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将会永远留在故去的时光,而永远无法逃脱。可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仍旧坐在过山车上。
此时,东方的天际已现出一片鱼肚白,薄薄的云岚呈现出淡粉色,同时又有些紫。过山车那金属的车身上凝结了许多露水,稍一震动便滚落而下,打湿了我的衣衫。
我稍许凝聚精神,起身跨出车厢。来到车头时,不出所料的,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当离开这片已渐渐融入废墟的游乐园后,我再次回首相望。此时,高耸的摩天轮已缩小为火柴盒大小。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凝聚浪漫之地,然而我却听到了忧伤。又或者说,浪漫还是忧伤,本就难以分别。正所谓爱到深处是寂寞。若寂寞了,又怎会有心境,再容得下其他?
在荒草所形成的波浪中,我缓缓前行。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又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那只是小镇的心声,不愿讲给任何人,却又期待被发现。
风在耳边呼啸,天地无边。此时,我真想这草原永远没有尽头,就让我一直走下去,再不去思考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但路毕竟就在脚下,时间毕竟还在流淌。所以,我终于还是回到废墟,又跨过铁丝网围成的墙,回到小镇之上。
我并没有径直回到小屋,而是首先来到了邮局。
那扎马尾辫的女孩仍旧孤零零地坐在柜台后面,读着书。看到我的到来,她显得很高兴,但却没说什么,只是用她那双清澈的眼,一直望着我。
隔着柜台,我坐在她面前,把手搭在柜台上,久久没有开口。而她则相当配合地,把书放下,默默地看着我。
“昨晚,我穿越了废墟,”在许久的沉默后,我终于开口。而女孩则点了点头,微笑着。
“废墟很广阔,真想不到,那么一大片面积,竟然都曾是小镇的一部分,”我又说。这时,我终于抬起了头,接触到了女孩的目光。她的目光如水,柔和而又透明。
“然后呢?”她追问。
“但后来我还是穿越了废墟的包围,来到了一片草原。那草原像海一样,阻隔了我的视线,同时也阻隔了小镇的心思。”
“或许,那也是小镇的创造,”女孩说:“小镇想要把一些东西藏起来。”
“是的,的确有一些东西,”我说:“当来到草原上之后,我顿时渺小起来。在风的怒号下,草场起起伏伏,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而我则像一只小帆,随波逐流,不辨东西。经过漫长的跋涉,我终于跨过了草原,见到了那被隐藏的所在。”
“那是什么?”女孩问。
“是游乐园。一座荒废已久的游乐园!”我说:“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她很忧伤,也很孤独。”
“是因为爱情么?”
“或许吧,其实,爱与恨,有的时候很难分清楚。若没有爱,也就没有了恨。反过来,若有恨,或许正是因为还有爱。”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女孩又问:“你的家里,不正有个人等着你回去么?你该把这些讲给她听。”
一番沉默后,我回答:“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没错,我该讲给她听。可当我看到昨晚那一幕后,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就好像那原本就是我的过去一般。一想起这些事来,我就感到厌恶。我不想说,可又不能不说。或许,只有对你——一个还略带陌生的朋友——我才能一吐胸中的不快吧。”
听了我的话,女孩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她叹了口气,告诉我:“那么,以后你还是不要对我讲这样的事了。”
“这又是为什么?”
女孩温馨地笑了笑,回答道:“你对我讲的,都是真心话。我怕我听多了以后,会爱上你。”
我愣了,难以理解地望着她。而女孩则淡然一笑,解释说:“不是么?爱一个人,哪管对错,哪管好坏?有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已经爱上了。所以,以后你还是把这些话留给那个等你回去的人吧。不论如何,我都不该去听。”
在沉甸甸的心情下,我离开了邮局。在我走的时候,扎马尾辫的女孩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保持着读书的姿态。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已经沉浸于书本内容。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返回小屋的路,走得漫长而且沉闷。当终于回到湖边,再次望见小屋的掠影时,我这才感到一阵轻松。
推开门后,她转回头来。看得出,刚才她一直坐在窗前,望向湖面。
此时,她的双目已经变成纯粹的灰白色。从她那略显呆板的表情上,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回来了?”带着不确定的口吻,她问。
我点了点头,坐在她的身旁,又牵起她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小小的,十分柔软。
在我的牵引下,她笑了笑,凑过身来,挨着我坐下。于是,我搂住她的肩,问她:“昨晚睡的好么?屋里冷不冷?”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此时,她小小的样子,就像一只享受的猫。
“你呢?走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么?”
