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聪帝显得很满意。他自是,有他的打算的。老三终于决定要娶妻了,他也能安了心,对先他而去的德妃也算有个交代。对像又是宁府的女儿,那身份是无可挑剔的。再则,宁家有日益坐大的趋势。与他们联姻,对于老三是大大有益的。就算日后……想到这里,显聪帝那苍老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树大,总会招风。由得他们去斗吧,反正,他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算日后宁家坐大,这样的一个女儿,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对老三寄予的厚望,无论如何,一些牺牲是必要的。而这次,又是由静王保媒。静王……这个儿子这次还算办了件像样子的事情。
心里慢慢的思量着,听着窗外绵长的蝉鸣声,昏昏欲睡。空荡荡的大殿内,显聪帝一个人高坐于玉座之上。鹤庐里燃着的龙涎香,气息袅袅。一旁执尘的宫人,已经无声的打起瞌睡。看着殿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庭院,原本浑浊的双眼,闪出精光来。
坐在宁府抱月亭中的玉珺琰轻吹了一口茶气,浅啜了一口:“父皇呵,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事事算尽,却也太小看了老三对宁家女儿的感情。”
天刚蒙蒙亮,便有一队人马,从凤阙中浩浩荡荡的出来。前面二人捧着莲花薰庐焚着御香,而后几人各执香珠、拂尘等具,跟着又是身着宫装的侍卫宫女,一路行来。最后,便是一辆玄白凤舆,四角挂着的金铃发出细小的声响,清脆动听。虽没有龙旌凤管,雉羽夔头,但那阵势,也十分了得了。
明月与蛾儿各站在凤舆两旁,神情凛然。只是两人都换上了华丽的宫装,行为举止甚是谨慎,却平添了几份优雅妩媚。蛾儿看着道路两旁跪着的人们,心中生出感慨。有些忧心的看了眼,坐在凤舆之上的凤箫。白色素纱,隐约透出凤箫美丽的容貌,娴静而哀伤。
当圣旨传到毓庆宫中,小姐只是怔愣了一下。站在一旁看着她接旨的三皇子,淡淡的笑着,那样的神情,就跟今天的小姐一样。
队伍沿着玄武岩铺就的道路,行到西市。各大官员的府邸,皆房门洞开,门口设着香案,摆着各色的礼品。各府执事皆着正服,垂手肃立。蛾儿有些惊奇的看着他们,不明所以。只见前行的司礼宫人,将各府供在香案上的礼单一一收了,奉到凤箫面前。明月伸手接过来,轻应了声:“知道了。”那司礼宫人才又退回去。
因为凤箫并未正式封妃,各府按礼不用出门迎驾。于是,便在府前设了香案,奉了贺礼,以表心意。一路行来,各府各院的礼单,便收了一大堆,厚厚的叠在托盘上,由明月捧着。三皇子在朝中的人势之高,可见一斑。
远远的,便看见宁延阁领着人站在府外。一改往日的闲散,身着深红官服的他,透着一股英气。见宁府将近,几个宫人便跑上前去拍手,“啪啪啪——啪啪啪——”
执事宫人捧着一卷明皇圣旨,行至跟前。宁延阁一干人,三呼万岁跪下来。凤箫坐在凤舆上,隔着华丽的纱缦,看他们跪拜,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宁延亭跟在宁延阁身后,轻颤着,死死的咬着唇。他知道,那凤舆上坐着的,正是他找寻了许久的人。
凤箫呵,我终于,找到你了。可是,我们,是不是越走越远。现在他们,便要把你,送到一个,我触手不及的地方去。
一干礼节过后,凤箫终于安坐于桌前,捧着蛾儿沏好的香茗,细细的喝了一口。
“小姐……”蛾儿站在一旁,轻轻的唤她。
凤箫突然有些发愣,怔怔的看着茶碗里印出她的影子。慢慢的,慢慢的呼出一口气。唉……
“小姐。”蛾儿咬了牙,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明月,有些气恼的瞪了她一眼。“你真的要跟……”
“蛾儿。”凤箫将茶碗放下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小姐,那……怎么办?”她突然觉得,宁少爷其实很苦。今天,看着他站在那里,脆弱得像一阵轻风,便能将他吹散一般。面色憔悴得,惨白吓人。
“蛾儿!”一旁的明月终于张口,大声制止蛾儿的话。
“蛾儿,你不懂。”何尝,我又懂了呢。凤箫将一只手举起来,细细的看上面华丽的花纹。这是皇后所赐,用江南最好的丝绸裁制而成,宫中最好的绣匠连夜赶工做出来的礼衣。现在,宫里正在赶制她的另一套礼服。她曾经看过,绣房的执事拿了图样来给她过目。大红的衫底,拖着长长的后摆,上面绣着百鸟朝凤。执事自然向她保证,裁制与绣工,都将是天下最好的。她微微一笑,这样的华服,世间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是啊,你为何,独独只执著于我?
