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璃珲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便不再言语,径自出了寝殿,往长信宫去了。珀跟在他身后,隐隐觉得今日的皇帝与往日有些许的不同,却又说不出来。昨夜里,明明如此危急,今日却如没事一般。突然想起昨夜苍玄青将今上带走之后,他奉命将长信宫内外“清洗”了一番,那无边的痛哭与喊叫,成了他的梦魇。只是,住在长信宫的人,也许不会知道,她身边的人早已换了一批。
凤箫被“啾啾”的鸟鸣声吵醒,睁开眼来,正巧看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宫人捧了莲花香炉进来。那青色的瓷面上镀着一层蜜色,花瓣片片向上,错落有致。炉中正燃着熏香,袅袅青烟随着那名宫人一路行来,慢慢扩散开去。
凤箫笑着问:“这是熏的什么香?”
那红衣的宫人像是没想到会突然被皇后问话,先是一惊,马上反应过来躬身答道:“是安神的灵香草。”
凤箫点点头,见着蛾儿从外间进来,于是招招手,将她唤到跟前来,“怎么了?”
蛾儿闷闷的低着头,像是要说什么,却又顾及着屋内的其他人,便只是一味的扭着手中的丝绢。那添香的宫人也乖觉得很,见皇后与贴身的丫头要说体已话,便告了退。
凤箫将蛾儿拉到跟着,见着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什么?”
“小姐,映柳她们……”蛾儿咬了唇,再说不下去。映柳便是那个在长信宫中司衣的宫女,昨夜这宫里出了事,一直守着凤箫,今晨却和着其他人全都不见了。现在长信宫中的宫人,全是新面孔。蛾儿从小到大,这是头次觉得恐惧。
“蛾儿,在这宫里头,有许多事是咱们作不了主的。”
“可是小姐,你是皇后,陛下又这样的宠着你,还有什么是你不能作主的?”
凤箫听她说了,笑起来,“傻蛾儿,不要说陛下宠着我,就是陛下自己便是那个最身不由己的人。”蛾儿似懂非懂,她平日里便常常听凤箫说皇帝的苦处,多少明白了些这里头的道理。但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一夜之后说没就没了,着实让人伤心,更多的却是害怕。
“蛾儿,你且记往,日后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是知道了什么,都要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凤箫顿了顿,抚住心口,才缓缓道:“这便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蛾儿仍是一脸懵懂,不知道凤箫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
蛾儿正待还要再问,却听到殿外宣皇帝驾到,只好扶了凤箫前去迎驾。
帝后二人从元夕以来,便一直都是同寝同食,起坐间如同寻常夫妻。
“你来了。”凤箫笑着,看着宫人来回穿梭布置早食。
玉璃珲轻应了声,几不可见的顿了顿,仍是笑着唤了句:“箫儿。”
凤箫却是一怔,“今日天气尚好,陪我到园中坐坐可好?”
玉璃珲笑应道:“好。”宫人们听了帝后的对话,便知二人想到仙林的玲珑水榭去,便回了那边的御膳房,让他们另做些小菜糕点,送过去。
二人轻车简从,信步而来。蛾儿带着一众宫人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不去打挠二人。
“你看,园子里的花都开了呢。”凤箫随手拈了朵杜娟在手中,暖暖的笑意如融融的春日。玉璃珲走上前去与她并肩而立,笑着点头。
“你曾经说过,待我们都老了,便让我陪着你去看尽这世间繁花。”凤箫说着,目光越过这一片花丛,像是望见了更遥远的地方。
玉璃珲一愣,才缓缓点头,应道:“是啊……”
“璃珲,答应你的事,我会记得。”凤箫垂下眼去,没有转过来看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而一旁的玉璃珲却似没有听到般,只静静的陪她站在那里。
在这样的早春二月,草长莺飞,百花盛开,蜂蝶齐舞,空气中酝酿着甜甜的花香,让人沉醉。
也许,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梦幻。
在这样的梦境里,我遗忘了原本的真实。
只因你在这里,便不会后悔。
只是,有少许遗憾。
自从那夜之后,辰睿帝的身体奇迹般的好了,李禧禄自是欣喜非常。只是几日不见帝师苍玄青的身影,他心中不免纳闷。那一夜他因为累极,守在门外睡了过去。第二日请旨叫起时在殿内不见苍玄青,还暗自以为师帝诊治完后,便回自己的居所去了。但几日下来,完全不见影踪,让人生疑。
这一日,辰睿帝因为任职之事在御书房内发了好大一通火。几位大臣告退时,吏部的徐大人偷偷嘀咕了句:“若是先生在,也好为我们拿个主意。”站在一旁的李禧禄倒是听得清楚,悄悄的看了眼坐在案前批奏折的皇帝。待众人退尽,李禧禄趁上前添茶时,无意念了句:“也不知这苍先生到何处去了?”
