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珣珷左右看了看,却仍有些迟疑。好半天,才憋红了脸,道:“姑姑常与瑄儿在一处,可有没有听她说起些什么?”
蛾儿面上疑惑,并不晓得他说的什么,便问道:“公主倒是说了许多,只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一件。”
“就是……”他从小便跟在玉璃珲身旁,所学的都是些帝王之道,虽说常常听父皇谈起与母后之间的事,却也懵懂得很。所以,现在他心中所想的,自己也不大明白,要说出来确是难了些。
蛾儿却也不急,只静静的站在他面前,等他说话。
“就是,瑄儿可有提过,对我的看法。”
蛾儿等了半天,却听得他憋了这么句话出来,“噗嗤”一笑,见少年天子不好意思的将脸涨得更红,好容易咳了声,平了笑气,正色道:“陛下日日都与公主在一起,还不知道么?”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其实,我也没见过平常夫妻是什么样子。我与瑄儿自小便在一处,大婚之后,却也没什么改变。”
蛾儿点点头,“陛下与公主,即是夫妻,也是兄妹。”顿了顿,却又问道:“陛下心中又做何想?”
“自是希望能与瑄儿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却又不想如现在这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说完便垂了眼,“只是瑄儿也许并不这样想。”
“陛下,”蛾儿上前拉了他的手,“有时,看人看事不能靠眼,应在用心。公主,是那两个人的女儿啊。”说完,便长叹了一声,融融春日里,便这般平添了许多哀愁来。
“我自是晓得。”他苦笑了声,“只是瑄儿却似不识****,只一味的依赖于我,反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不识得,陛下教她便是。在这事上,总需有一人付出多些。”
“瑄儿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什么事情都信赖于我。我只怕,她心中的喜欢却与我心中的喜欢不同。等到终有一天,她识得了个中的差别,却发现,那个人不是我。”
蛾儿听了他的愁苦,却忍不住笑起来,“当年先帝时,却从未这样担心过。那时,小姐却是真真的不喜欢的。但最后,他们还不是在一起了。”
“我也佩服父皇,执着若斯。”
“他们所经历的苦难,就算我一路看着,却也不能全部体会。****之事,本也就只有当事的两人才知晓。陛下若是想问奴婢该如何,奴婢却也不晓得。只是有一点,陛下需记得,有些事情也只有陛下办得。”
到第二日的朝会,他将那奏本扔到了百官面前,“诸位爱卿,是想陷朕于不义之地么?”
阶下众臣心头一惊,观那玉座上端坐之人,剑眉星目,英姿勃勃。双眼光华莹润,透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只刚刚一句,竟让人生出那座上之人便是先帝的错觉。
其实今上与先帝并不相似。同是在高位者,先帝却是将一切风锋掩在了如玉的温和之下,举手投足间尽是谦谦君子的风华,却也不减其身上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而今上,却更直接更强烈些。
正如现在,他便把自己的怒气,明明白白的摆到了众人面前。
“陛下息怒。”礼部的陈尚书上得前来,躬身奏道:“陛下与皇后大婚已逾一年,臣等举荐公卿之女以充实后宫,实则是为社稷计。何来陷朕下于不义之说?”
“为社稷计?”他冷笑了声,“难道众卿皆已年老智昏,竟忘了朕的身份。”他的身份,在这朝堂乃至整个璋辞其实并不是秘密,却是个禁忌。他,并非先帝所出。
“先帝曾言,陛下即入宗祠,便是玉氏子孙。陛下切不可妄自菲薄。”苏不言站在百官之首,缓缓开口。
“苏相,难道连你也要朕如此吗?”
