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亭,他有爱他的妻子,”见蛾儿又想说话,忙拉了她止住话头,道,“延亭有爱他的妻子,还有爱他的家人。就算没有我,他也一定,能生活得很幸福。但陛下,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他是陛下。”蛾儿不置信的道,“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蛾儿,你知道吗……”凤箫坐到蛾儿身旁,给她讲那个很久以前的故事。那个,很久以前,被她所遗忘的故事。
“即便如此,也不用……”蛾儿摇着头,落下泪来。
“傻蛾儿,”凤箫笑着,为她将泪拭去,“不只为他,也为我。现在,我只不过是,回到本来应该的样子罢了。”
“那宁公子呢?”
凤箫怔愣了下,抚着手中的玉兔,轻笑道:“延亭么,自然也是回到本来应该的样子去。”
其实,凤箫所说的话,蛾儿并没有完全明白。等到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时,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两个人啊,在爱情面前,都为对方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但凤箫,却只是笑着,说了句“傻蛾儿。”
凤箫所说的“三五”之期,很快便到了。虽说,还未举行册封大典,但凤箫确已是钦定的皇后。此次入宫,宁府也不敢怠慢,早早的做好了准备。
“虽说,是皇命,但此次并未召告天下,怕是日后,会引人非议罢。”延楼坐在厅前,看了眼门外严阵以待的阵势,有些无奈道。
“既然陛下下了旨意,便做不得悔。就算日后有人非议,也不是你我可以妄论的。”延阁却全然不以为意,接过管事递过的茶盏,浅啜了口。
“此番不是正好合了某些人的意么。”延楼轻笑道。
“那边早就闹腾开了,那位这几日心情也不太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延阁揉了揉额角,“那些人也太自以为是了些。”
“哦?”延楼挑了下眉,“也亏得那位耐得住。”
“若不是为了……”延阁喝了口茶,压下到嘴边的话,“有些时候,我也在想,若不是亲眼所见,也了解陛下的为人,真要怀疑,这一切都是陛下计算之内。”
“陛下的精明,你我是一惯见识的。若说有一人,能为璋辞开创盛世,一定便是陛下。”
延阁点头道:“明明是站在高位,睥睨天下的人,偏偏却陷在儿女情长。”
延楼听他这般说,忍不住朗笑了声,“大哥是怕陛下学那汉皇,思倾国而不早朝么?”
“二弟!”听得延阁叫唤,延楼也惊觉自己失言,却见门外一片水蓝裙幅飘荡着进来,像是曲江的水波。
“啊,凤箫你来了。”虽说今日便要入宫,凤箫却也只是身着水蓝长裙,外面罩了件翠羽大氅,滚着白狐毛边,头上用支碧玉钗绾了发,整个人显得清丽无比。延楼正笑着说了句“咱们的皇后妹妹来了”,外面却有人来报,说宫里的人此刻已到了府外。
延阁忙率了人到门前迎候。刚到门口,便见到一只手掀了车帘,那玄色的广袖上用金线勾绣的龙纹,惊得众人忙跪下地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帘子一动,玉璃珲从车里出来,优雅的站在那里,笑着说:“平身吧。”虽说之前便知道,今日是凤箫入宫之期,也想过今上会用怎样的仪仗来接人,却不曾想,竟是亲自来了。
“箫儿。”玉璃珲站到凤箫面前,拉起她的手,道:“怎么出来了,冷不冷?”说完,便捧起她的手来,轻轻的呵气。众人忙低了头回避。
“不冷。”凤箫却也坦荡,笑应道,“你才是,之前受了伤,现在竟跑到这里来。”
“不碍事,有先生在,伤已好了大半了。”说着,把凤箫的手捂在自己手里,却听得身后有人道:“陛下,雪冻天寒,陛下若一直站在门口,怕是凤箫小姐还未入宫便要病倒了。”说话的,正是刚刚玉璃珲口中所说的帝师,苍玄青。
众人这才入得厅来,遵了旨意,按着品阶落了座。
“箫儿也算是宁家的女儿,嫁入皇家,日后归宁终是不易。此番前来,亦表朕一番心意。”说着,便见着李禧禄捧了个托盘上来。
“延楼,这个给你。”说着,从托盘上取了那柄镂着龙纹的宝剑来,递到他手上,“你辞官的折子,朕已经准了。只是日后,你在外行走,也少不得要你帮忙的时候。”
延楼谢了恩,将剑接过来,便见那剑身上还刻了几个字“如朕亲临”。心中暗叹了口气,道:“臣,遵旨。”
玉璃珲点点头,又道:“延阁。这个给你。”扬手,让李禧禄将托盘送过去,又道:“希望,你永远不会有用到它的时候。”延阁接了托盘,只见那明黄绸缎上,躺着个金造的牌子,上面刻了个大大的“免”字。延阁全身止不住轻颤起来,却听得玉璃珲说道:“前几日,朕还收了个折子,为黛墨公主请婚。朕亦认为,两国联姻是好事,便准了。”