玉璃珲笔下一顿,斜睨了他一眼,李禧禄暗自缩缩头,朝后面退了一步,他才缓声道:“怎么了?”
李禧禄窥视圣颜,见他并无怒意,才小心翼翼的道:“呃,只是大人们想念得紧。”
玉璃珲听他如此说,只是哼笑了声,“怕是他们这几日见朕见烦了,想要个和事的罢了。”
李禧禄小心的赔着笑,“陛下明察。”
玉璃珲却停下来,对李禧禄道:“去将朕寝殿中的那枚紫檀盒子拿来。”这几日玉璃珲时常抚着那盒子发呆,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宝贝。李禧禄自然不敢怠慢,片刻便将盒子取了来,呈至御前。
玉璃珲仍是那样,轻轻的抚着那盒子上雕刻的精美纹饰,半天不说话。李禧禄只得捧着盒子,躬身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半晌过后,玉璃珲才道:“你去飞翠阁,寻一棵树将这盒子埋了。”
李禧禄得了旨,小心翼翼捧了盒子往飞翠阁去。
彼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飞翠阁内遍种瑞香,已开得纷繁如云。此处瑞香不同别处,皆已长成大树,一累累的花垂坠下来,整个阁内如笼罩在紫云中一般,飘着浓郁的香气。李禧禄受了皇帝的差使,不敢假手他人,便自己拿了铲子在园子里最大的那棵树下刨了个坑,将那盒子用黄绸裹得妥帖,埋了进去。
第二日,皇帝便在朝会上宣布了苍玄青辞去帝师之职,四方云游的消息。一时间,朝中各种言论四起,众人纷纷猜测这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为何会突然离去。
辰睿帝坐在仙林的水榭中听了,只是一笑,“箫儿也觉得,先生是受大殿下逼宫之事失宠于我,这才离开的吗?”
凤箫听得他的话,只淡淡的应了句:“先生一直行事不落俗世,当年不惜假装身亡而离开虚庐,我与蛾儿伤心了好久,却不知他竟到这宫中帮璃珲成就大事。”
玉璃珲听她说了,竟是一愣,好一阵才点头道:“当年,却是宫中局势不稳,我……我才请了先生出世相助。”
“当初,若不是先生相救,凤箫已不知身死何处。现在想来,先生一身都为他人奔波,此去定有他的用意。”
玉璃珲拂茶沫的手顿了顿,将那白玉茶盏放下来,在石桌发出轻脆的一声响。他望了凤箫一阵,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二人便静静的坐在这水榭里,对着大好春光出神。亭外桃花纷飞,春日正盛,一时间,这片桃林便只听得莺鸟啼鸣,蜂蝶振翅的声音。
自那夜后,玉璃珲照样要到长信宫中倍伴凤箫,有时半日,有时只一刻,看一眼,说一句话便走,再未留宿。
皇帝的意思,是怕身上病症还未好透,将病气过到皇后身上,影响了腹中龙胎。但后宫,从来就是是非之地。不多时,便传出帝后不合,皇后失宠的流言来。
凤箫半躺在床上,靠着床栏,一面吃着玉璃珲刚刚遣人送来的莲子糯米粥,一面听着蛾儿的报怨。待她一口一口将粥吃完,将碗递到宫人捧着的托盘中,一挥手将人遣了出去,才笑道:“你说了这么久,不累么?”
蛾儿见她毫不在意,急得直跺脚。“宫里都传成那样了,小姐也不急。”
凤箫只是笑,“有什么好急的。”
“陛下之前是说过只娶小姐一人,但昔日宫里妃嫔哪个又是皇帝娶的……”说到这里,像是有些忌讳,堪堪的咬住了唇。
“怎么不说了?”凤箫笑着,轻抚着已凸起的的小腹,“可是你又在外边听到些什么了?”
