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候,他是冷酷无情的,如同嗜血的修罗,令所有的人望而生畏。然而她知道,他的本性并非如此。
时值灾年,许多原本的良田颗粒无收,朝廷的赈灾粮款亦迟迟没有下发。于是,在一些受灾严重的地区,实在活不下去的灾民们开始易子而食。
当一个男子将屠刀伸向一个年幼的孩子时,那孩子不哭不闹,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那一瞬,他的剑,搭上了男子的咽喉。
孩子的面容恍惚起来,那般绝望的眼神,仿佛让他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男子瑟瑟发抖,跪地求饶,而他的剑,亦缓缓地放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她感到他出剑之时没有杀气,唯有深深的悲哀。
回到凝幽阁,他奏请阁主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拒绝。其实,他何尝不知会是如此结果,却仍想尝试一番。
那一夜,当地知府遇刺身亡。粮仓大开,灾民大悦。
当一袭黑衫的他立于街角,看着抢粮食的灾民们脸上那难以言喻的欢欣时,嘴角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意,在她的心里荡起了细小的涟漪。
从此,她的眼里,再也无法将他的身影抹去。
她开始害怕,害怕缚魂锁的解除。
她骗了他。
她能给他力量不假,但她没有告诉他,缚魂锁消失之日,便是他死亡之时。
血咒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除非双方中的一方死亡。
一滴晶莹的液体划过脸庞,滴落在男子伤痕累累的手臂上。那袭白衣缓缓变淡,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万籁俱寂,假寐的男子睁开了眼睛,看着手臂上的那一点晶莹,垂眸不语。
冥灵的泪水是虚无的,然而,为何手臂上那温热的感觉却如此清晰,宛若火焰一般,灼烫着他的心?
沉默许久,他眼神变了变,终于下定决心般,抬手,拭去。
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春日的陌染谷,百花盛开,宛若世外桃源。
仿如白云千幻,独孤默的目光剧烈地变化着,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终于,化为了钢铁般的坚毅。
只是一个转身,他已将一个物体含入口中。
剑奴没有发现他的动作,她于百花丛中翩然起舞。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连他,亦看痴了。
许久,他走到她身边,忽然拥她入怀,同时,蓦地,覆上了她冰凉的唇。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滞,奇异的感觉从她的舌尖瞬间蔓延到了全身。
猝不及防的吻使女子骤然一慌,即使是冥灵,她亦如同一个真正的少女般飞红了脸颊。她想推开他,心里却又不舍,留恋着这片刻的温暖。
——这么多年来,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暖。
然而,下一刻,她感到他舌尖一动,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喉头滑入腹中。顿时,火烧般炽热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她燃成灰烬。
玉珏,那块玉珏!
洪水般的恐惧席卷而来,将她淹没。腹中如刀搅般疼痛,她挣扎着,感到自己的元神在疾速溃散,却丝毫没有阻止之力。
她喊着他的名字,一遍遍,却没有得到回答。
陌染谷,极阳之地,冥灵的坟墓。
出行前,她便知道此地对她极其危险,却不愿忤了他的决定。谁知……“剑奴……”男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沙哑而颤抖,“对不起……”
这一路,若是没有她,他早已死于半途中,成为一具枯骨。
这一生,若是没有她,他早已死于十年前,化作一片尘埃。
他又何尝不知她的心意,这么多年相知相伴,他亦早已对她暗生情愫,即使她只是一个冥灵。
然而,他爱她,却不得不亲手杀了她。
随着缚魂锁逐渐变细,剑奴所需的血液也越来越多。为她付出鲜血虽痛苦,但他早已习以为常。
然而,前些时日,她所需的血液却骤然减少。他虽奇怪,却也未曾多加过问。
谁知那一日,从阁主房内议事出来后,他竟在树林中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银儿!
银儿是他的侍女,跟从他多年,名为主仆,情如兄妹。
曾经美丽的女子以诡异的姿势仰面躺着,容颜枯萎,全身干瘪,仿佛……仿佛被吸尽了全身的血液。
“公子……”银儿气若游丝,却强自微笑着,使得干枯的面容更加恐怖。
“是谁干的!”他低吼,眸中燃烧着烈火。
银儿没有回答,兀自断断续续地说着:“当初、她们都说公子是坏人,不敢服侍公子……银儿知道不是这样的……银儿知道公子杀掉了那个贪官知府,公子是大好人呢……公子,你知道吗,其实……银儿、银儿喜欢公子很久了啊……”
“银儿……”他将她抱在怀中,仿佛生怕她的生命从他怀中流走了一般,“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
然而,怀中的女子没有回答,只有一句叹息般的低语:“别为我报仇……”
随后,便再也没了声息。
放下银儿的尸体,他用幻力查探着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却只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不,不会是她!
