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鸢是被齐林鸿派去保护韵壹的手下救出来的,从医院醒来后就被软禁在齐家。
学校方面是老慕去交代清楚的,办了三个孩子的退学手续。那日,白发苍苍的校长几乎快要老泪纵横,他一直视为重点培养对象的三个学生没有任何原因的休学,他损失惨重,扼腕叹息。
齐林鸿忙着整顿,忙得不可开交,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女儿的质问,早出晚归。只是派人把守齐宅,怕夜鸢又惹出什么乱子。海上没来消息,蘅槿和众多落海者一样,无疑是一场海葬。
韵壹守在家,不出门半步。
夜鸢从医院回来后一直住在蘅槿的房间里,用不着软禁,他根本不出房门。已经把自己困住,出不来。
一连下了好一阵子的雨终于停了。韵壹坐在地板上靠着墙,抬头仰望天空,茫然等着太阳。拿起脚边精巧的小日历,用笔重重的画上一道痕,视线扫过上面的日子,第十七天了,从墨西哥湾回来已经第十七天了。
而夜鸢也等了十七天了。他挂了手中的电话,把头深深地埋进白色的枕头里,泪晕开一片,没有人看见他这时的眼泪,蘅槿看不到也看不见。打电话的人是他暗中培养出来的势力,出海找人快要把海都给掀了,终究告诉他,找不到。
是吗,找不到。
韵壹在日历上划下第三十三道痕的时候,她听到长廊那头的房门开了,不是保姆送饭的声音,不是别的房间传来的声音。是那间房,那个人。错不了。疾步上前拉开门,是夜鸢,她却生生止了步,不敢上前。
她怕他宛若冰霜的眼睛,装着露骨的厌恶和仇恨,她的陪伴亦只能在他身后。
天已放晴,他出了房门,足够。等时光渐远,等来日方长,等伤痕淡化,等季节变幻周而复始,熬成一剂良药。可是,她不久后就知道她又错了。原来,他的确是在等,等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然后,等自己慢慢死掉……
夜鸢要出去,被门口的保镖拦住。韵壹站在楼梯口以为他又要打起来,慌张的跑下来,没想到他脸上却噙着满不在乎的笑。
“那我就不出去好了。韵壹,你沿着围墙往后山小石子路上走,会看到一个青石阶,那里的草坪中有棵榕树,榕树下藏着一个铁盒,你帮我拿过来,好不好?”
这是他三十三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语气平缓,不再包裹阴霾,似什么也没有经历过。
“好、好,我就去给你拿来。”韵壹眼睛一热,就往外面跑。
小路上残留着未干的雨渍,被磨得圆圆的石头有些滑,她不得不减慢速度。留心注意着夜鸢所说的青石阶。
过了几分钟,果然看到了青色的石阶旁的草丛里一棵榕树直直的挺立着,多日不见的阳光层层铺在枝叶上。韵壹走过去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薄薄的铁盒。
稳稳地捧在手里,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铁盒,里面是一个画本和一支笔尖已被磨平的铅笔。虽然已经猜到了这大概是跟蘅槿有关的,可是轻轻翻开看到里面的时候,还是一阵震惊。
画本上是同一个人。嗔怒着瞪大眼睛的样子,笑得天真无邪的样子,蹲在地上掉眼泪的样子,睡觉时手紧紧抓住另外一只手的样子……短发的时候,黑发齐肩的时候,长发的时候。太多,每个样子,每个时期,都有,都是满满的蘅槿。这个画本的主人思度了她的每一寸时光,一笔一触,都是他的稀世珍宝。天上人间,谁也抢不走。
蘅槿把铁盒交到夜鸢手上后马上走开了,那张脸,她再也不想看到。
三十三天,他对她说了第一句话。看到那本画本的时候,她知道了,哪怕三十三年,三百三十三年,三千年,以前那个笑容温润的少年都不会再回来了。他死在了有蘅槿的记忆的那条路上。
夜鸢回了房间,在书桌上前坐下,打开铁盒,拿出画本,翻开一页空白,拿起笔伏在书上画起来。素色线条像魔术师手中神奇的道具,把他脑海里的那抹身形和眉眼细细绘出。他的眼中满是笔下的画,心无旁骛,看上去无比认真。
笔尖继续流转,画下的是一片汪洋大海,平静无波的海面泛起了粼粼波光,太阳在高远的苍穹。少女安静的沉睡在海底,长发在海水中散开,睫毛弯弯的卷着,好看的琥珀瞳被闭紧的眼眸藏了起来。
槿,这是最后一张了。
被海水充斥着整个身体是怎样的感觉?世界的声音逐渐消匿,什么也听不见。阗暗的黑洞,永远与阳光隔着透明的距离。然后,极累,慢慢闭上眼睛。从此,不醒。
是这样的么。
