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很忧愁。望着天边的红霞,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深闺的怨妇。
宁延阁站在门外,正在与隔壁的王家嫂子说话。偶尔转过头来看屋里的他,面上带着些歉意。
他不耐烦的转过头去,将那杯中的茶水饮尽,又拿过壶来想再倒上一杯,却发现壶中水已空。站起身来,提了壶到厨房。不过就是烧个水么,有什么大不了。
站在灶边,想了想,怎样才能让这灶堂中的火烧起来呢?他以前,从来都以为,那杯中的茶水本就是那样的。哪里还晓得,茶是泡出来的,而泡茶的水是要升火烧的。
咬了牙,将淡青的袍子掖到腰上,很不文雅的蹲下来。两根手根拈着长棍往灶堂中掏了掏,还剩了些火星。便伸手将一旁的柴火扔了进去。等了半天,却没有一点动静。怎么了?他又用长棍伸到里面掏了掏。那火星竟越发的小了。
怎么办?怎么办?
一时急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几圈,从未见过升火,就算到了这小镇上,延阁也从不让他沾手这些事。他也乐得清闲,哪里想到今日竟被这小小的火事难住了。火,火……
突然脑中一闪,他在宫中时,在七夕时倒是见过几个小宫人烧纸钱,那纸钱轻薄,一扔进去,打了火石便烧得旺盛。丢了手中的长棍,蹬蹬的跑到书房,从书架上拿了好些书,又蹬蹬的跑到厨房,将书撕了扔进灶堂。果不其然,不多时,那灶堂中的火星便渐渐的燃起来,最后将那些新加的木柴也点燃了。不一刻,那锅中的水便沸腾起来。他得意的扯出笑来,他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难得到他的。
然后呢?
要把锅中的水倒进壶中。这个倒简单。伸手提了锅子,却不想那锅变得很是烫手,心中一惊,也没多想便把锅扔了出去。“哐当”一声,热水全泼到了地上。他望着地上的水,再看看指尖的燎泡,突然觉得好痛。蹲到地上,滴滴答答的落起泪来。
宁延阁听到声响,忙赶进来。便见到他蹲在地上,面前一摊水渍,那淡青的衣袍上也染上了炭痕,正哭得伤心。
“怎么了?”宁延阁看着满地书页,心里只叹了声。
听他问话,也不知怎的,忽然心中就起了火,“你还管我做什么,去跟那女人聊天去。”
宁延阁听他这般说,心中便有了计效,露出些笑意来,“再怎么样,还是你重要些。”说完便走上前来,拉了他的手,“让我瞧瞧,烫着没有。”
他却负气的抽了手,“我就是这般没用,烧个水也不会。用不着你可怜。”
“我哪里又可怜你了。”宁延阁有些无奈。
“怎么不是!”玉珺琰却越发来了脾气,“我什么事也不会,只靠你养着。若不是我,你也不晓得早就娶了媳妇,儿子都会上街打酱油了。”
“那也是我自己愿意的。”宁延阁听他说了,笑起来,“这是咱们早就说好的,你只管在家呆着,我养你。”
“那是以前,保不准哪天你就烦了,把我赶出去,自生自灭。”
“怎么会。”宁延阁对他的这种想法,感到很是惊奇。无论如何,他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离开的。
“如何不会。”说着,却是冷笑了声,“这世界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若是日后,你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你自然就会知道了。不过你也放心,若是真到了那日,我也不会缠着你不放。你只管过你的好日子去,我也想好了去处。”
“珺琰!”宁延阁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低喝了声。
玉珺琰像是突然醒过神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说完,一把将宁延阁推开,跑了出去。宁延阁却也不急着去追他,想着他刚刚发脾气的原因,忍不住笑起来,摇着头道:“这个傻瓜。”
他出了家门,一路沿着街市走了一阵,突然想到,除了延阁那里,他确实也无处可去。心中越发的生气,转身进了一旁的花楼。花楼,自然不是种花的。但里面却也百花齐放,让你一进去便迷了眼。
楼里的妈妈见了他,高兴地迎上来,抓了他往里走,“酒瘾又犯了?”走了一阵,却未听到身后那人回应,狐疑的转过头来,“你又在生气了。”
玉珺琰看了她一眼,却道:“你说你一个双十年华的大好女青年,干嘛每天涂那么厚的粉,穿那么俗气的衣服,还硬逼着人家喊你娘亲,占别人便宜。”