众人心中一窒,不知玉璃珲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妄言。
“圣旨日前已经发出去了,黛墨公主也在昨日启程回了东胡。宁延台虽只是边疆守将,官至四品,却也是箫儿的兄长,也配得上属国公主。”言中之意已是很明了,他们宁家现在荣极一时,不仅出了个皇后,竟还出了个附马。众人忙叩头谢了恩,欢喜得不得了。却只有宁延阁与宁延楼二人心中明白,今上此番作为属意为何。
“好了,日后如何,便要看你们自己。箫儿,”说着,便站起来,伸手拉了凤箫,“跟我回宫罢。”待二人走到门前,玉璃珲却又停下来,道:“我记得,以前武陵曾有一对复姓端木的老夫妇。”
“正是。”延楼道,“二老的幼子曾在臣府中供职,只是早前因二老体弱多病,家中无人照应,淳便辞了工回家奉亲去了。”
“是么。”玉璃珲点头道,“他们也算是凤箫的故人,应当多加照抚才是。”
“之前臣亦派人去探访,却不知他们搬到了何处。”宁延楼应道。
“如此……”玉璃珲却只点了头,带着凤箫出了宁府。
宁延亭一直跟在兄长身后,见着凤箫真的走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凤箫跟着玉璃珲上了车撵,由一队人护着进了凤阙。也不知走了多久,终在一处停下来。
玉璃珲携着她,站到殿门前。这里并不是往昔后妃们所居的后宫,却是紧挨着皇帝的居所。
“这里是……”凤箫心中疑惑,本来还未册封便入住宫中已是有违祖制。现在,竟是要住在这凤阙的正宫中。
“箫儿,这里便是日后我们的居所。每日,你便在这里目送我上朝,下朝后,你也能第一时间见到我。可好?”玉璃珲笑起来,牵着她往里走。
凤箫抬头,看到那朱红的大门上,挂着一方扁额,上面金漆着两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长信。
长者久也,信者守也。他是说,望他们恩爱长久,似宫名长信。
第二日朝会,百官早早候在璇阳殿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朝中各事。前太子玉珺琰与宁延阁上得殿来,众人纷纷行礼,玉珺琰含着浅浅的笑意一一回应,偶尔颔首致意。对于这种臣公之间的暗中交流,玉珺琰面上做得得心应手,心下却不免嗤笑。
“哼,老匹夫!”玉珺琰刚应了户部姚尚书一礼,却忍不住冷哼了句。
“殿下……”宁延阁跟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现在这种局面,‘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说着,便回过身去,朝着上首躬身一揖。众人见今上登了御座,忙收了声,跪伏到地上,三呼万岁。等李禧禄叫了起,一时间,大殿之上竟是沉寂得,连殿外檐下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的细小声响也听得一清二楚。
“臣,有本启奏!”过了半晌,终还是那黄尚书沉不住气,执了像笏上前,“臣听闻,昨日陛下亲到宁大人府上迎了宁家小姐入宫,并赐住‘长信’宫。”
“确有此事。”玉璃珲似是毫不在意,点头应道。
“陛下!”那黄尚书一声疾呼,跪伏在殿上,“陛下,宁小姐虽是先帝钦定的中宫,但大礼未行,陛下此举恐会引世人非议。”
“爱卿既提到此事,”玉璃珲从悬于额前的十二旒后,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却让跪在地上的黄尚书浑身一颤,如芒在背,额上浸出汗来。“朕亦觉得此举甚是不妥,传朕旨意,”这话却是对着身边的李禧禄说的,“着钦天监太常卿卜算吉日,朕,该给箫儿一个旷世的册封大典才是。”
“陛下!封后岂能如此儿戏!”黄尚书心中一急,忘了殿中礼仪,向前跪行了几步,直言道:“况,世间早有流言,圣上为一女子大兴兵事,枉送几万将士性命。现又不顾祖制,尚未册封就将人迎进宫中。陛下乃天下百姓父母,上行不正,下行效之,陛下此举如何服众!且,自古女子不得擅政,妃嫔皆在后宫,尽有自属之宫,陛下如今将后妃置于璇阳殿侧,更无先例,不成,不成……”那两字,在黄尚书口中百转千回,终是没有胆量说出。而此时,一旁众臣,早有咐和之人,跪到黄尚书身侧,竟还有几位以死相谏的,一时间殿上乱成一团。
玉璃珲冷眼看着阶下诸臣,不动声色。过了半刻,才转头去看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玉珺琰。玉珺琰抬起头来,见着他面上神色稍动,咬了唇,朝他轻摇了头。玉璃珲闭了闭眼,隐去眼中的不忍,微微点头。底下众臣皆跪在地上,自然没有见着兄弟二人之间的互动,忠臣的戏码正闹得欢腾。
