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九耀山发生了一件奇闻。
数九隆冬,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日,天气寒冷异常。雪后初晴,有农夫上山砍柴,却闻见清冷的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桃花芬芳,于是循着香味而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桃花,桃花,满树的桃花!
隆冬腊月,万木凋敝之时,竟有一株桃树开出了层层叠叠粉嫩娇艳的桃花。树枝上还有洁白的积雪,与满树桃花交相辉映,耀得人几乎睁不开双目。
震撼。唯美。不可思议。
而那桃树之上,还有一株紧紧缠绕的常春藤。
消息传出,人们都以为桃仙显灵,络绎不绝地前去祭拜,以求庇佑。然而谁都没有料到,这树前一日还鲜艳非常的桃花,竟——一夜枯萎。
幽歌:我心里埋藏了许久的情愫,如同春日里的桃花,一夕盛开。
我叫幽歌。
暮春时节,九耀山的桃花竞相怒放,漫山遍野。暖风拂过,落英缤纷。每一朵花,每一株树,都随风轻舞。
我便是这千万桃树中的一株。
阳光灿烂日子,沐浴着晨光醒来。淫雨霏霏的日子,枕着雨声入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就这样如淙淙溪水般流淌。
我静静地伫立在山麓,伫立了三百年。
时而,我会与近旁的那株常春藤闲聊些许,然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三百年孤独,三百年寂寞,三百年孤芳自赏,三百年顾影自怜。
没人会懂,没人能懂。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寂寞下去,孤独终老。然而那个书生晕倒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里埋藏了许久的情愫,如同春日里的桃花,一夕盛开。
我略施法术,将他从昏迷中唤醒。然后化作一个年轻女子,守候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的一刹那,我知道,我的命运,将就此改变。
小女子幽歌,前日与家人失散,无家可归,恳请公子收留。
在下家徒四壁,恐怕怠慢了姑娘。他有些局促。
我红了眼眶:公子……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我竟觉得那目光中流淌着一种极其温婉的物质,如同融融春光,似曾相识。
九耀山,再见。
九耀山,再也,不见。
越庚:就像这九耀山溢满花香的微风,使我如同漫步云端,久久沉醉,不愿醒来。
我叫越庚。
每天夜里,我都会在梦中遇到那个仙风道骨的女子,她肌肤胜雪,衣袂飘飘。但当我每次走近她想看清她的面目的时候,她都会翩然远去。
我本是九耀县的县令,然而上任仅一年,便遭奸人陷害,被迫离职。
为官一载,我早已厌倦了尔虞我诈,宦海沉浮。荣华富贵本不适合我,我应寄身于天地之间,守着几亩薄田,几间茅屋聊以度日,以诗书为伴,以风雨为友。
离开九耀县的时候,我着布衣青衫,除了书什么都没有带。我回头,看到九耀的百姓站在城门口,送了我很远,很远。
得不到平步青云,得到了民心,足矣。
我徒步而行,却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介孱弱书生。走到九华山麓时,我体力不支,昏倒在一株桃树下。
恍惚中,似乎有一阵暖流轻柔地灌入胸口,游遍周身。就像这九耀山溢满花香的微风,使我如同漫步云端,久久沉醉,不愿醒来。
须臾间,大量阳光注入双眼。我睁开眼睛,迎着阳光看到身畔那个粉色衣裙的少女。
小女子幽歌,前日与家人失散,无家可归,恳请公子收留。她双眼澄澈,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且不论来历之惑,男女之嫌,仅说我那困窘的家境,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收留得起这样一个女子?
她眼中似有盈盈液体:公子……她略含委屈的语调,就像桃花绽放的刹那。
面对着这样一个似弱柳扶风的女子,我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也许,这就是天意。
临走的时候,我望了望身后。漫山花海的掩映下,来时的小路已模糊不见。缠绵的粉色的海洋,一直蔓延到天边。
我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九耀山,再见。
九耀山,再也,不见。
幽歌:来年春季,这些种下刚一年的桃树便开了满树的花,层叠繁复,好不繁华。
和越庚在一起,已逾两年。
他家里已没有任何亲人,更没有家产。所有的,只有几亩薄田,几间小屋,勉强维持温饱,遮风挡雨而已。
我们的日子过得一直很清苦,他怕怠慢了我,却不知我自从有意识以来,就在九耀山经受风吹雨打,雨雪风霜。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屋子,即使再破旧,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慰藉,一个港湾。或者说,一个家。
他虽是书生,但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扛起锄头劳作。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要帮他,他板着脸说不能,说自古以来便没有女子耕种的道理。又说,怕我累着。
笨书呆。我说他,他也只是擦擦额上的汗,低下头憨笑。他不知我只是桃树妖幻化成的女子,本就不是人,怎会轻易觉得疲倦。
他问我家在何方,我笑笑,说,那是一个遍开桃花的地方。
谁知第二天,他便种了满院的桃树。来年春季,这些种下刚一年的桃树便开了满树的花,层叠繁复,好不繁华。浓郁的香气吸引得全村的人都来观看,他们啧啧称奇,赞这桃花开得如此美艳,夸我们照料周到。
殊不知,是因浸染了我的灵气,这些桃树,才会如此扶疏。
我们之间的距离保持得恰如其分,既不疏远,也不亲近。我以为我们将一直以这样暧昧而模糊的关系生活下去。