默默盯着看了很久,不敢动,胸口那个地方鲜血淋漓。最后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把画本放进去,却看到一本别致的线装相册。暗青色底纹上那一支墨绿玫瑰,他看一眼就知道出自谁的手。颤抖着翻开,一张张相片就那样直接的毫无隐晦的呈现在眼前。
脸上冰凉一片,滴到相片中的他的脸上。
倒数第二张,不是相片,是她手绘的Q版头像,下面附上一行小字,夜鸢生气的时候拽得跟二五八万的样。
最后一张,是他的睡颜。闭眼皱眉的模样。同样是小楷,两行:如果我还能回来,我就告诉他,这颗石头生成的心好像早就喜欢上他了。
还有一句,我想我们在一起。
少年眼角带泪无声的笑,槿,知道了,你说,你喜欢上我了,你想我们在一起。
这一年的秋天这座欣欣向荣的繁华都市发生一件大事,古董大亨城西段家和城东齐家纷纷垮台。法院受到匿名的证据指证两家多年来的文物盗窃行为,以及地下钱庄的黑幕。各大媒体同时收到莫名电话赶到法院,齐段两家的事一时之间就被曝光。
经政府相关部门查证事情属实,齐段两家的当家人齐林鸿和段秦都被收关监狱。恐怕,余生都要耗在那牢里。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件事发生不久后城西的段家一夜之间几乎遭受的是灭门的惨痛。特别是段家在美国的势力一扫而空,无一人生还。
从此齐段两家沦为历史。
午后秋阳,逐渐暖和起来。夜鸢坐在窗前的玻璃桌前,手指摩挲着磨砂的咖啡杯沿。韵壹在他的对面。
“你恨我吗?”
“那就恨吧。好好活着,才能恨。”
他像是自言自语。“我说过的,欺负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我自己。”
朝韵壹的方向推过去一个文件袋。“这是我注册的一个公司的所有资料和股份,你爸爸再也保护不了你,你从今以后要学会自己生存。我安排了人帮你。若是太累,不想要,就转给他人,也能保你一生无忧。”
“她以前问我要不要跟她离开齐家,我让她再等等,我想等到我的势力足够强大,能够保护她。现在,已经强大到把齐家和段家都灭了,可是她却没有再等了……”
“十七年,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她说她不喜欢我不爱我,但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因为我是她的家。那时我觉得好笑,觉得又是谬论,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叫做‘一定要在一起’。”
他淡淡说着,对面的人已经泣不成声,苍白的唇被咬出了血印。
“她一个人去美国就是为了让我活着,那现在,我便不死。韵壹,我想就这样睡下去,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就把我葬进那片海里。”
病房中变得静静悄悄。
床上的人,睫毛极轻极快的颤动了一下,只是眉目之间的苍白,依旧不变。
储良重重的叹了口气,懒散坐到地上,用手撑着头,作冥思苦想状。
花墨白站在窗前,看远处的风景。朝身后的人问:“阿良,怎么样?我的唱功又进步不少吧。”
说着就突然向着病床走过去,储良两眼放光的望着,以为那厮会有什么救人的英勇举动,不想他竟然只是把垫在夜鸢头下的枕头换了一个薄一些的。
“他长时间睡在这么高的枕头上会不舒服。”花墨白这句话说得很人性。
“他都这样了,跟活死人没多大区别,哪里还感觉得到枕头舒不舒服。你丫要真是想帮人家就来点实在的啊,别玩这些虚的……”
储良这是想要激花墨白出手,只可惜,人家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人家大闹地府的时候他还没出世,那点心思完全不用拿出来晒,就被识破了。激将法更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到最后,储良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不想吱声了,却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人。惊得从地上跳起来,朝那女子抱歉道:“不好意思哈,我们俩只是好奇,进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见怪,我们就走……你也不用报警的!”
