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以为,命运就这样,沿着你所看到的道路走下去时,却发现,一个拐角,又是另一番局面。
玉璃珲皱着眉,站在毓庆宫的正殿,听珀的回报。一袭白衣,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现在如何?”
“各宫正由太医院的人看护着,只是,昨日已有两位娘娘仙逝了……”那两位嫔妃正当盛年,平日也颇受显聪帝宠爱。现在死于非命,不要说厚葬,连夜的被人裹了,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想到这里,珀心里免不得一阵唏嘘。
“是吗。父皇的情况又是如何?”玉璃珲侧过脸,炫烂的阳光,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只是他神情凝重,忧心忡忡。
“陛下……严医正他们都在璇阳殿,现在还没有得出结论。只是,医正大人建议,各宫尽量不要随意走动。”
玉璃珲垂下头,沉吟了阵。这次的事情来得突然,似乎一夜之间,疾病便袭卷了整个凤阙。那些身子弱的,一病不起,宫人也不知死了多少。但又不像传染病,他的毓庆宫,与静王的长庆宫都是毫发无损。之前,他也派了人去宁府询问。璟城之中,除了凤阙,再也没有病发的迹像。松了口气,还好,凤箫没事。
“殿下,陛下那边……”珀试探的开口,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好早做准备。
“珀。”淡淡的开口,斜睨了眼身侧的珀,“去璇阳殿。”
“可是……”珀有些迟疑,之前医正便嘱咐,若非必要,不要轻意离开毓庆宫。
“现在父皇抱恙在身,身为人子更应该随侍在侧。”说罢,心中不免疑惑。父皇虽年过花甲,但向来身康体健,这次却病来如山倒,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不由得生出不安来,似乎,有人将运命的轮盘推到了另外一边。一切,都要改变了。
过了斓桥,踏完九十九级台阶,那里便是凤阙的中心——璇阳殿的所在。
远远,便见到一身翠衫的玉珺琰,正呆呆的立在门口。玉璃珲走上前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玉珺琰才恍然大悟般的转头,道:“啊,老三,你来了。”接着,又转过去,看着璇阳殿,“刚刚,我去见过父皇了。”
“父皇怎样了?”玉璃珲轻皱了眉,显得焦虑。
“父皇说他没事,只要休息两天便可以痊愈了。”说话的时候,玉珺琰轻颤着,有些不可置信,“老三,你见过那样的父皇吗?病怏怏的躺在床上,最开始连我是谁都没有认出来。”
“大哥……”玉璃珲看着玉珺琰痛苦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毕竟,多年来,父皇一直都以强势的姿态,维持着整个璋辞国。
“老三,你别进去了。”玉珺琰好容易把哭意压下去,声音哑哑的说,“刚刚父皇已经下了谕旨,非传诏,不得入内。母后也被遣回慈宁宫了,父皇现在,谁都不愿见了。”
他没有告诉玉璃珲,就在刚才,显聪帝对他说的话。
昏暗的大殿,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苦涩无比。外间太医院的大人们正在商论对策,个个显得小心翼翼。内间华丽的龙床上,显聪帝病卧其上,呼吸都显得混沌。
“父皇。”玉珺琰站在床畔,小声的唤他。
“啊……”显聪帝艰难的转头,看了他一阵,“是三儿么?”一旁的沈皇后趴到他耳边,轻声道:“不是三儿,是咱们的琰儿。”他才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琰儿啊。”说完,便安静下来。空荡的大殿,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直到大家都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才开口道:“琰儿啊,你会怪父皇么?”那声音嘶哑得,如从地底传来的一般。一边的沈皇后,听他这样一说,便忍不住哭起来。显聪帝似乎看了她一眼,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对着身旁的总管宫人道:“送皇后回去吧,这里空气不好。你们也都下去罢,让琰儿陪着我。”
等大殿中的人都继续退了下去,显聪帝才复开口,“琰儿,你过来。”
玉珺琰悄声走过去,薄薄的丝履踏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长长的衣摆磨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父皇。”玉珺琰伏在他耳边,轻轻的唤。
“琰儿,父皇的安排你可会觉得不公平?”显聪帝伸手,轻拍了下玉珺琰的肩。
“不会。”玉珺琰摇头,拼命的忍住眼中的泪,不哭出来。