可是我不想,不想。
那天,他从田里回来,带给我一朵清雅的野花,轻轻地插在我的发间,然后红着脸小声说,幽歌,真好看。
我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身后。
我问他藏了什么,他支支吾吾,一直避而不答。直到我佯装生气,背过身去,他才缓缓地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到我的面前。
那只手上,满是因耕地而磨出的水泡。
我有片刻愣忡,眼前闪过他在田里劳作的身影。他弯着腰,吃力地舞动着锄头,一下,一下。夕阳西下,他单薄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我鼻尖一酸。越庚,我定不会再让你受苦。
越庚:夕阳染红了桃花,也染红了她的面颊。
幽歌开始替人看病。
她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她想替我分忧。
在此之前,她从未向我提起她通晓医术的事。我问她,她也只是说她家世代为医,她自小耳濡目染,因此也习得一星半点。虽是一些皮毛,但足以应对日常疾病。
她的医术的确高明,任何疾病只要经她诊治便能药到病除。她开的药总是以桃花做药引,她说,这样可以使药力更好地发挥。
来找幽歌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她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却总是笑意盈盈地接待每个病患。我们的生活也日渐宽裕,不似初时困窘。
那一日,有邻村地妇人王氏来找幽歌求医。她荆钗布裙,竭力地拉着一架板车,上面躺着她奄奄一息的丈夫,王成。
然而幽歌,却拒绝了。
我知道幽歌并非嫌贫爱富,她不治,就一定有她的原因。王氏不哭不闹,只是在门口守着病危的丈夫,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幽歌,开了门。
这一次,她没有开药,而是独自在房间中为王成诊治,不要任何人陪同。半个时辰之后,房门打开,那原本人事不省的男人竟清醒过来。王氏长跪不起,涕泗横流。幽歌淡淡地笑着,将她扶起。
那一瞬,我明显看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
王氏和王成千恩万谢地走后,天光已经暗淡。幽歌站在院中的桃树旁,看着桃花出神。夕阳染红了桃花,也染红了她的面颊。
幽歌,想家了吗?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对我笑笑。我却清楚地看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寂寥,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我心头泛起一阵怜惜,然后,又化作疼痛。
我忽然间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拥她入怀。
却只是极短的一瞬。
终究,还是忍住了。
幽歌:那里是九耀山,是生我,养我的九耀山。
天气日渐严寒,如今已是深冬。
我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没有精力再替人看病,只能每天呆在房内望着那一院萧瑟桃树,想念当初的九耀山。
从前,我厌倦了数年如一日的平静,我渴望外面的世界,希望能够离开那里。而一旦真的离开,却又止不住洪水般袭来的思念。
那里是九耀山,是生我,养我的九耀山。
冬天,田里没有什么活儿,越庚便时时陪在我身边。他买了很多滋补的药材,煨汤喂我喝,说滋补。看我的病情日益严重,他心急如焚,甚至要郎中来为我诊治。我摇摇头,说不必,说我自身本通晓医术的。请郎中,没用。
是的,没用。
我的病因,我清楚。
那日王氏前来求医,我感觉到她身上竟隐隐有一丝戾气。这戾气极为微弱,时隐时现,难以捕捉,但却分明存在。我的心里蓦地有些不安,我拒绝了她。
谁曾想她没有知难而退,反是在门口跪了一夜。那么执着,那么笃定。
仿佛我记忆里最深刻,而又最平淡的一段记忆。
于是,我收治了王成。
他已经病入膏肓,平常的方法根本无法治愈。我平日以桃花入药,不过开些滋补药材,真正起作用的,是灌注了我灵力的桃花。桃花所携带的灵力进入病患体内,他们的病自然可以不治而愈。
然而他们离开后,我的灵力便渐渐消退。我仿佛能够感觉到灵力正从我身体里一丝一缕地离开,如同抽丝剥茧。
当丝被一根一根抽尽的时候,茧便将不复存在。
我自然怀疑到来找过我诊治的王氏夫妇。我暗地里去过他们的村子,可每次一走进,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生生将我挡在村外。我无法靠近。
三百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慌乱,这么恐惧。
而就在我最无助,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
越庚,却消失了。
越庚:萧瑟的冷风中,那株桃树显得如此单薄。
我以为,我不会再回到九耀山。
手中的一抔黄土,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平凡,此时,我却觉得它无比神圣。它一点也不惹眼,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它。可是,它却能救命。
幽歌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我连夜启程,独身一人悄悄地来到了九耀山。
我特意在我们相遇的那株桃树下取了泥土。萧瑟的冷风中,那株桃树显得如此单薄。我怜惜地摸了摸它的树干,那树干竟分外光滑,仿佛女子细腻的肌肤。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取得的黄土往家里赶。那些泥土,此时是黄土,而是幽歌的命。
我的,幽歌。
踏入院门的一瞬,我的瞳孔骤然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