储良说着就要拽这花墨白出去。
扶着门框的那人却只是望着病床上的人,目光青灰,紫色的眼影衬得瞳孔中越发的无神和灰败。精致小巧的细脚高跟鞋妥帖的包裹着双脚,一身稳重的职业装扮,染成栗色的长发垂到腰间,浑然有了一种脱变。
她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到说话声,与储良和花墨白擦肩而过的时候却牢牢抓稳了其中一人的袖子。
纤细骨指,死死紧扣,手背上凸起狭长的血管,像长埋地底的青藤树根。
“他会不会死?”她的嗓子被自己刻意压抑得有些哑。
“如果蘅槿姐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花墨白冲她苦笑,“你自己呢?”
韵壹难过得眉头皱起来,“我天天做梦,梦里是爸爸、夜鸢哥,还有蘅槿姐都在身边的时候。”
“我知道,我还会继续长大,慢慢变老,最后死掉,过完这一生。我也想像哥这样,这么不负责任的睡过去……但是我不能。”
“有时候,又觉得哥好像更可怜,他连梦都不会做了,他什么都没有了,这样多绝望……”
她只是说着,没有眼泪,眼眶像干涸的河床,到了冬季,枯了水。
储良用手肘撞了撞花墨白,朝他用眼神示意,总得安慰安慰吧。
“小公主,你该回家好好睡一觉,说不定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小公主。韵壹一震,疲倦的眼看着花墨白,难以言语的情绪翻涌堵上心头。“会吗?”
“嗯”
储良赶紧附和,“会的会的,都会好起来的。”
韵壹放开手中衣袖,温温和和的笑,眼中的情绪被藏起来,说:“不好意思,还有……谢谢你们。”
花墨白和储良慢慢悠悠出了医院,在大街上晃荡。储良早把自己感冒,在医院吊药水的丢脸事儿给忘了,问:“你刚刚是不是忽悠人家小姑娘的?说会好起来只是骗她的吧?”
“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花墨白!”储良愤怒了。
两人一路小吵着回了小院。
花墨白指使储良去烧水煮茶,七七八八的说了一大堆要求。储良以病重为由,果断的拒绝了。
花墨白皮笑肉不笑,“你去不去?”
储良胆子一壮,作势要不畏强权,不畏拳头,“不去!我都发烧了,刚在医院打完吊针,应该好好养病,不宜劳累。”
“那我把四海八荒的那群家伙都叫来伺候你,免得劳累了你。”
储良一哆嗦,“不用不用,不劳累的……您老想喝什么茶?我就去煮。”
把四海八荒的那群家伙叫来,告诉他们自己生病了,把他家几辈子的脸丢光了。
储良忍气吞声的煮茶去了,房间安静下来。
木桌上样式老旧的电话机蒙了一层灰尘,几乎没有使用过。花墨白弹了弹灰尘,拿起电话。
那头接通了。
“雾溪,谢了。在那海底找块石头花了不少功夫吧?”
“也还好,那海域与西溟幽海相连,我找起来不算太难。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做了?”
花墨白在这边低低地笑,“只是把它放回了该放的地方。”
他替夜鸢换了枕头,顺便把一块琥珀色的菊花石也放到了枕头下而已。
挂了电话,发现午后阳光正好,窝到小院青藤椅上准备睡觉,储良就端着茶走过来了。
“姓花的,小爷好不容易煮好了,你就准备睡觉,不喝了?”
花墨白眼皮也不抬,“先放在那儿。”
储良又想继续打听夜鸢的事,藤椅上的人终于赏了他一记白眼,“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好了……”
说完就又闭上眼睛睡觉。
“那你不也说了,你只是敷衍她的。”
储良独自一人在石凳上喝着自己煮好的茶,有些郁闷,那人睡了,随他怎么吵,还是不醒。
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他伏在面前的石桌上,想,就相信那么一次试试看,然后就眼皮撑不住的往下耷拉,晕晕乎乎的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