抬起头来,看向门外,透出一丝疑惑。蛾儿与明月突然一怔,垂了头退到一边。
行礼拜道:“三皇子。”
“箫儿。”玉璃珲掬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走进来,站到凤箫面前。
“为什么?”凤箫仰头,从他眼中,看见自己清晰的面容。
“因为,”手轻抚凤箫的脸庞,眼睛湿润起来。那日,当他看到她接过圣旨,他是多么的开心。就算知道,她并不爱他。“因为,箫儿,我爱你。”
爱……凤箫低了头,没有去看玉璃珲眼中的悲伤。静默了阵,直到悠长的蝉鸣,将暖风拖成一段缠绵的曲调。玉璃珲才又道:“你放心,我已奏明父皇。箫儿要为亡母守孝,服丧三年。”
服丧期间,不沾喜乐。他可以,再等三年。但是,箫儿,你不能,再离开我。
凤箫独自坐在窗前。
今晚,月亮躲到了云层背后。夜空,漆黑如墨。凤箫的身影,被昏黄的烛火投印到窗扉,显得单薄。
宁延亭立在窗下,望着一纸剪影,心中的苦涩曼延开来。
凤箫,我该如何?
风轻轻的吹这来,带着阵阵虫鸣,还有那细柔的声音:
“天涯何处,无芳草。”
凤箫……
靠着墙面,滑倒下来,伸手捂住眼睛。
我最爱的凤箫呵,纵使,天下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天底之下的芳草,只有一株,长在他心头,盘根错节,将他的灵魂也拘住了,再容不下其他。
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夏夜,流萤。
凤箫所住的浸竹轩外,一片翠竹,将之与正堂间隔开来。穿过茂密的竹林,走过曲折的碎石小路,过了那座架在印潭之上的雕栏石桥,再穿过一条蜿蜒的长廓,正堂之上,灯火辉煌。
宁延阁坐在主席首位,不停的举杯,一时间,觥筹交错。席间的宾客也是笑语连连,无不欢欣。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五天。这些人,都是西市上的达官显贵,冲着凤箫而来。
略带醉意的看着这些人,宁延阁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说是道贺,连家眷也一并带来的,这又是为何?那些子侄辈的名门淑媛们,个个精心妆扮,神情娇羞。时不时的,望向门口,透出一种期盼。她们,都在等凤箫。亦或,是在等待,那位俊朗的皇子,能不期而至。
宁延阁笑起来,举杯,朗声相邀:“来来来,陈大人,满饮此杯。”被点到名的陈大人虚应着,笑道:“宁大人,凤箫姑娘她……”
“舍妹身体羸弱,再者,皇命在身,待字闺中,不便出来见客。”
“是是是,那是自然的。”陈大人笑着附和,转头又道:“只是下官的夫人和小女都仰慕小姐,希望宁大人能为之引见。”听他一说,四座的人们都纷纷称是,急着把自己的女儿介绍出来。宁延阁不胜其烦,最后不得不称醉,起身送客了。
凤箫坐在阳台,斜倚在栏杆上,恹恹的。远远的,隔着一潭湖水,飘来丝竹声响。正堂,正在宴客。她坐在楼上,尤如隔岸观火。
蛾儿站在一旁,悄悄的说与明月听:“听说那边,好多大官的夫人小姐都来了呢。”明月呲笑了一声,有些不屑。
“她们,都是为看小姐而来的。”蛾儿有些自豪,虽然小姐没有正式与三皇子成婚,但大家都已经把她当成王妃对待了。
“凤箫小姐是神仙一样的人物,那些人,也妄想。”明月却是很是气恼。那些人明着是来道贺,实际上都有自己的主意。
“殿下他……”蛾儿说着,不自觉的看向凤阙的方向,自从那日来看过凤箫之后,三皇子就再也没有来过。
“蛾儿!”明月责怪的睨了她一眼,“殿下是何等人,你还不清楚。莫说现在凤箫小姐与殿下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就是没有那一纸皇榜,殿下对小姐的心,也是日月可鉴。”
蛾儿听她这么说,有些诧异。笑道:“明月,莫不是,你也看上殿下了吧。”
却不想,明月却是“呸”一声,骂道:“狗嘴里吐不出像牙来!我若是……”说到这里,却又急急的住了口,皱了眉,显得憋闷。
蛾儿不明就里,歪着头看她。不知道,这明月到底,生的哪门子的气。
凤箫轻叹了声,听着身后蛾儿与明月的对话,不禁莞尔。