“非也。”苏相垂首一揖道:“陛下想要如何,心中自然必有定论。臣不敢妄自置喙。”
他点点头,“朕听闻,先帝曾言,这国家律法没有哪一条是规定皇帝必须要三宫六院,佳丽三千的。”只一句,便噎得众人开不得口。
半晌后,苏相才垂了眼道:“众位大人这般,不过是因为陛下尚未有继承人罢了。”玉珣珷未曾想一向持重的苏相竟将此事讲得如此直白,便是一愣。那礼部的陈尚书趁了这个间隙,接口道:“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古,天家子息繁多,选能者以继太子位。臣等举荐公卿士族的女子入宫,确是为社稷计也。”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婉转的女声,从殿外传来:“反正,你们说来说去,便是要逼着亭哥哥纳妃便是了。”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进得殿来,正是皇后玉瑾瑄,也是先帝与皇后唯一的子嗣,昭阳公主。
众人见她上得殿来,俱是一惊,忙跪地见驾。其实,他们都知晓,她才是这凤阙真正的主人。而今上也正是因为娶了她,封她做了中宫,继承大统才变得名正言顺,不至于使皇权旁落。那底下跪着的百官突然反应过来,若是今上果真纳了妃嫔,即便是诞下子嗣,又能如何?心下又是一惊,额上浸出汗来。
“我不准。”瑾瑄只淡淡的说了句,丝毫不为自己闯了朝会感到不妥。
“瑄儿……”他却因为她的这一句,心中震荡不已。
“亭哥哥即娶了我,你们便应该知道,这辈子便只能守着我。纳妃?你们还真真为他着想。”冷笑了声,面上却露了厉色,“若你们真以皇室子息为重,便不该为亭哥哥纳妃,更应该为本宫多纳几位王夫才对。”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底下众臣纷纷倒抽了口冷气。瑾瑄也不管他们,径自道:“本宫却也不愿意。我与亭哥哥好好的,你们便看不过了,巴巴的来破坏。先前你们逼了父皇不够,还要来逼我与亭哥哥。不就是没有太子么?”瑾瑄看了底下的人一个遍,扬起了眉眼,拉着玉珣珷道:“那有何难。亭哥哥走吧,咱们生孩子去。守着这些老匹夫有什么用,他们还能给你生出太子不成。”
就这样,那些自诩一派赤诚的大臣们,眼睁睁的看着皇后闯到璇阳殿中来,打断了朝会,将皇帝带走忙他们的子孙计去了。
这段时日,玉珣珷又有了新的忧愁。
自从瑄儿有了孩子之后,便不大理他了。
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儿子霸着瑄儿,将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去。揉着额角偷偷想,他是不是应该早一些给他找位帝师,将国事丢给他处理呢?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他重重的哀叹了声。
最近,他很忧愁。看着园子里盛开的瑞香,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自那夜起,他将元神注入了玉璃珲的体内,以他的身份存在。那些有想法的王公大臣们,也渐渐死了心。但每日要对着凤箫,却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
他爱着这具身躯,而这具身躯却对凤箫有着太深刻的记忆。每每靠近,便要经历一次凌迟般的苦痛。
“陛下。”李禧禄拿着报风,站在身后,看着他露出一贯的悲色。
“是你啊。”他醒过神来,缓缓的将手中的酒饮尽。李禧禄见了,马上躬身上前,执了那酒壶,为他斟酒。
“陛下可是想念先生了?”
他摇摇头,“先生远游,自有他的去处。我们这些留在宫里的,不过是羡慕他罢了。
李禧禄听他所说,却也不知该应什么,便低了头立在一旁。
他将杯中的酒,洒到那棵最高大的瑞香树下,问了句:“你可知,朕为何日日都来这里?
李禧禄低头应道:“奴才,不知。”那树下埋着一个木盒,还是当年,他亲自挖的坑,亲自填的土。
他长叹一声,淡淡的说:“那里,埋着的,是另一个自己。”
李禧禄听到这里,不禁心头一跳。他却只接了李禧禄手中的酒壶来,为自己斟满了,一杯一杯,沉默的饮着。
那日,他答应了凤箫,要替他好好守着孩子,守着这江山。所以,明知亭儿还小,却恨不得将那些事情全教会了他。好在,亭儿还算争气,不管他如何的紧逼,他只管一一受着。等到第二日,便把他交待的事情一一做好。就连苏不言那老头见着太子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气魄,也忍不住抚须称赞。
“父皇。”离亭进到书房,行了大礼后,便站到一边,垂了头不说话。
见他这般,心中自然有了计效。刚刚在璇阳殿外,太子无意间听到了两位宫人的对话。虽然相隔甚远,但他只侧耳倾听,这凤阙中每人的一言一行,有哪一个又瞒得过他去。
“今天,苏相又教了你什么?”
离亭先是一愣,却也很快便反应过来,垂首答道:“苏相今日教了《尚书· 尧典》。”
他“哦”了一声,“且说来听听。”
“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便是说,公正能发扬才智美德,使家族亲密和睦。家族和睦以后,又辨明百官的善恶。百官的善恶辨明了,又使各诸侯国协调和顺。”
他点点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
“凡成大事者,先正其身。你即是太子,将来这个位置总需你来坐,若眼下的这点小事,你尚且忍耐不来,等你身居高位时,又如何处之?”