“你!”那妈妈听了,被气了个踉跄,指着他的手指直发抖,最后却是一哼,“老娘胸襟宽广,不跟你一般见识。”
玉珺琰却不依不饶,“你哪里是胸襟宽广,胸大无脑还差不多。”
“王君言!”那妈妈被气得不轻,叉着腰站在那里。只是她叫这一声,却引来了整楼的姑娘。
“王公子来了。”
“王公子又来了。”
“啊,王公子又跑到这里来了。”
“王公子每次都跑到我们这里来躲,不过一个时辰保准就会被抓回去。”
“我赌这次不用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就会被抓回去。”
“上次不是就只半个时辰,这次可能会更短些。”
姑娘们七嘴八舌,居然就开了个赌局。
“你们……”玉珺琰看着她们说得欢快,气得不得了,一赌气,转身就要出去。却被妈妈一把抓住,“怎的这次就脸皮这般薄了。她们爱玩儿,你也跟她们计较。”笑说着,将玉珺琰带到自己房中,那些姑娘们也跟着进来。见着他只低着眼不说话,便晓得这次怕是闹得不轻。
“又和丁夫子吵架了?”妈妈拉了他,坐到桌边,倒了杯“春醉”递给他。
玉珺琰接了,昂头便饮得一干二净,说道:“哪里是和他吵架,每次不过是我乱发脾气罢了。”
妈妈听了,笑起来,“你也晓得自己乱发脾气。”
“我自然晓得!”说完,便又垂下头去扶弄那桌边吊着的朱色流苏,“只是每次见他那样,便要生气。他也以为,哄我一哄便过了。但也不能一直这样。”
妈妈听他这样说了,心中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玉珺琰却懵懂得很,径自苦恼。便也不点破,只转过头来,对姑娘们道:“看王公子这般苦闹,你们也不帮上一帮。”
其中一个穿粉衣的姑娘,叫蝶儿,心领神会,说道:“其实,这事放在我们这里,却也不难。”
玉珺琰听她说了,却有些疑惑,心道,烦恼也要会分地方的么。转念一想,她们日日呆在这楼里,不就是为了使人开心的么。便点头道:“姐姐且说来听听。”
蝶儿见他上勾,与旁人相视一笑,却也正了脸色,“那你要全听我们的,不准中途反悔。”
“那有何难。”玉珺琰端了身姿,想他好歹也是个皇子,自是说一不二的。
玉珺琰坐在床边,此时心里不知悔到南海去了。不要说此时,那些姑娘们帮他上妆时,他便后悔了。但他一有异动,便被蝶儿压住,笑着对他说:“刚也不知是谁说的,不会后悔的。”噎得他无话可说,只得随她们摆布。
蝶儿临走时,还交代,一会儿等延阁来了,让他喝了桌上的酒,将他醉倒,事后便说些丑事,让他以为自己醉酒出了差错,出出气便是。
玉珺琰虽然觉得,只用此事还难平心中火气,却又觉得机会难得,先整他一整,其他的,日后再算也不迟。
等到宁延阁轻车熟路的找到花楼来,进了那香气缭绕的闺房,一时竟愣住了。这是个什么情况。一旁的蝶儿见着他的面色,噗嗤一笑,“呆着做什么,没吃过猪肉,还未见过猪跑么。”说完便递了支喜称给他。宁延阁盯着手中的喜称看了会儿,也没说什么,走上前去将那红盖头掀了,“珺琰,你这是做什么?”
玉珺琰被他问红了脸,因想着要让他喝酒的事,嚅呐着说:“她们将我绑在这里,说要等你来才放我回去。”
宁延阁挑了挑秀眉,“哦”了一声,转过去看蝶儿。却见她低头忍着笑意,便道:“那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么?”
玉珺琰哪里肯,急道:“先喝了酒再走。”见他看着自己,马上又垂了头道:“呃,是她们说的。”
宁延阁点点头,“这不难。”便拉了玉珺琰走到桌边,将一杯酒递给他,见他不接,挑眉问道:“你不陪我喝?”
玉珺琰为难的看了眼旁边的蝶儿,见她暗暗点头,便知她自有办法,便咬了牙,“喝就喝。”拿了酒便要饮,却又被宁延阁抓住。
“这酒不该这样喝。”说着,便自己先将那杯中的酒喝了一半,又从玉珺琰杯里倒了一半,又复从自己杯中倒了一些到玉珺琰杯中。玉珺琰看得头晕,被宁延阁拉着将手绕到自己臂上,就着饮了酒也不晓得。
“好了,你们早些歇息,妈妈说,这屋子今晚就让给你们了。”说着,便转身出去了,还不忘将门带上。
玉珺琰喝了那杯酒,头就昏沉起来,“她在说什么?”
“没什么。”宁延阁笑着答,扶着他坐到床边,“头晕?”
玉珺琰点点头,扶着额角,“咱们不回去?”
“嗯,今天不回去。”后来宁延阁还说了什么,玉珺琰全不记得。只觉得宁延阁好像问了他什么,他应了,宁延阁就笑起来。之后,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第二天,玉珺琰睡过来,看见宁延阁正躺在他身旁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听到他问:“醒了?”
呆呆的点了头。又听到他说:“能起来吗?”