今夜,月色尚好。莹白如霜,落了一地。静静的,听到夏虫低低的吟唱,悠远而深长。那一片翠竹后的水潭,粼粼波光。点点幽绿的萤火,轻飞漫舞,如天上星辰,遗落人间。浸竹轩的这座绣楼上,只燃了一盏灯笼,昏黄的灯光,将凤箫的身影照得缥缈朦胧。
凤箫伸手,便有一只小小的虫儿停到指尖。翅膀一张一弛,尾端闪闪萤光,煞是可爱。
风,不知在草间藏了多久,突然破空而来,吹皱了一池湖水,越过翠绿竹林,将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儿,轻轻的带起来,散开去。
他有些醺醉,踩着湿软的泥土,缓步前行,不辨方向。心中燥热,忍不住扯开前襟,露出胸膛,脚下踉跄。他穿过假山,行过石桥,水中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失魂,落魄。走着走着,便迷失了。他似乎,是被风带着,踏上了那条碎石小路,穿过茂密的竹林。月光,透过繁盛的枝叶,投射到他的身上。空中飘浮着的点点莹火,似他的心情,散乱不堪。
凤箫倚在栏上,那阵风,吹得她衣发翻飞,如夜色中盛开的一朵繁花。手轻按住飞扬的发,却不想,手指一勾,将束发的绸带扯散,被风吹远,荡荡漾漾,正巧,落到楼下延亭的手上。
他在风中,与她定定相望。
他执着她的发带,轻轻放到唇边。凤箫……月华如水,映出他湿润的眼,眼底微红。
他为何会在这里?
她又为何会在这里?
凤箫立在楼上,静止不动了。在这纷繁绮丽的夜晚,他们,再一次相遇了,站在命运不同的端点,遥遥,相望。
他在风中,酒已全醒。
终于,凤箫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衣衫回旋,舞成一种忧伤的姿态。
“啊呀,这是怎么了?”那个穿着一身华服的人,突然站到凤箫身边,趴在栏杆上,看着宁延亭远去的身影,兴味盎然。
蛾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明月手中的流月已经出鞘,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寒光,直直的抵在他的颈上。那人也毫不在意,一根手指,轻轻的将剑锋推开,笑着说:“你这丫头,反应好快。”转过身来,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
明月心里一惊,将剑收了,深深一揖,“恕罪。”玉珺琰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只是赞道:“好身法,想不到小姐身边有这样的高手。老三也真舍得。”
凤箫退到一边,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人。只见他一头黑发散乱的披在身后,一身淡蓝色的衣衫,松散的套在身上,显出他削瘦的身形。狭长的双眼有说不出的妩媚风情,在暗夜里闪着无限的光彩。在一旁的蛾儿觉得,这个人跟三皇子有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柔媚。应该是宫中的哪位公主罢。这样法还没收尾,便见那人欺身上前,仔仔细细的把凤箫打量了一番,轻笑了一声,“你就是老三要娶的那个女子?”
凤箫笑应着,款款的轻施一礼:“太子殿下,凤箫有礼。”
玉珺琰咦了一声,很惊奇的看着凤箫:“你怎么知道是我?”
“太子便是太子,有何知不知?”凤箫示意蛾儿沏茶,明月将四周的灯都点起来,浸竹轩骤然变亮。
“之前听闻,姑娘有习佛礼,看来果然不假。”玉珺琰见她如此,也不再绕圈子,大大咧咧的坐到桌子边,举着宽大的袖幅扇风,显得无比慵懒。“前面延阁正在宴客,姑娘为何不去?”
“宁大人宴客,凤箫不便前往。”
“他们可都是为了一睹芳容而来,岂有不见之理?”
“殿下说得,好没道理。”凤箫轻应,却也不恼怒,神情淡淡的。
“怪不得老三钟情于你了。”玉珺琰笑道,“只是,前面那些人,怕是来者不善。”那些人,见着老三松了口,又听闻这即将新缙的王妃要守孝三年,怕是都坐不住了吧。
凤箫却只是将茶奉到玉珺琰面前,说道:“殿下请用茶。”
“多谢。”玉珺琰笑起来,接过凤箫奉上的茶碗,浅啜了一口。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