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便有人从宫外传了只莲灯进来。凤箫让蛾儿拿来给她,只见上面手书“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蛾儿大惊,凤箫却只是淡淡的笑了,轻念道:“不见去年人, 泪满春衫袖”。延亭,从此他们便真的,再无瓜葛了。
弘昌二年九月初五,正是寒露。辰睿帝的长公主,诞于长信宫,赐名瑾瑄,封号昭阳。帝召告天下,免赋一年。
弘昌五年四月初十,八百里加急从漠南传回消息,楼烦进犯。漠南守将宁延亭带军抗击,血战三日,终将楼烦赶出漠南关。但……那禀报的驿丞顿了顿,看了朝中的宁月白一眼,道:“宁将军,战死。”
彼时,凤箫正抱着瑾瑄习字,听宫人进来传信,手上一顿,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滴墨迹。
“母后,您为何流泪?”小小的昭阳公主转身看着自己的母后,不解的问。
“母后的一位朋友,刚刚过世了。”
时光流转,转眼又是一年春日。那仙林中的桃花已开得灼灼。凤箫倚在软榻上,听着水榭外潺潺的桃花流水的叮咚之声。
“瑄儿到何处去了?”
“小姐,公主给您捉蝴蝶去了。”
“蛾儿,让瑄儿过来,我好好看看她。”
“好。”蛾儿点点头,为她盖好了薄被,出了水榭,到桃林深处寻了瑾瑄来。
“母后。”软软的嗓音,将凤箫从沉睡中唤醒。
“瑄儿。”凤箫伸手,细细的描摸过女儿的眉眼,“瑄儿也长得这般大了呢。”
“父皇昨日也夸赞瑄儿长大了,因为瑄儿将《秋水篇》一字不错的背下来了。”瑾瑄得意洋洋的道:“就连亭儿哥哥在我这个岁数上也背不得的。”
凤箫笑了,将女儿拥入怀中,“瑄儿,以后,你要好好听父皇与哥哥的话。”
瑾瑄点点头,“那母后呢?”
“母后……要去找一个人。”
“找谁?”瑾瑄心中疑惑,突然想到之前听到两个宫人说起父皇与母后的事,问道:“母后,您爱父皇吗?”
凤箫一愣,将瑾瑄额前的碎发一一拂开,细细看了阵,轻叹:“瑄儿长得,真像父皇。”
“父皇却说,瑄儿像母后。”
凤箫笑起来,将瑾瑄紧紧的拥入怀中,低低的说:“瑄儿,他是你父皇。”
瑾瑄才十岁,哪里懂得。只是被拥入娘亲的怀中,闻着娘亲的味道,被她轻轻拍拂着,渐渐瞌睡过去。
“小姐。”蛾儿忍不住,终轻轻哭起来。
“傻蛾儿。”凤箫抬手,将她的泪一一拭尽了,“好好照顾瑄儿。”
“我知道,我知道。”蛾儿握了她的手,“你好好养着,总会好的。让陛下下令将先生找回来,先生一定有办法。”
凤箫却摇了头,仍是那一句,“傻蛾儿。”只是这一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苍玄青以前只道,中了噬心蛊的人,只要其中一人以心养心,便可保另一人性命。却未告诉其他人,一人亡故,那另一人,也只可活过十年。
噬心蛊,噬人之心。相爱的两人,若以其中一人之心养爱人之心,待他命丧,另外一人便要用十年做为生祭,以身殉之。
十年。璃珲,我已守着咱们的孩子十年。她长得很好,亭儿也很好,苏相将他教得很好。将来,他定会是个勤政爱民的圣君。这个你一手开创的盛世,定会好好的传下去。
可是璃珲,我累了。
奈河桥边,你可还在等我。
“凤箫。”听着耳边轻轻的呼唤,她睁开眼来。
“你来了。”
“是。”在凤榻边坐下,将她扶起来拥入怀中。
“孩子们,还有这江山,你要好好的,替他守着。”
“我知道。”
凤箫点点头,抬手从他的眉梢到薄唇一一抚过,“谢谢你。”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手缓缓落下,一颗泪从眼角滑落。
“陛下,节哀。”李禧禄站在一旁,嗓音里已带了哭腔。
玉璃珲看着怀中的凤箫,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里不停的滴落。伸手一摸,竟是满手水痕。是这个身体,对凤箫长久的依恋。
弘昌十一年春,皇后端木凤箫薨。辰睿帝下旨,皇后葬于皇陵,留石不封,将来大行,与皇后同棺同陵。
“陛下。”李禧禄躬身,在身后轻轻唤了声。他突然醒过神来,便听到身旁一人道:“亭哥哥,回去罢。父皇有母后陪伴,定不会孤单。”
他点点头,握了瑾瑄的手,站起身来,走出皇陵。回首望去,皇陵掩映在一片绚烂的桃花之间,丝毫没有冷清之色。
弘昌十七年,二月十四,一代圣君玉璃珲崩于璇阳宫。太子玉珣珷即位,改元天昌。按先帝遗旨,与皇后同葬一棺。辰睿帝一生勤勉,福泽四方,开拓璋辞盛世,受世人称颂。但,最为世人所道的,却是他终其一生,只迎娶了一位皇后,后宫再无他人。帝后鹣鲽情深,世人称羡。就如同,在他们的陵寝内镌刻的那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须弥山,忉利天。
又到虚无花开时。梵天召各神主前来,共赏繁花。
“此番毗湿奴主历劫归来,且借梵主美酒,为束日洗尘。”
束日举杯,仍是苏摩女执壶,为他斟酒。“多谢诸位。”淡笑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身后白莲盛放,随着他的举手颦笑,轻颤缓舒。
早前,梵主因为束日所诉真言,送三人下界历劫。此番劫了,束日功成,升列神位。额间绽出一枚朱红佛印,如一朵赤莲。庄严之相,生出妖娆。束日本就生得俊朗,此番更加华美无双。
只是,他们三人下界所历之劫,在返回天庭之时,经过瑶池水一一洗涤,全数忘尽。只有梵天,日日透过天镜,看得清楚。三人在人间爱恨情仇,悉数历尽。人界千年,天上不过须臾。
那树间的虚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这一开一谢间,三人便已返回。不管在下界所历之事,如何刻骨铭心,一旦返回天界,便什么也不记得。
唉……
梵天长叹一声,看着座下三人。与先前也无二样。束日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意,虚应着众人。逆天懒懒的靠在一旁的矮机上,浅啜着杯中美酒,偶尔回应前来敬酒之人。
此番品酒赏花,众人兴致高昂,一直持续了三日。
梵天撑着头,一手执杯,任虚无花飘荡,一片花瓣落入杯中,击起圈圈涟漪。
待众人尽兴,渐渐散去。忉利天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出来罢。”淡唤一声。便见一人,一身火红长袍,从树间缓缓行出。
“你历劫归来,却又如何?”