“够了!”玉璃珲站起来,大掌一挥,竟一掌扫掉旁边的香炉。那镏金的兽形香炉,咕碌碌的从阶上滚下来,香灰洒了一地,震得众人噤若寒蝉。“你们若是要效那忠臣对朕死谏,朕大可成全诸卿!既然事已说开,朕也好一次交代清楚。箫儿不仅是朕的皇后,也将是朕唯一的皇后,唯一的妻子。朕的后宫,不会再有其他人。你们都给朕记好了!”说完,一甩衣袖退朝走了。
“陛下!陛下——”他这一走,便留得一众大臣官员在璇阳殿上哀号哭叫,理也不理。此间,众人心中便有了定论,那住在“长信”宫中的娘娘,圣眷正隆,是龙之逆鳞,轻意触碰不得。
长信宫。
“听说,今日朝会,大人们在殿上吵起来了。”
“大人们都是有识之士,也不知怎的,一言不和便会吵起来,先帝时亦偶有发生,不算得什么新鲜事儿。”一个年龄稍长的宫人说着也直摇头。
“在圣颜前,他们也不怕丢了面子。”
“若真触怒圣颜,他们丢的便不只是面子了。那些老臣们,是见圣上仁慈,才敢如此大胆行事罢了。”
“姐姐还不知,今上甚是愤怒,还说要成全他们死谏呢。”
那宫人听了,不觉轻呼了声,怪道:“自我进宫以来,今上还是皇子时便一直盛赞不断,众人都说今上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今日是何故,竟让陛下如此行事?”
“听那边的宫人说,正是为了咱们宫里的娘娘。陛下在殿上发了好大一通火,都差点把那位黄大人拖去斩了。”
“小姐……”在屋里的蛾儿听闻那两个宫人的说辞,早红了眼。
“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凤箫笑着,搁了手中的笔,转过来看她。
“我只是替小姐心疼,小姐吃了那么多苦……”说着,又掉起泪来。
“傻蛾儿……”凤箫还是那句,笑着拉了蛾儿的手,道:“若是,与陛下比起来,我这些事并算不得什么。”
“可,他是皇帝,有什么好苦的?”
“他是皇帝,他的苦自是与我们的不同,也是旁人所不知的。我还有你替我哭一哭,可他却只能什么事都自己扛。世人都艳羡君王高高在上,却从不知背后有多少辛酸。”
“小姐知道?”
“以前,我自是不知道的。但现在,我到了这个位置,便应该知道。且,他为了我做了这许多,他受这苦,也大半是为我。他的苦,我自要分担一半。因为,我便是另一个他。所以……所以,你有什么苦,什么痛,都说给我听。也千万不要再瞒我什么,觉得你欠我什么。之前,我忘记了,所以不懂得。但现在,只要你肯慢慢说给我听,总有一天,我终会明白。”
“箫儿……”玉璃珲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听着凤箫的话。
“我既跟你到了这里,便是定了要跟你分担的。”凤箫走到他跟前,道:“你可愿说给我听?璃珲。”
“箫儿……”这是凤箫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玉璃珲伸手,抚上凤箫的脸,心跟着痛起来,却忍不住笑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竟忘了你。”凤箫握住他的手,轻轻的说着。
“那时你还小,后来又被先生封了记忆,自然记不得。”
“可是,你却找了我这么久,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不是找到你了么?”
“可是,我却不爱你。”
“我知道,但我爱你。箫儿,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真是个傻瓜。”玉璃珲听她这般说,露出些笑容来,却让人看了心痛。凤箫忙捂了他的眼,道:“你别看我,我知道你心软,见不得别人哭。”
玉璃珲却拉了她的手,笑着道:“你看,箫儿,明知你不爱我,我却还是要你陪在我身旁,你看,我并不是个善良的人。你可怨我?”顿了顿,终还是问出来,“还有,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的事,你我都不知真相为何,将来也许终有大白的一日,到时你我再做计效,可好?”
“好。我说过,若是到时,你不能原谅,可以杀了我,但不能离开我。”
至那日朝会以来,朝堂上看似一团和气,暗地里却都憋着劲儿。也是至那日起,前太子玉珺琰再也没来上过朝。
玉璃珲看着往日里玉珺琰站的地方,眼里暗了暗。他们,终也要走到这个地步了么。
玄月初上,夜色清朗。重重宫阙湮没了白日的富丽堂皇,只剩下那段段灰墙上如鱼鳞般的琉璃瓦,泛着点点莹润,也透出些许的萧索苍凉之意。
玉璃珲下朝之后,去长信宫中与凤箫说了会儿话,便坐在这玉案前。直至三更,那案上的奏折也不见减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