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听他此话,猛然抬起头来,“你是何意?”
“早前之事,都道今上仁厚,只将我那外甥锁禁在东宫里。却也不想想,好好的东宫,如何会突然失火。”
太后将那手中的佛珠抓了个死紧,似要将之捏碎般,“你是说……”
“妹妹,你在宫中已住了大半辈子,这些事,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不想,太后却冷笑了声,“若不是你撺掇着那些人做了那件事,我儿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妹妹却一直以为,是我害了太子么?”沈太师沉声问道,痛心疾首地说:“他可是我的亲外甥。”
“我一直知道,哥哥心机深沉,一心为族中着想。我确也怪不得你,只怪太子福薄,担不得如此的大任。”
“太后!”沈太师一声厉喝,面上露出一家之主的威严神色来。“太后如何说出这般话来?”
“若不是你,我儿也不会死!我儿死得冤枉,而你却好好的坐在这里,指谪我的不是。”太后终是受不住,恨声道。
那沈太师听她这番话,即刻似泄气般,颓然的坐在那里,半晌才道,“无论如何,你要信我,哥哥从未想过要害琰儿的性命。”顿了顿,又道:“琰儿本就是太子,中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本可坐拥天下。妹妹难道就从未不甘心过?”
“不甘心?”太后抬起眼来,直直的盯着沈太师,怆然一笑,“不甘心又如何?先帝向着老三,为了让他顺利即位,连废后的圣旨都立好了。”
沈太师心中一惊,竟还有这般事,如梦初醒般,“东窗事发,本是万事俱备,却不想今上竟有如此手段。若不是我事先早有准备,只怕现在你我也不能在此安然对话了。”确实,犯上作乱的大罪,至少也是要砍头的。但皇帝除了锁禁了前太子,将他门下之人拔去大半,竟未动他分毫。并不是今上仁慈,念及兄弟之情。实则是那些罪证明地里,确是丝毫也指不到他身上。
“哥哥自然好手段。”太后冷笑了声,虽然已近迟暮,眼中却仍有掩不住的风华。就连自己兄长也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自家妹子当然确是华美无双的。
此番刻薄话说出来,那沈太师轻咳了声,就当全未听出,“妹妹你长居宫中,为先帝治理后宫可谓尽心尽力,难道真甘心看着大权旁落,咱们沈家在你我手中衰败吗?”
当一个女人不再拥有爱情,那么权力便是这世界上最能寥慰人心的良药。太后听他说了,低头似细想了阵,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近日,宫中所传之事,太后可有耳闻?”见她已然动心,便又露出之前一派从容的样子,淡淡的道。
太后点点头,“帝后新婚不过一月,便传出失合。”
“吏部那边便有人上奏选秀之事。”
太后眸光一闪,“是徐上卿那个老东西!”嘴角一咬,不自觉的拈紧了手中的念佛,冷哼了声:“就凭他!”
“当年徐妃入宫便想与你一较长短,如今有个大好机会,他如何会舍得。”
太后哦了一声,扬了扬秀眉,“如今上卿府上又出了什么贤德女子,可入宫为妃了?”