离亭眸光一闪,躬身一揖道:“儿臣知道了。”
“你父皇当年,不管遇到如何的难事,也从未同你这般气馁过。”
“可是……”离亭待要说什么,抬起头来,见着他正看着自己,顿时失了勇气,咬住唇再不说话。
“你需知道,他们所说的,都是事实。却也不能改变你是璋辞太子这件事,父皇即将你的名字入了宗祠,你便是玉家的子孙。再者,”说到这里,却是长叹了一声,“你自是不会知道,当年,父皇与你母后,是在什么情况下遇着了你。那一日,听你开口唤的第一声‘爹爹’,父皇是多么的开心。”说着,便走到离亭跟前,看着他道:“你需谨记,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离亭低了头,似在体味这话的深意,片刻后便抬起头来,“儿臣记下了。”
待离亭走后,他轻轻摇了头,太子年纪尚小,若是国事的重担全压到他肩上,怕是不行的。凤箫啊,你便这般信任于我,竟将如此紧要的事全托到我一人手上。你也确实没有估错。我是断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守着的这座江山,毁在旁人手里。
呵……
你且等我一等。
其实,他知道,他们早就不在了。这不过,是他的一点点奢望。
“父皇。”伴着一道黄莺般的脆啼,一个小小的人影扑进他的怀里,直将他的心都快撞碎了。
“瑄儿。”他笑着,将那小小的人儿从怀里举起来,看着她笑得如新月的眉眼,再将她拥入怀中,“父皇的瑄儿又长高了啊。”
“瑄儿都已十一岁了。”
“咱们的瑄儿都已十一岁了啊。”他笑着应道,心中却暗暗感叹,已经十一年了啊。他抱着瑄儿,细细的看她。璃珲小的时候,便是这样罢。其实,瑾瑄的眉眼更象凤箫一些,但浑身的气质却带着璃珲的风华。只一眼,你就会知道,这便是那二人的孩子。
“母后离开瑄儿,也快一年了。母后便不回来了么?”
听得这话,他心头一跳,却也不知该如何答她,只扯出一抹笑来,轻唤了声:“瑄儿。”
“母后说,她要去找一个人,也不知,找到没有。”瑾瑄坐在他怀里,昂着头看他,那双未染纤尘的眼睛切切的印出他的样子来。
他只微微怔忡了下,抚着她的头,应道:“定是找到了。”
“父皇想念母后吗?”
他点点头,“自是想念的。”他想念凤箫,因为,他们之间拥有一个相同的记忆。关于那个人的,永世不灭的记忆。
只是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忉利天中,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会不会,也同他思念着他们一般,思念着他。听说,历劫返回天界的人,都需在瑶池中取仙泉沐浴,冲洗掉一身的凡尘俗念。在人界所历之事,便一概忘尽了。
此刻,他们即已回归本位,便不会再记得这里还有一个苍玄青,为他们守在这里。不过,待他完成了他们的心愿,便也能回到忉利天上去。那时候,他便是火阑,能与他并肩的,火阑。
想到这里,他便生出快些回去的念想来。
“瑄儿,你快些长大吧。”
他静静的从睡梦中睁眼,似乎又梦到了许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还是以苍玄青的身份,站在那个人的身侧。见着他为她而笑,见着他为她而隐忍痛苦。那时的他,只想着让他回过头来,也瞧瞧自己的一颗心。但,当他真的将一颗心捧到心上呈到他面前,他也不晓得。
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似乎,只在这一梦一醒之间,岁月便流逝殆尽。
他坐在朝堂之上,一手托着下颌,一边静听着太子将众人呈报的问题一一解决。他唇角含着笑意,璃珲,你看,这便是你的江山。这便是,我为你守着的盛世。
“父皇。”离亭转过身来,轻唤了声。他的父皇竟然在朝会上走神。
“唔……”他醒过神来,见着太子并百官都瞧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了声,“此事,确实还需再议。”
离亭却是疑迟了阵,“瑄儿毕竟是父皇唯一的公主,此事确是要慎重些好。”
“嗯?”他眉头一跳,扫了眼离亭手中所执的奏本,即刻皱了眉,竟是楼烦请婚的国书。见着离亭的表情,心中顿时一片清明,复道:“昭阳公主的婚事,朕早前与皇后便已议定好了。需再议之事,只是璋辞与楼烦两国之间的问题。”
“只是,楼烦向来好战,只怕此番毁了这桩亲,咱们璋辞便再不得与他们修好了。”
“黄尚书,怎可如次长他人志气。”说话的,却是那只有十七岁的监国太子,“虽我璋辞不似楼烦好战,却并不代表我们好欺。当年与东胡一战,父皇亲率数十万大军,与东胡激战周旋一月余,终将其收入璋辞版图。今日对着楼烦,诸位大人便气弱了么?”说完,便面朝他跪下来,请道:“父皇,若是楼烦王不顾两国之谊,儿臣请命率军征讨。”这一句,字字掷地有声,震得璇阳殿中的百官心中一凛。心中暗道,这太子的威仪,越发的象今上了。
他点点头,仍是挂着和煦的笑意,“也罢。你且修一封国书,回了他们的请婚。就算要打,咱们也得出师有名。”
“是。”离亭听得他这一句,便知他已应了自己的请求,眼里透出咄咄的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