“好。”显聪点点头,舒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只是那个位置对你来说,太重了点儿。不要怪父皇偏心,其实,在我心里,你们个个都是我疼爱的儿子。”说完,又重重的喘息了阵,好容易平复下来,又接着道,“就算是老四那样,我也从来没有嫌过他什么。只是啊,琰儿,你这个当哥哥,以后要多照顾几个弟弟了。”
“是,儿臣知道。”玉珺琰跪在地上,大理石浸凉的感觉从膝盖,一直延伸到全身。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显聪似乎很开心,沉沉的笑了几声。手在枕下摸索了阵,递给玉珺琰一包东西,“这东西很重要,你好好收着。日后,你用得着。好了,你下去吧,告诉他们,没事不要往我这里来了。”
玉珺琰接过来,将东西揣到怀里,心里只觉得难过。一时间显聪便没有了声音,像是睡着了,那沉重的呼吸像一只困兽发出的嘶吼。一瞬间,玉珺琰才真正的意识到,他的父皇,老了好多。
也许,正像父皇说的,那个位置对他来说,太重了。摸了摸怀里的小包,心里动了动。咬了咬牙,忍不住拿出来打开。那是一道密旨,上面写着的,正是十四年前,端木一家被诛的真相。
听到外间医正请脉的声音,慌乱的将密旨裹起来,重新揣到怀里,捂得死死的。
出了璇阳殿,玉珺琰立在玉阶之上。这是凤阙的至高处,整座宫城尽收眼底。南风起了,吹落无数的绿叶,显出萧瑟之意来。刚入盛夏,璋辞国祚正悄然的发生着改变。
玉珺琰看着这般的景像,远远的,玉璃珲正拾阶而上。风儿绕开他雪白的衣角,一荡一荡。玉珺琰有一阵恍惚,似乎看到了一身皇袍的玉璃珲,一步步进向皇权的最高点。手轻轻揉了下胸口,摸到密旨硬硬的边角,呼出一口气来。
父皇,你把这件东西,托与了我。
玉璃珲从梦中醒来,一钩新月,天如水。
大殿之中白色的纱缦,在风中静静的飞舞。这样的景致,他已看了很多年。
叹息一声,马上便有近身宫人上前,轻声问道:“殿下,您醒了?”
淡淡的睁眼,并不急着起身,静静的躺在素色帐缦中,又是一声叹息。轻浅,悠长。刚刚,他似乎梦见了凤箫。绝世独立的她穿着一身金丝绣花的长裙,华丽而优雅。只是,她那样明艳的笑意,却是不同平日,如一汪醇酒般,醉人。他们都坐在开满如云白花的树下,很惬意的笑着。
这是,何时的记忆?
掀开身上的薄被,终于下得床来。由着近身宫人为他穿上月白常服,束了发。珀也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只装满青盐的精致小盒,递到他面前。
“父皇宫中可有消息传来?”净完脸,玉璃珲才转过身来,问道。
“陛下刚才用过医正们开的药,现正睡着呢。”停了一下,见着玉璃珲愁眉深锁,又试探着说了一句:“只是,病症并不见减轻。”
“太子现又如何?”之前见过玉珺琰那般的表情,让他很是放心不下。
“太子殿下现在东宫,那边灯火不灭,怕是一夜未眠。”也不等玉璃珲再问,珀便径直说道:“皇后娘娘之前请了不觉禅师到宫中,现正在慈宁宫开坛诵经,为陛下祈福。静王也一直在长庆宫中,不见出来。”
玉璃珲伸手挥退了宫人奉上的小食,现在他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刚刚好容易勉强自己躺下休息,却夜来生梦,睁开眼来才知,不过是小寐了片刻。夜幕,月正西悬。
刚刚在桌前坐定,便见一个素色衣衫的宫人匆匆的往这边而来。等近了才看清,正是璇阳殿中传旨的宫人。
“如何?”不等传报,玉璃珲早已上前,问道。
“陛下口谕,宣三皇子觐见。”说完,深深一揖,“殿下,请。”玉璃珲止住欲与他同往的珀,只身跟着那传旨宫人去了。
璇阳殿中,灯火如豆。空气中弥漫着的药香,较之前更加的浓厚。玉璃珲进到内室,只见诺大的龙床上,显聪帝正无声无息的躺着,身旁除了大宫人徐禧禄之外,再无他人。传旨宫人轻步来到显聪帝榻前,伏身复命:“陛下,三皇子到了。”
静默了阵,才听到一声轻轻的呻吟,显聪帝在床榻上,转过头来,看了站在不远处的玉璃珲一眼,道:“三儿啊,过来。”
玉璃珲连忙上前去,跪到御前,唤了声:“父皇。”
显聪帝似乎叹息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看着顶上明黄的五彩龙纹帐,“日后,怕是要辛苦你了。”
“父皇。”玉璃珲急急的唤了一声,说道:“只要父皇安心休养,不日便会全愈。儿子们自会全心全意辅佐父皇,千秋万代。”
显聪帝沉沉的笑起来,“三儿啊,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了。千秋万代,有谁真正做到过?朕怕是大限将至了,所以,趁着现在,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
“父皇,儿臣……”也不等玉璃珲说完,显聪帝轻摆了下他如枯枝的手,止住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宁家那丫头朕再清楚不过。但老四也不是痴傻之人,你若想要保全她,便给她个至高的位置。三儿啊,几个儿子当中,你属最聪明的,朕把江山交到你手中,才放心。太子心地纯厚,却坐不得这个位置……”