“也不知是那一支庶出的女儿。”沈太师说着,眼中流出一抹不屑的笑意,端了茶来饮了一口。
“哥哥既提到此事,当是有所安排。你且说来便是。”太后见他如此情态,定是心中早有对策,不过只是等她开口罢了。
果然,见她一问,沈太师便笑起来,“不知道太后还记不记得黎深的二女,沁瑶。”
“那小丫头竟也长大了么,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太后点点头,对这个侄孙女还有那么一点印像。“罢了,过几****且送到宫里来,我看看。”
沈太师高兴的答应了,二人又话了些不要紧的家常,便匆匆告了退。太后坐在那阴凉的殿中,看着外头融融的春日,轻叹了句:“又到春日花开时了啊。”
玉璃珲坐在御书房内,听着珀的禀报,唇边只是挂着冷冷的笑意。
“便让他们闹罢。闹够了,自然就会消停。”
“是。”珀垂首应道。近日来,他越发的觉得玉璃珲与往日不同了。以往不管何事,玉璃珲都是从容的,面上自然带着笑意。只是那样的笑意却与此时的不同。以前就算做着再残酷的事情,玉璃珲的笑都让人如汝春风,温润如玉。而现在的笑,却真真实实的透着残酷,一点也不避讳,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
“这些人,不让他们吃吃苦头,便不知道吸取教训。真以为自己是定国安邦的大功臣,朕少不得他们。”玉璃珲执了那份密报,又是一笑,“后宫争宠的戏码,也亏得他们现在才寻得机会。”
果不其然,三日后,不问世事多时的太后竟下了道懿旨,请皇帝与皇后同去坤泽宫赏花。玉璃珲拿着刚刚宫人送过来的贴子,笑了笑。她倒想得周全,连同凤箫也一并请了。
到这第三日上,沉寂多时的坤泽宫忽然热闹起来。宫人进进出出,为今次的赏花宴做准备。虽说只是家宴,但毕竟是太后设宴,宴请的又是帝后,自不敢怠慢。
申时刚过,凤箫便带着蛾儿坐了凤舆到了坤泽宫。
往日里,由于太后只理佛事,坤泽宫中哪有如今的光景。那院中的几棵垂技海棠早两天被太后命人用炭火催开,现在正满枝满树的盛放,如几片红云压在树梢。树下摆着几张雕花矮机,设了蒲座,正是今日设宴之所。
凤箫进到宫中,见着太后已坐在那里,脚边坐着个粉衣的女子,二人正说着话。太后低着头,一脸慈爱的聆听女子说话,偶尔展颜一笑。看来,相处甚欢。凤箫见些情形,心中顿时清明,太后设宴,赏的怕不只是花罢。却也并不在意,由蛾儿扶着踏进院中,向着上首行了礼。
“皇后来了。”太后笑着,赐了座,便转过头去对身旁的女子道:“见了皇后,还不快过去见礼。”虽是责备,却满脸的笑意,哪里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那女子天真的笑着道:“沁瑶年纪小,不懂得规矩。”说完便朝着凤箫福了福,“皇后娘娘可千万不要怪沁瑶。”
凤箫却只是笑着受了她的礼,暗暗调了坐姿,让自己舒服些。虽有了身孕才三月不到,但跪坐着实会让身子难受。太后瞧了她一眼,却不动声色,只笑着对沁瑶说:“皇后自是个识大体的人,不会与你这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只是以后可不能这般没有规矩,皇后是后宫之主,你要敬重才是。”
沁瑶听她说了,低头称了声是,又吐了吐舌头,“皇后知道太后疼我,才不会为难我。”
太后笑着摇头,宠溺的叹了句,“你呀。”又转过头来,对凤箫道:“沁瑶年纪还小,尚是小孩子心性,日后你要多加照拂,教导予她。”
凤箫心知太后之意,却也只是淡然应了声是,便再无其他表示。
沁瑶却似无知无觉般,笑着对太后说:“皇后娘娘可真漂亮,怪不得陛下如此衷情。”今日,凤箫穿得着实朴实。全身素白,领边的银狐毛将她衬得面色雪白。不喜不悲的坐在海棠树下,尤如那不染纤尘的仙子。
太后却只是看了凤箫一眼,拍了沁瑶的头,道:“人生来不过是一副皮相,皮相如何漂亮,终有老去的一天。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自有你的好。”凤箫沉眸,太后是在告诉她,不管璃珲现在如何爱她,她总有老去的一日。色衰而爱弛,而天下的美色何其多。沁瑶自有她的好,那便是,年轻。
“那陛下也会爱我吗?”沁瑶全然不顾皇后在侧,只仰头问道。仿佛她天生就该受众人宽待,即便是在皇帝的正妻面前,也不怕问出这般出格的话来。她自小便被娇养,家中众人都宠着她。在她的认知中,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还有尊卑一事。或者,是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她也需向人伏低。皇后算什么,不过也是个女人罢了。现在又有太后做靠山,只要皇帝爱她,皇后也不过是旁边站着的那个人。
