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大战刚歇,众人终该有些松懈,却因着这几日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各部尽想着如何撇开对头,占上一功,一时间奏折竟如“雨后春笋”,发而不断了。看着那案上一本本的奏章,个个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满篇的仁义,尽心的国事,其实都是为个人作打算。
玉璃珲按捺住心中的怒气,一一做了示下,却忽然手下一顿。面前摊着的这本折子,看似一般,是每一季都要行的事例,却让玉璃珲搁了笔,径自沉思起来。
“陛下。”门外,传来珀低低的声音。
“何事?”玉璃珲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扣着桌沿,笃笃作响。
珀进得门来,烛火将他的身影一直拉到檐下。“今日朝后,有几人到了宁大人府上,至今还未离去。”
“哦?”玉璃珲轻挑剑眉,“都是些什么人?”
“户部和兵部,还有几众老臣。”珀将头低下来,其实这些人早在今上亲征之时,便与那边过往甚密,只怕是……不敢再往下想,便听到上头玉璃珲深深的叹了声,却只问了句,“皇兄可在那里?”
珀顿了顿,终还是答道:“在。”
玉璃珲却沉寂下去,不再说话。直到月影西移,更漏满了一刻,玉璃珲才提了笔,口中对珀道:“这几日多找几个人到箫儿那边去守着,别让她知道。”
“是……”珀迟疑道,“那宁府那边……”
玉璃珲看着那奏本上,自己刚写上去的朱红“准”字,轻皱了眉,“由得他们,反正……”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珀,又道:“自古君王,要成就大业,手不血刃者几何,朕,并非圣贤,做不得那个例外。”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猜得十之八九,却不知该如何阻止。他那个大哥,在有些事上,却是异常执着的。
罢了罢了,若是不让他闹上一闹,怕是他心里不够舒坦。只是,后路他都想好了么?虽说,有宁家的长子跟着,他一直都是个稳重的,几分城府让他也摸不透彻。只怕,这次下来,璋辞必会伤筋动骨。大哥也太看重他了,将这一烂摊子丢给他。
想着,便又叹出一句,轻轻的摇了头。
“陛下……”珀见着他一会儿神色凝重,一会儿摇头,心中不免担忧。
“放心,朕自有计效,你只管挑几个好手,将箫儿守好了便是。”说着,从身后的书格中拿了个顶不起眼的小盒子出来,将其中的物件拿出,交到珀手上,道:“你将这个拿去,交给京营的袁将军。他自会知道,该如何。”
珀接过物件,心中一震。那是一方虎形的符令,通身以金制成,背上刻着铭文。现他手中捧着的,只是右半。那在半自然是在京营的袁将军手中。只见那金虎作伏状,引颈而啸。现今,陛下竟是将号今京营的符令也拿了出来,珀自知情势紧迫,将那东西牢牢放在怀中。端穆了神情,领命往京营去了。
玉璃珲闭了眼,面上露出倦意。大哥,你何苦这般,让我如何是好?
西市,宁府。
送完几位老臣,宁延阁忍不住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掩了门扉,将彻骨的寒意也关在了门外。看这样子,怕是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
“殿下,要睡到暖阁去睡吧。”为他整了整稍有些凌乱的衣衿,却被他拉了手,便又说了句,“怎么手这么凉。”说着,便将那人的手捂在自己怀里。却听他“噗嗤”一声,笑道:“你管得也太宽了些。”
宁延阁也不恼,干脆将他整个人也拥进怀里,道:“我现在,能为你做的,也只这么多了。”
玉珺琰乖乖的伏在他胸前,“你做得够多了。”
“可我却总觉得不够。”将人抱起来,径直往暖阁那边去了,一路上婢女仆众见了也不觉得怪。他们家的老爷从前便是一味的宠着这位爷,就算是他失了势,也一味的宠着。
“若是可以,怕是连媳妇你都要帮我娶了罢。”玉珺琰见着他替自己宽了衣衫,除了鞋袜,将自己放到柔软的被中,再为他掖好了被角,取笑道。
“殿下若有中意的,待此事了,让今上赐婚便是。”说着,又从婢女手中接了茶盏,递到他面前,道:“喝口醒酒茶,不然明日起来又要头痛了。”
玉珺琰也不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轻喃了句“好苦”,便推了茶盏,不愿再喝。“也只你这般就着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父皇以前曾跟母后说,可惜你是个男子,不然倒是可以嫁到宫里来,照顾我一辈子。”
“就算是这样,我亦甩都甩不掉了,若真是女子嫁了你,那还了得。”说着,又叹了口气,“定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你这辈子来讨债了。”