“嗯,我想这一次,我再次走进了那个时空狭缝。”
她望着我,期待着下文。于是我说:“我看到了发生在过去的一幕。”
“是什么?”
“一个女人,亲眼目睹了男人的背叛。”
听我如是说,她怅然若失般轻叹着,然后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这些应该都是小镇难以忘怀的记忆,所以才会将其重现。”
“那么,按你所说,我们都是生活在小镇的记忆之中了?”听了我的话,女孩突然提出这样的疑问。
“或许吧,”我点点头说:“你,我李胖子,邮局,医院,工厂,老猎人,伊科迪,所有的一切,我们的所感所知,其实都是小镇的记忆。或许这对我们而言全部是真实的,可对另一个维度的意志而言,却不过是虚幻的泡影,是小镇头脑中的存在。”
“可是,我们明明都拥有自己的思想,拥有自己的感情,又怎么可能是虚幻的泡影呢?”女孩说:“现在,我的眼睛也已经看不见了。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你的话,有点难以理解。”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解释关于小镇的一切呢?”我问:“你不觉得奇怪么?小镇一直在进行挑选,一直在进行清洗。小镇拥有自己的情绪,它会对一些特定的事物产生排斥。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像是一个人的思维么?”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们的存在就毫无意义了,是么?”
“不,也不能这样说!”我回答:“既然你我本是小镇的一部分,那么也就是说,小镇同样也属于你我。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力量对比的问题。如果我们击败了那个想要消灭我们的力量,占据了主动,小镇的一切便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简而言之,就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小镇这个范畴。但这个范畴只是围绕核心打转的一部分,并且正在一步步进行着自我毁灭。我们只有找到核心,并占领它,才能保留下我们的存在!”
“那么,核心之外呢?那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那里会不会有着与我们相似的人?如果我们占据了核心,另一个世界的人会不会消失?”
“这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我俩同时陷入沉默。过了很久,女孩这才无精打采地问我:“小镇为什么要消灭我们?我们很糟糕么?”
“或许没那么糟吧……”
“可它想消灭我们。”
“也许,只是它自己没有做好罢了。我们,只是其中的小角色。”
“你是说,小镇是在自暴自弃?所以就连同我们一起,全部走向毁灭?”
“或许。”
“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逃离这片领域?如果我们生活在思维的世界之中,又该如何逃离这里,来到现实世界?”
“邮局那个女孩,还记得么?”我问:“她曾经说过,邮递员生活在与我们不同的领域。找到了邮递员,并跟踪他,就能找到出口。”
“你是说,邮递员能够穿越思想与物质的边界?”
“不,他并不能超越思想与物质的边界。他只是能够在小镇与其他思维世界之间穿梭罢了!”
“但是,这又能怎样呢?我们还是没法回到现实世界!”
“不,这已经足够!”我说:“如果我们占据了核心,成为了所有意志的统治者,那么实际上我们便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那么,该如何去做呢?”她问。
说到这里,我突然语塞。许久之后,这才回答:“我想去小镇边缘看看……”
能够探索到如今这地步,对我来说已经不易。若想继续有所发现,恐怕我还需要更多的提示。而唯一令我有所感悟的,便是小镇边缘。凭借以往的几次经历,我可以感觉到,在边缘地带的后面,定然隐藏着一个另类世界。
这就好比水面的折射,我们所看见的,其实都是变形与扭曲过后的表象,而真正的实体,却躲在水面外侧,正默默地看着那个变形与扭曲的我们。
当提出这样的想法后,我感到,她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安慰道:“别怕!”
可她却说:“但我无法控制!不知为何,一想到小镇边缘,我便没来由的一阵恐惧。仿佛那本是地狱之门,一旦跨过,便堕入无尽的痛苦一般。”
“但是,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去了解真相。我不想我们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像丢垃圾一样,与其他废物堆在一起,在嗡嗡的苍蝇群里,腐烂变质。”
“可是,在那里真的能够找到线索么?”
“不去试一下,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在沉默中,她将头靠在了我的胸口,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在相互依偎的温存中,她抬起手来,拢住了我的脖子。
“也许你会因此死去,永远地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也许你会变成伊科迪的一部分,丧失掉所有人性;也许这一走,你将一去不返,纵使拼尽全力,也无法回头!即便这样,你也要去尝试一下么?”