其余皇子赶到时,玉璃珲正在显聪帝榻前跪候。玉珺琰见了微微一怔,却很快上前,跟他一同跪到显聪帝面前,叫了声:“父皇。”声音忍不住颤抖。
“琰儿。”显聪看了他一阵,终于无声的叹息,轻声说道:“琰儿,不要怪你母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玉珺琰一听,身子轻颤,趴到显聪帝身旁,哭起来,“父皇,父皇……”
一旁的玉琉珖却很是平静,冷眼看着他们。心中免不得冷笑,好一幅父慈子孝的图画。却不想,正在此时,显聪帝唤了一声:“静王我儿。”
他才收回冷漠的目光,换上一脸的悲伤,靠上前去,应道:“父皇。”
显聪点点头,朝着他道:“朕将洛城以南的五座城池赐予你,日后,你好生经营,子孙世代承袭你的王爵。明日,你便领封启程回去罢。”
玉琉珖跪在那里,垂下头来,额头触地,“儿臣,谢父皇隆恩。”眼中恨意一闪而过,你想用五座城池便将我永生永世的囚禁在那里,让我消了夺取玉座的念想。可惜,这样的如意算盘,打不响。父皇啊父皇,你真是糊涂了么。
而他身旁的玉璃珲却正看着他,连同他印在大理石上昏黄不清的笑意。心里回想着刚才,显聪帝的一番话来。
“老四野心太重,对这玉座虎视眈眈。朕赐他五座丰饶的城池,他若知足,从此子孙福泽不尽。若是……三儿,到时候,你便不要再讲什么手足情谊了。”
对着其他几个皇子,显聪帝便是寥寥数语,便遣他们各自回去了。
看着走在最后的人,不禁喊了一声,“珖儿啊……”
玉琉珖愕然回身,却只是见他摇摇头,挥手命他退下。
等到大殿变得一片寂静,显聪帝才轻喃道:“琳妃啊,咱们的这个儿子,将来会怎样呢?”
神智逐渐迷糊,却又听到一声啼哭。他睁开眼来,便见到素颜的沈皇后,正伏在自己身旁,单薄的身子轻颤。伸去安抚她的手在半空停下来,收回身侧,叹了一声,“皇后,朕若大行,你当自重,安心在坤泽宫颐养天年。我相信,琰儿与三儿都会善待你。”说着,便从枕下摸出一卷明黄卷轴,递到沈皇后手中。
沈皇后一脸狐疑,见着显聪帝对她点头,便将之打开,却被吓了一跳。
“陛下!”沈皇后急急的哭喊出来,那是一道废后的圣旨。
“皇后,这么多年,你与朕执手相携,之前种种朕都记得清楚。这道圣旨给你,如何处置你自当定论。日后,好自为之。”
显聪帝将所有人都遣退,诺大的正殿,只有他一人。静静的,等待。死亡,将近。
一阵风起,卷起龙床上明黄的缦帐。
“你来了。”显聪帝并未转头,床前出现一抹人影,透过翻飞的缦帐,看到那人玄色长衫的一角。“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些。”
“都安排好了?”那人不答反问,清咧的嗓音,好听得如一汪清泉。
“是。”显聪帝露出满意的笑意,“现在,你可以将我的魂魄拘走了。”
“了无遗憾?”明黄的缦帐上,映出他倾长的身影。
“唔……”显聪帝点点头,“若说遗憾,唯独一件。”声音渐渐变得微弱。
若说遗憾,唯独一件。便是为了这璋辞国祚,送了端木一家的性命。他终看不到,三儿迎娶端木家女儿的那一天。凤以,九泉之下,你是否会笑我……
视线模糊,终于,看不见了。
站在龙床之前的人,伸出手来,一颗暗红的灵珠,飘浮其上。
皇帝殡天,大统之事扑朔迷离,再加上番族侵扰不断。这内忧外患加起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六月,显聪帝大行之后的第三天,由太子玉珺琰主持,下葬于璟城以北,三十里之外的皇陵。而各嫔妃,除诞有皇裔的几位,皆送入皇陵边上的普度寺中清修,为皇帝守陵。显聪帝早有旨意,下葬之后陵墓立即封闭。
看着缓缓落下的巨石,沈皇后竟哭也哭不出来,只默默的淌泪。文武百官素缟白衣,伏地长跪。至此,显聪帝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却不知,璋辞数百年的盛世国运,正从他的死亡开始,揭开了帷幕。
这一日,朝堂之上,百官齐集。因为国丧未过,众人尚穿着玄白官服。只是,个个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期盼。今日,按照祖制,便要请出遗旨,宣布皇位的归属。
过了半晌,在众皇子的簇拥下,沈皇后一身白衣,脂粉不施,钗环尽除,坐到了玉座右侧。身旁的李禧禄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圣旨。
“奉,天承运……”李禧禄那尖细的嗓音,在璇阳殿中荡开。几位皇子,率先跪下来。
玉琉珖微侧了头,暗暗看了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沈皇后,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父皇,您是什么都为老三准备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