“这辈子我尽缠着你,待你烦了,下辈子便记得躲得我远远的,别让我见着。”
“好。”宁延阁笑着应了,眼里却透出些苦意。
“但是这辈子你可怎么也逃不了,等到我们死了,让他们将我们葬在一起,那条路太黑,我一个人会害怕。”
“好。”宁延阁仍笑着,眼底却发了红。让玉珺琰见了,嗤笑了声,道:“你哭什么。”
宁延阁却拥紧了他,道:“傻瓜,是你在哭。”
玉珺琰任他这样抱着,头枕在他肩上,静静的流泪。
“我从来不觉得,我做这些,老三欠我什么。只是从小,见着他,便想把好的都给他。明明,明明是我欠他的。”
“是。所以,你也不欠我什么,只做你想做的便是。”
“你这样由着我,也不怕外面的人笑话。”玉珺琰推开他,将脸上的泪擦尽了,“你便这样由着我,外面的人说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说他们的,与我也没什么相干。只是你,这件事太重了些,我恨不得全担过来,却又不行。”说着,便又叹了一声。
“这件事,本也就只有我起头,他们才会愿意。”
“早在之前,你在朝堂上露了一招就给他们提了醒。”想着那日,新帝刚登基不久,静王叛心已露,众人见新帝仁慈,总想着方挤到前来撺掇今上除去静王,自己好捞个大功,却不想被这废太子激得有口难言。也正是那日起,那些有想法的臣子们便存了心思。
“老三是位明君,你我再清楚不过,只是有些人却不管这些,只想着自己的富贵。”想到刚刚那些公卿伪善的嘴脸,玉珺琰忍不住冷了脸色。
“只是你这招也太狠了些,怕是将来,终要伤人伤己。”
“你放心,我信得老三,总会有法子的。只是,怕这中间,老三免不得要伤心。”
“陛下心如明镜,自是知道你这般作为是为何。”
“也正因为他知道,才会伤心。不过,现在他身边有凤箫在,总会好过一些。”也正因为凤箫回来了,他才放心行事。不管如何,老三都不会不顾凤箫的。过了半晌,玉珺琰轻声道:“明日,那道旨下来,那些老家伙便要高兴了罢。”
玉珺琰坐在窗前,望着半悬中天的圆月,似不耐烦的轻“啧”了声。
“怎么了?”宁延阁用红狐大氅将他整个包裹起来,道:“现在天气渐冷,要多穿些,别再感冒了。”玉珺琰其实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自小又被惯坏了,若是生病便要比平时更缠人些。
“这月色看着让人心里不舒坦。”说完,又抬头看了眼那夜空中,被云层半遮半掩的月华,竟透着隐隐的血色。
“不舒坦就别看,”说着,伸手将窗扉关起来,叹了口气,“何苦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玉珺琰看了他阵,也不答话,过了半晌,却说了句:“你们宁家怎么尽出痴情种?”
宁延阁却也面不改色,点点头道:“以前延楼也这般说过。”说完便拉了他坐到床边,命人燃了火盆,看着他整个人被热气熏得红润起来,才道:“我们再如何,也比不过今上的。”
“老三,”玉珺琰顿了顿,点头道:“可惜他生在帝王家,又坐上了那个位置。不然……”说到这里,却又不说了。因为,他想到,其实硬把老三逼到那个位置上的,也有他一份。之前总说是为了补偿他的亏欠,现在想来,说不定也是自己的私心罢了。
“自古君王都是天命所归,你也不必想太多。”宁延阁还想安慰几句,却被玉珺琰截了去,笑着道:“我们现在所行之事,也是顺应天命罢。”
“自然。”说着,宁延阁心下了然,知道他已不在意,便放下心来。
“要说,你们宁家四子,最幸运的应是延台,而最不幸的,便是你。”
“其实,幸与不幸,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宁延阁说着,面上竟露出些微的笑意。
玉珺琰见他这样,不满的撇撇嘴,道:“跟着我,最后却落得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你为何会如此行事,我也明白。身后名与我,并不重要。”说着,却又叹了口气,帮着身旁的人顺了顺肩上的发丝,道:“也许,你终是不明白。”
也不等玉珺琰回应,宁延阁又道:“这几日,那些人在我府上来往频繁,今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也不觉得奇怪。”
“也许,是他们以为,老三已经被你那个挂名妹妹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东西了。”说着,手紧绞了身上的狐裘,生生扯了一撮皮毛下来,“他们以为,自己计划周详,万无一失,自然忘了形。却不知,这一切都尽在老三掌控之中。不然,他也不会一声不吭的在一旁看好戏。”
“有时,我也觉得,今上太可怕了些。”
