢蠢欲动了。
翾礐冷笑一声,还没质问你当年屠杀我双亲的罪行,你却先反咬一口。曾邵和文麟早就提醒过他真茹先王和亲王十有八九是当年一场血淋淋罪行的凶手,翾礐又怎会不知?他不过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没错,就是现在。
眼前的女子,终于要舍弃最后一丝人性成魔,他在等的,等她一句话。
“我要报仇。”
黑衣男子宛如狂风过后黑暗无边而平静的海面,他巨大的臂力马上要把怀中的女子锢得粉碎。
——“我会消除你一切恐惧,不管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你想要的我给你,你想做的放手去做。不管是妘约娴,大祭司,还是左右尚臣或是亲王,你不想要的,我一并为你除去。”
“我要活着。”她在他怀里纹丝不动,宛若一尊石像,“我要控制真茹王,我要毁掉波宏族,我要杀死妘约娴。波宏族所有的镜馆,我都要毁掉。”
他恭敬地推下,保持着持剑的姿势,红衣少女的指尖轻轻吻过他的黑色长剑,她的声音没有一丝魅惑的气息。
“我命令你帮我。”红衣魔鬼抽出长剑,点在黑衣死神的胸口:“得到真茹族,得到波宏族,得到妘约娴的头颅。你做得到,我就许给你最想要的东西。”
铮然一声,利剑入鞘,契约达成。
黑衣死神冷冰冰的声音隐藏着利刃搬的笑容:“最想要的东西?您知道我想要什么?”
原本神情冰冷的白叆微微一笑,顺着自己的思路:“真茹王已经把剑还给你,可你想要的还有他怀里的女人。你还想要给卿澜复仇,你想要踏平波宏族。”她挑逗一般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我说的没错吧。”
“不错。”黑衣男子盯着眼前柔媚女子雪白的肩膀,颇有深意地回应道。他深鞠躬,缓缓退下。
苍白的双手端着白玉杯,一身红袍的白叆走上大殿。真茹王再次对她网开一面,不再计较她在登基大典上的逃离,但是那场大火实在诡异。多年前禧妃把白叆捆起来打的时候也莫名起了火,但也有人说是因为碰翻了烛台,火灾的原因不了了之。数日前众目睽睽之下白叆周身燃起火焰,并迅速蔓延席卷了整个宫殿,这可无法否认。宫中瞬即传说女祭司真身为火焰之魔不详,却无人敢杀了她,因为担心一旦惹恼了火魔,她就会降下天火烧掉整个真茹皇宫。真茹王思量半响,决定除去她祭祀的名号并将她驱逐出宫。
白叆庆幸真茹王只是在行宫见她。行宫侍卫本就不多,她左右扫视一下,看到仅有的几个侍卫也被翾礐在不知用什么方法支走了。
“大王……”白叆跪在太子面前,不敢抬头:“奴婢前来领罚,谢过大王不杀之恩!”字字真真切切,绝没有半点虚假。
“孤已经赦免你了。离开真茹族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吧。”面对白叆,真茹王感慨万千。真茹王不信传言,仍旧偏袒女祭司,他一向觉得白叆身子骨太柔弱岁数太小,嫁到真茹族、被废、屡次几乎遇害、继而勉力承担大祭司的职责,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她,因此独力顶住群臣上奏处死白叆的请求。真茹王认为是白叆和翾礐联手抵御了波宏军队的攻击,又带回了波宏灭族的神谕,将功折罪,应放她一条生路。
“离开。”白叆没了魂似地鹦鹉学舌。
“孤早已经看出来了。自从孤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想逃。如果先王与孤说起两族婚事的时候告诉孤你当年只有九岁,孤绝对不会把你娶来。先王废了你太子妃的名分,又不许放你出宫,孤只能叫大祭司找个借口把你从冷宫里救出来。孤当然知道修习术法十分凶险,现在想来把你安排在大祭司身边倒是害了你。现在孤决定放你走,算是成全你的心愿。”他起身,黄金色的长袍晃着白叆的眼睛:“你不像孤,只能做个笼中之鸟。”
白叆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这一番话,来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