那人却只低了头,不言语。梵天低叹一声,“你还是如此执着?”
“是。”
“那你历劫,又为何来?”
火阑惨笑一声,“因缘何来?”
梵天却是一怔,“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
“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
梵天摇头,“罢罢。你执念太深,已染世间红尘,如何留于天界。”
火阑却不以为然,只道:“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在这天界,清心寡欲,无忧无虑,无悲无喜。你在此高位,可有什么意思。你只道,我下界历劫,却沾染一身红尘,失了仙气。却不知,心中有爱恨,是让人如此欢喜之事。梵天,你可爱过一个人?你可恨过一个人?不懂爱恨,谈何因缘。”
梵天听他如此说,只能叹道:“你说那些,吾并非不懂。只是吾生于天地,所观的便是万物苍生。如何执着于一人,吾却不知。若吾只执着于一人,这世间万物又该置于何处。”
火阑点头,“是了。你生来便立于众生之上,从不知世间爱恨,才能不偏不私,将万物置于心中。”
“火阑,事以至此,你好自为之。”
“火阑知道。”
“绝不后悔?”
“不后悔。只是,有些许遗憾。”
“遗憾?”梵天皱眉,他于天镜中,窥视了他们所历的七世,却也不知,遗憾是何感想。他长久在这忉利天中,从世界存在那一刻起,他便已在这里。长久的岁月,他已习惯,最多的感受,也只是觉得无聊罢了。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人生八苦,梵主何不亲去尝尝。”
宴席散尽。束日有些醉意,蹒跚起身。脚下生云,化作朵朵莲花。一路行来,繁花遍地,在晚风中轻轻晃动。虚无花瓣从远处飘来,带着淡淡的清香,在他身侧绕了一圈,又散开来,飘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他扶住有些昏沉的头,似乎,在许久以前,也有过这般情景。
那日,一身红衣的火阑坐在高墙,一手轻托,嘬口吹气,化出无数虚无花飞。见他过来,长身而起,拖着长长的华丽衣摆,与他擦肩而过。虚无花瓣跟在他身后,舞出妖娆的身姿。束日轻摇头,哪里有什么火阑,只是这天界风大,将那虚无花吹得翻飞,扰了人的视界。那些花瓣飞舞着,聚到束日面前,似有似无的轻触着他的薄唇。轻巧的,小心翼翼。突然觉得有什么落到脸上,束日伸手一抹,是一滴水。束日抬起头来,这忉利天中也会下雨么?那空中飞舞的花瓣却在风中旋转着,渐渐远去了。
束日扶住额角,看来自己确是喝多了些。足踏莲花,飞身而去。留下一路莹白,在空中划出他无比优雅的轨迹。
在束日刚刚停留的地方,一团火焰静静燃烧,瞬间化出无数的虚无花瓣,飞舞旋转,一个人影从中显现。府身,拾起地上一朵白莲,看它在掌中渐渐化作点点莹光,最后终于消散。一滴水珠从脸上滑落,火阑用手接了,放到唇边,淡淡的苦涩。这便是,眼泪吗。
火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再不看,那人离去时,在空中留下的点点莹光。
“你可想好了?”
“是。”火阑伏在地上,静静的答到。
“心愿可了?”
“已了。”
梵天点点头,“如此,你便去罢。吾不问你之去处,也不问你之归期。待你想通的那一日,再回到这忉利天中来,将你所悟出的道理,再说与吾听。”
火阑起身,站到莲池边。待梵天拘了他的元神,将他的仙身置于这莲池之中。
“吾将你的仙身浸到这天池中,每过百年,这里便会开出一朵莲花。这些莲花,便是你的执念。你看,这方池水中,莲开无数,开了灭,灭了开,便是这人世间的执念。”梵天将火阑的仙身慢慢浸入水中,那池中马上便开出一朵红火的赤莲来。火阑的元神便在那一刻,从莲池中下到凡界,不知落到了何处。
火阑只封了视听,只管自己从天界飘落。不知为何,却忆起黛墨所说的那句话。心中只道:若是如此,我也愿做水底的一颗石。不入轮回,不经生死,不染红尘,不涉爱恨,不关离合,不历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