玉珺琰动了动,却觉得身体酸痛得不行,“哎哟”一声又倒下身去。宁延阁笑了笑,起身自己穿了衣。玉珺琰仍是呆呆的看着他,脑袋却是一团浆糊。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忘记了。
这边宁延阁穿好了衣服,转过身来,见着他看着自己发呆,笑了声,走过来将他扶起来,帮他将衣服一件件套上,眼里带着灼灼的笑意。足像只偷着腥的猫,让他看着更加的头晕。“我们回去罢。”说着就一把将他抱起来。
“你做什么?”玉珺琰吓了一跳,忙抓紧了他的衣衿。
“回家啊。”也不等玉珺琰说话,一路抱着他出了花楼,一路过了街市,一路回了那间他与延阁住的小院,最后被放到了自己床上。
发了半天呆,终于在吃晚饭时,反应过来,大叫了声:“宁延阁,你就这样一路把我抱回来,让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玉珺琰最近又有了新的烦恼。
现在镇上终于没有人给宁延阁说媒,因为那日的事,镇上的人,已将他归为宁延阁的家眷。现在,人家见他上街,总要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再笑笑,最后红了脸,问一句:“出来逛街啊?”
见着他们的笑脸,玉珺琰心里懊恼得不得了,便再也不想上街了。
最近,他很忧愁。看着窗外盛开的海棠,轻叹了口气。
“陛下。”李禧禄躬身上前,递了杯绿茶,“陛下可有烦心事?”
“这是玉露。”他尚未品尝,只看了眼那鲜亮的茶水,便能如此断言,可见他对茶之一道很有研究。
“是。”李禧禄应道:“是先前献贡来的今年的新茶。”说着又补了句:“娘娘知道陛下爱喝,所以让老奴特地泡了给陛下送来。”
他端着那茶盏,出了会儿神,“她知道了?”
李禧禄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垂了眼立在一边。
他轻笑了声,虽才二十岁,却顿时显出无尽的风华来。“唉,这些人……”
“其实,大人们倒是好心。”
他轻睨了李禧禄一眼,让他噤了声,“他们的好心,朕却是消受不起。”
“呃……”李禧禄迟疑了阵,“当年先帝也遇着这样的事来着。”
他点点头,父皇的事他是知道的。听着宫人们讲了一些,大多的却是父皇自己讲给他听的。
“父皇那样的气魄,确实让人心折。”
李禧禄笑眯了眼,“这世上,不管是谁怕是想法都跟陛下一般。但那时也着实折腾了一阵,最后,先帝还在大殿上跟那些大臣们吵了一架。”
“你是想让朕也学着先帝,跟他们吵一架?”
李禧禄忙低了头,道:“老奴不敢。”
“你也别做出伏低的样子来气朕。这么多年,你跟着皇爷爷,又服侍父皇,现又跟在朕身边,虽说是奴才,却也跟自家人没什么两样。”
“陛下……”李禧禄被他这样一说,竟是红了眼,那长满皱纹的脸上却又显出些欢喜来。
“陪朕到皇后那边坐坐。”
他到长信宫时,瑾瑄正在花廊下做画。见她画得入神,便也不出声,站在一边看着。待到她终于搁了笔,才走上前,站到她身旁同她一起看画。
“这宫中的杏花在梓童笔下,可真应了那句‘裁剪冰玉,轻叠数理,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浓,羞煞蕊珠宫女。’”
瑾瑄听他说着,抬起头来一笑,人面娇花相辉映,让他一时便失了神。
在那柔媚的春光中,杏树枝头胭脂万点,花繁姿娇,占尽春风,却也不及皇后眼中一分的粲然眸光。
“你怎么有空过来。”只见她轻启檀口,说出的话就像支婉转悠扬的曲子。
“来看看你。”说着,便拉了她的手,坐到一旁的花荫里。
“日日都看,你竟看不烦么?”瑾瑄娇嗔了句,任他拉着自己的手,靠在他怀中。
“只准你送茶来,却不准我来看你么?”他搂了瑾瑄的腰,让她靠得舒服些。
瑾瑄却是静默了阵,才道:“那些人说的话,你若不爱听,不听便是。”
他点点头,叹了声:“那些人,在父皇时没得手的事,便想在我这里占回去。也不知父皇是如何做想,竟与满朝文武对立。”
瑾瑄坐起来,笑道:“你便是来我这里抱怨的么?”
“这宫里,我也只能对着你才能这般说话。”
这话刚说完,便听到一旁的人“噗嗤”笑了声:“陛下又来了。”正是瑾瑄的仕女,珊瑚。
“怎么这样同陛下说话,没规矩!”珊瑚抚着被敲的额头,乖乖巧巧的唤了声:“娘。”
“蛾儿姑姑。”瑾瑄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公主。”说着又转过头去看了眼一旁的珊瑚,“顺便来看看珊瑚有没有闯祸。”
蛾儿现早不似以前那般,这么多年来,成熟了许多。看着瑾瑄,她在心中叹道:小姐的女儿,现也长得这般大了。
几人在那如云的花丛下,絮絮的说了好一阵子话。蛾儿叮嘱了珊瑚好些事情,才放心的告退出来。
“姑姑请留步。”
蛾儿听得声音,自然认得是今上玉珣珷。便立在宫墙下朝他福了福,“陛下可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