“他们说,陛下只说过娶妻只娶小姐一人,却没说不纳妾。”
凤箫眼角一颤,看了看那帐顶绣着的百鸟朝凤,叹了口气,“蛾儿,我与璃珲这一路走来,他是如何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么。”
“可是,人人都那么说。”蛾儿垂着眼,似乎已然落泪,“之前我不明白小姐所说,皇帝有皇帝的苦。但这几日听多了,也觉得,皇帝自然不如寻常百姓自由。”
凤箫哦了一声,笑着望她,待她怎么说。
“这宫里,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帝只娶一个老婆的。而且,皇族子息繁多,若小姐这一胎生了个公主,那……”
凤箫自然知道蛾儿话中之意,招了她到跟前来,掏出帕子来为她拭了泪,道:“我与璃珲都说好了,若是公主,就让她嫁给亭儿,若是儿子就让他娶你与珀的女儿。”
蛾儿听她又提起自己与珀的婚事,一时羞红了脸,嚅嗫的道:“哪里说到这个。”
凤箫却握了她的手道:“蛾儿,你一直跟着我,吃了许多苦,却从未为自己打算过。那日虽是笑言,但璃珲他说的话,从来都是作准的。且珀既然在我们面前求了你,可见他对你一片真心。将来,若这个孩子真是皇子,也只让他做个闲散王爷,亭儿继了璃珲的位,便让他跟你们到外头住去。”
蛾儿红着脸,听凤箫说了这许多,心中已是乱极,踌躇着不知该怎么答好。虽觉得有些不妥,却也说不清楚。日后,她与珀忆起这一段,才知道,凤箫与璃珲早就将事情想得周全,已将后事安排好,心中唏嘘不已。
这边凤箫与蛾儿说着话,璇阳殿的御书房中却正摆了一道折子。玉璃珲对着一道折子,冷笑了阵,将折子交到珀手中,“去查一查参与此事的,都还有哪些人。”
珀接了折子,细瞧了其中的内容,不觉眉头一跳,竟是请旨选秀的奏本。那些人,竟置今上当着群臣的面,指天而立的誓言不顾了吗。
“那些老匹夫,逼迫完皇兄,便又急着来逼迫朕了么。”冷笑了声,又道:“让玥带了这密旨,到兰城走一趟。”
珀不禁心头一颤。往日,今上虽说龙威甚浓,却从末见过这般光景,那眸中冷光让人不敢直视。却也不敢多想,躬身接了密旨,退出殿来。
“这些人,一日不消停,叫我如何安心。”玉璃珲如叹息般说了这一句,抚着胸口处的旧伤,垂下眼去。那烛火明灭间,将他的面影照得缥缈阴郁。
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死。他从未知晓,爱其实也是一种大义。爱之愈深,便痛之愈切。
而他心中的这份心绪,如同春水渐满,便要喷薄而出。
第二日,沈太师递了请安的折子,请旨到坤泽宫探望太后。太后自先帝大行之后,便一直居于坤泽宫颐养天年,不问世事。先前又遇上大殿下之事,更加深居简出,只一味的在宫中理佛求道。
只是,这沈太师却不同旁人,他是太后的亲哥哥。因之前逼宫之事,沈家受到牵连,虽今上仁慈,未降他品级,但那些被拔除掉的基本是出自沈太师门下。太后一族在先帝时,曾荣极一时,现在却遭此一劫,大伤了元气。
沈太师此次进宫,便揣着一番念想。
“太后近来,身子可好?”沈太师坐在堂中,接了宫婢捧上的绿茶,浅啜了一口。
“我在这里日日吃斋念佛,再无旁事相扰,也无所谓好与不好。”太后一手拈着紫檀佛珠,一边淡淡的答道。
“如此静心养身,也算好事。想来新后已入主中宫,太后大可在此安度晚年,享享天伦之乐,只是……”沈太师顾意将话语拖延,抬眼看太后神色如何。
那沈太后却只是一笑,“人老了,既然老三已娶了妻,那我也乐得清闲。”
沈太师见她无动于衷,便狠下了心,道:“只怕没那么简单。凭今上的才智,恐怕对当年之事,早已明了于心。”当他提到那“当年之事”,太后沉静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痛苦,却又很快隐去。
“若他果真知晓,要拿我如何,也不过是因果报应。”
沈太师却也不急,笑道:“妹妹看得倒开,只怕别人不作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