“可是,如果我留在这里,结局也是一样的,只是早晚而已……”
听了我的话,她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我似曾相识?不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现在,都有这种感觉。”
我原本想说些什么去宽慰她,可还不等我开口,她却自顾自说道:“我要把你留下,留在我的身体里。不论你是否能够找到出路,我都要把你留下。”
说着,她的唇便吻上了我的嘴。而我,则突然感到一阵触电般的感觉。便也不由自主闭上了眼,将她的舌,含入口中。
在缓慢而轻柔的抚摸中,我们拥抱着,感受着对方的热烈。
她的手有些凉,但也很柔软。那手抚摸着我的胸膛,又紧紧将我抱住,最后终于向下滑落,握住了我的下体。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重又回到最初的场景。在那灯光昏暗的医务室中,在伊科迪的虎视眈眈下,我们拥抱着,亲吻着。我的手探进了她的怀中,解开了她胸前的纽扣,又环抱着她,从后面解开了她的文胸。
……
她紧闭着眼,微微张开了口。在我们彼此的拥抱与爱抚之中,她的身体逐渐放松,轻轻发出了渴望的呻吟。
小屋,湖水,渐渐升起的雾,还有那随波荡漾的小船。
在这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小天地中,我们就像两条鱼,彼此缠绕着,游荡在湖面。
不知为何,此刻,我突然想到了17岁的她。那时,她还拥有一双清澈的眼;那时,她以矜持的姿态端坐在窗前,望着湖面。
那静谧宛如轻抚沙滩的海浪一般,将记忆与遥望全部遮掩。在直达内心的宁静之中,少女回过头来,望向屋内。
此刻,我已完全进入了她的身体。她颤抖着,又渴望地接纳了我,并用双臂将我紧紧搂住。
在一阵又一阵的探求之中,我的灵魂飞出天外,翱翔于夜空,斜倚在弯月上。
少女默默望着孤寂的小屋。此刻的她,形单影只。那天上的一弯新月,洒下的,是暗淡的光。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抱膝而坐,望向那无边的湖水。
多少年后,那时的她或许已经完全成熟。可每当经历这相似的月夜时,却仍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或许,那时光早已烙印,只是她并不自知。所以只好偷偷地躲在阴暗的角落,被遗忘,被忽略。
风起的时候,吹乱了她的头发。湖水漾起圈圈涟漪,仿佛深邃的时空隧道。在这一瞬间,她感到有些恍惚。似乎那水在动,在行走。而她的灵魂则被卷入其中,飞到了遥远的未来。
在极端的亢奋之后,我感到有些疲倦。于是我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吸。
她并没有对我进行阻拦,却只是蜷缩在我的怀中,仍旧闭着眼,安静得像是熟睡的猫。
这时,在雾气弥漫的水面上,我再次看到了树。树梢悬在水面,好像垂下的发丝。千丝万缕彼此纠缠,又一同荡漾。树的舞动惊扰了风,于是风躁动起来,鼓着两腮,呼呼地吹。
宛如饱吸墨汁一般阴郁的丛林,将湖水也染得黑暗起来。随后,我便再次看到了船。或许是过于遥远且雾气弥漫的缘故,船身若隐若现。每当我凝神观望时,那船便模糊起来,就像滴进清水中的墨汁。而一旦我放弃了努力,船却又清晰起来,而且似乎,那上面还有人,正摇着橹。
看到这一幕,我赶忙将烟熄灭,又轻轻摇了摇她的肩,叫她一同观看。
可此时,她却已经熟睡,再也没有醒来。
于是我将她轻轻放下,又为她盖好被子,便推门而出,来到湖边。
虽然我不清楚那若隐若现的水中丛林究竟代表着什么,可直觉却告诉我,若想脱离小镇的控制,就必须趁此机会,冒险一试!
望着那飘渺摇曳的景象,我再次摸了摸胸口。经过漫长的等待,心脏终于跳动了一下。于是,我终于还是解开了拴着小船的绳索,拿起了桨。
当小屋已成为记忆中的剪影,彻底从眼前消失后,一切信息都因大雾而受到阻隔。
在之后一段漫长的时光里,我唯一的动作就是不断划动船桨。可不论怎样,船都好像原地未动一般,看不到周围的任何景象。
但此时,我已处于绝对的孤立状态,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援助。
于是,我只好闭上眼,在脑海中描绘出一片黑色的森林。
在那里,猫头鹰阴郁的鸣叫惊扰了魂灵的梦。一艘小船载着困倦的希望,在枝条的漫卷下,缓缓驶向黑色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