“做君王的,哪个没有些血腥手段。我们这些个皇子,也没人敢说,自己的手就是干净的。老三从前,就是个睿智冷静的人。只是现在,他变了许多。”玉璃珲的改变,当然是因为身边多了凤箫,为了这个人,他是什么都做了,“但愿,她不要是最后伤他至深的那一个。”
长信宫。
凤箫拿着只布老虎,口里轻唤着:“亭儿,到娘亲这里来。”离亭蹒跚着,脚下一摇一晃的扑进凤箫的怀里,开心的笑起来,稚气的叫:“娘亲,娘亲抱抱……”
凤箫笑着应了,正要将他抱起来,却不想怀里一轻,就听到面前的人笑着说:“亭儿又缠着娘亲了。”小人儿一听到他的声音,便急急的扭过身子,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高兴的喊着:“父皇,父皇。”
“许久未见,亭儿竟长得这么大了。”凤箫望着面前的两个人,心中感慨,“才见他时,他才那么小,转眼前便会走了,还会抱着人向你撒娇。”
“儿孙总是在我们不经意间长大成人,等到亭儿长大,我们也老了。就这样,陪着你慢慢的老去,此生足矣。”
“白首不相离,便是如此罢。”凤箫含着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璋辞至高的君王,这个将心捧到她眼前,爱她至深的男人。他穿着玄色的锦服,金线刺绣的龙形图腾显得威武异常。他自来就有一股君王的气度,从容,威严。此刻,他却坐在这里,逗弄着怀中的孩子,像个平常人家的丈夫。想来,就是这般世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幸福,对他来说,都是不易的。想到此处,凤箫心中便刺痛不已。
“箫儿,怎么了?”待她抬起头来,便望见他一脸焦急,忙笑着道:“只是发了会呆,”怕他再问,又忙道:“今日竟回来得这般早。”
“那些奏折,一时也批不完。今天看完,明日的便又堆上了。听说你将亭儿接了来,便来看看。做一日闲散君王,也没什么不好。”
凤箫却也知道,他平日便是日理万机,从不会懈怠朝务。今日推了一干事务,其实是担心她罢了。看着他脸上尽是倦意,便从他怀中接了离亭过来,“国事故然重要,也不要累坏了身子。”这些时日朝中的争执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早已定了主意,要与玉璃珲同进退,此刻便也不会说出劝他以国事为重的话来。
“只要你在我身边,再累也不觉得了。”玉璃珲笑着,将她与离亭一同搂进怀里。
“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说与我听,多少,我也能为你分担些。”
玉璃珲顿了下,却仍只是笑着,“若是,我担不过来时,自然是要你分担的。”只是呵,箫儿,我恨不得将这些事全都担下来,永远不让你知道。你便这样,无忧无虑在我身旁便好。
“无论如何,你要记得,我都在你身边。”凤箫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拉了他的手,道,“我便是为此进宫的,不是吗。”
“我知道。”玉璃珲笑着,眼中似流着一条温润的河,直暖人心。回握住她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誓言,重若生死。
十指相扣,一生相守,君心不老,不离,不弃。
“箫儿,你只消记得,”将她的手执到胸前,感受着他的心跳,“我的整颗心,都是你的,其他任何,都装不下。”
“我知道。”凤箫笑着应道:“但,你也需知道,你给了我整颗心,我便也要给你整颗心的。”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凤箫好容易将离亭送回毓庆宫哄睡下,回到长信宫时已是三更时分了。坐在窗前诵了会儿佛经,只觉得那夜风中,似还夹着别的什么声响。
“蛾儿。”心中生出不安,便朝着外间轻唤了声。
“小姐,怎么了?”蛾儿正巧端了炭火进来。
“外面,可是有什么事?”
“小姐,在这凤阙里能有什么事。”蛾儿轻笑了声,将炭火小心的放到炉中,“许是下雪的声音罢。”
凤箫听罢,走到门边,果真见着外面正簌簌的下着雪,落了一地的白。
“夜里太静了,这下雪的声音也听得慎人。”蛾儿伸手要去关门,却被凤箫一手抓住,“小姐?”
“不对。”凤箫说着,便要往外走。
“小姐!”蛾儿扯着她,劝道:“这三更半夜的,还下着雪,这么冷的天,要是受了凉可怎么办。再说,就算有什么事,还有宫里的侍卫呢。”
凤箫却抚着胸口,更是不安,“怕是,要生什么事端。”心里放不下,也不顾蛾儿的劝,往外走去。眼见着出了长信宫,却被人拦了去路。
“凤箫小姐,陛下有命……”
“明月!”蛾儿惊呼出声。那雪地里跪着的,不是明月是谁。
“你回来了。”凤箫看了眼一身黑衣的明月,点了点头。
“臣随陛下一同返京,只是一直在暗处。”此时的明月,钗环除尽,显出些男子的英气。
“你应该同珀一起,跟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