“自然。”太后笑得慈爱,丝毫不觉得沁瑶的话冲撞了皇后,“只要你好生侍候皇上,他自然会爱你。”说着又转过头来,对凤箫道:“沁瑶是哀家兄长的嫡孙女,家世自是不比旁人。皇后,你现在身有不便,皇帝身旁不能没有个侍候的人,沁瑶虽年幼,却也聪慧能干,多少也能为你分担些。”
“此事,儿臣却也做不得主。虽说,寻常百姓家,正妻为夫君纳妾再平常不过。但,璃珲贵为天子,此事,还得璃珲亲自定夺才是。”凤箫不软不硬,将太后的话堵了回来。太后心中不满,却也找不到其他借口。天子纳妃,确也不是她下个旨便能决定的事。且,若是想为沈家再立高位,一般的妃嫔却是不能的。想到此处,勉强点头道:“确是如此。”便生生转了话题,“也不知皇帝为何还未到。”
“想是国事繁重,耽搁了。”凤箫暗自挪了下脚,肚子隐隐有些痛意,让她不竟皱了下眉。
“皇后娘娘也不知道吗?”沁瑶仍是一副天真无知的模样,“尽管大家都说陛下爱重娘娘,没想到,也有娘娘不知道的事。”
蛾儿轻抽口气,这小丫头太可恶了,也亏得小姐忍得下来。凤箫却轻睨了她一眼,转头淡淡的道:“后宫不得擅政,就算是夫妻,我自是不会过问他政务如何。”一个“他”字,说不尽的缠绵缱绻,就连那眉梢眼角也似染了春色,变得艳丽起来。
沁瑶正待还要说话,却听宫外一声声宣道“皇上驾到。”恨恨的咬了唇,却在玉璃珲踏进来之时,时刻换上一副小女儿温婉的模样。
几人见了礼,太后便出声怨道:“陛下想是贵人事忙,哀家怕是请不动喽。”
玉璃珲忙揖首告罪,“本是按时来的,只是走到半途,见这春日尚留着寒气,便又折回去取了大氅。这才耽搁了。”说着,便走到凤箫身边,将手中的大氅抖开来,将她整个裹起来,握了她的手道:“怎么手这般凉,出来也不多穿件衣裳。”
凤箫笑道:“出来时看着日头还暖,便忘了。”
这边见着二人这般恩爱,不由沉了面色,却也不好发作,自能勉强了笑意,开了席。席间沁瑶不时说着逗趣的话,惹得太后展颜。不由得叹了句:“沁瑶甚得我心,若是能长期留在宫中,哀家也不至觉得孤单。”
玉璃珲听她此说,面上一凝,自然知道她是用玉珺琰之事来迫他,便缓声道:“太后若是喜欢,留她在宫中便是。”沁瑶一听,面上一喜,又听得他说:“宫中女官大多也出自士族,便封她个尚仪,在这坤泽宫中与太后作伴并不是难事。”
太后听他如此说,知他已窥破自己的打算,有些挂不住,便露了愠色,“皇帝难道真要不顾祖宗家法,不顾皇族生息,只守着皇后一人吗?”
却不想玉璃珲当真点点头道:“朕是当着天地立了誓的,今生只娶皇后一人。难道太后是想让朕失信于天下?”
“可是,可是自古……”太后心中大怒,却也找不到话来驳他,一时失了言语。
“自古便没有王法规定,皇帝必须要三宫六院的。朕只娶一人,不违祖制,不碍国事,不失民信,不负卿心。有何不可?”
“但是,这后宫事务繁杂,皇后一人如何应付?”
“繁的是俗世,杂的是人心。今生今世,我只守着凤箫一人,她何必应付他人?”
“皇帝!”太后声色俱厉,低喝一声,“你便要如此一意孤行!”
玉璃珲正待要说,却听身旁的凤箫一声低呼,捂着肚子露出痛苦的神色来,额间已浸了一层薄汗,心中一惊,“箫儿,你怎么了?”
凤箫抓了他的手,呻吟了声,好容易说出话来:“许是跪坐太久,孩子不干了。”话音刚落,便觉身子一轻,已被玉璃珲抱到怀中,往外走去。
“皇帝!”
玉璃珲听得太后叫喊,停下来,却未转身,说了句:“太后,朕只娶皇后一人,有何不好?这样,便不会再有如我母妃一般枉死的女子,也不会再有如母后一般痛苦的女子。”
听他一句,太后便如失了生气,他果然,知道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璃珲正待举步欲走,却觉得袖间一紧,竟是被沁瑶拉了广袖,“陛下便要走了么?陛下还未看沁瑶的舞呢。”
玉璃珲却只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将广袖从她手中抽离,抱着凤箫出了宫去。
只一眼,便足够让沁瑶看清。他满心满眼都只有皇后一人,再容不下其他。天下绝色,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世间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