他安慰着自己,随后又找到阁中的祭司梅双儿询问缘由。梅双儿沉默了许久,而后告诉他,当宿主的血液已无法满足需要时,冥灵便会加倍需求他人的血液,直至有一天——大开杀戒。
男子手指紧握,眼神缓缓凝聚。
数天后,江湖传言,凝幽阁墨香堂堂主独孤默盗走阁中宝物清心玉珏,叛教离阁。
剑奴的指尖燃起一团火焰,宛若幽幽鬼火,转瞬即逝。
这样的结果,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吗?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魂魄,靠着生前的恨意维持灵体。一旦仇恨释然,她便会烟消云散。即使解除缚魂锁,要以他的生命作为代价,她亦是断然不肯的。
前夜,在彼岸花海中,她没有告诉他是因他身上有太浓重的杀气,所以那些以幻术凝结成的花朵一接触到他,便变为了血和火。
——那是他内心的写照。
她早已察觉到了他盗走清心玉珏,又带她来此的目的。她没有揭穿,也没有质问,既然命运如此安排,她能做的,便是坦然接受。
只是,他不知道,即使他不杀她,她也早已决定不去解除缚魂锁,而是以自己的湮灭换得他的独生啊……女子不再挣扎,眼神渐渐涣散,却,带了一丝释然。
其实,他心中的仇恨比她更深啊……
她是恨别人,而他,是恨自己。
如果她的死亡能使他获得重生,那么,即使魂飞魄散,她亦无冤无悔。
“默儿……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她叹息着,第一次没有唤他的全名,“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然而,忽然间,她看到他将那把短剑猛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默儿!”她虚弱地惊呓,泪水滴落到地上,开出朵朵纯白色的花。
“剑奴,你看……这像不像黄泉路旁的彼岸花……”男子轻笑着,声音飘忽得仿若天上的浮云,“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她点头,流着泪,抱紧了他。
她没有告诉他,冥灵死后便会魂飞魄散,不入黄泉,永无轮回。
彼岸花,开彼岸,而她,却永远到达不了彼岸。
“剑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们的约定……你看,我做到了……”
记忆中,阳光是那么耀眼,映得血泊都有些妩媚。白衣翩跹的女子附在吓呆了的孩子耳边,轻声细语。
“我要你陪我,直到,生命的尽头。”
剑奴,你杀了银儿,我不得不为她报仇。
而我,现在就杀了自己,为你报仇罢……
树丛后,一袭锦衣的男子缓缓走出。
极少有人见过他的容颜,却极少有人未听过他的名号——凝幽阁主。
他的周身散发着凌厉而高贵的气息,带着丝毫不可侵犯的意味,仿若浑然天成。面容是沉静的,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然而,此时此刻,睥睨江湖的男子脸上亦掠过深深的叹息。
已经死亡的两人早已气息全无,却依旧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独孤默不知道,那一日,阁主房内燃了迷迭香,他从房内出来后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像,真正的银儿早已被藏匿了起来。而祭司梅双儿的那番话,亦是阁主授意。
缚魂锁逐渐变细,独孤默的生命也越来越衰弱。若他一死,凝幽阁便会折损一员大将。因此,阁主决意牺牲剑奴,保全他的性命。所以,他让独孤默看到了银儿死亡的那一幕,并且借银儿之口,劝他不要为她报仇。
他知道,银儿越是善良,独孤默的恨意就越深。并且,血咒的双方只有一方可以存活。杀了剑奴,他便可存活。如此一来,又可避免她大开杀戒。这样三重的压迫下,独孤默的路只有一条——杀了剑奴。
其实,以剑奴的灵力修为,若真欲杀银儿,又怎会留她一口气在?然而,悲痛与盛怒之下的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了。
盗宝,追杀,所有的一切都在阁主的预料中,除了一点。
没有人想到,那个剑奴其实早已打算舍弃自己,破除血咒,换得爱人的独生。而独孤默亦从来不知道,若杀了她,自己便可独活。
他本就一心随她赴死,携手黄泉。
而在初吞玉珏之时,剑奴亦是有恨的。她的指尖燃起了冥火,那是冥灵以燃烧自身灵体为代价,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击!
然而,她放弃了。
一丝怜惜掠过眼中,凝幽阁主弯下身,轻轻触摸白衣女子的面颊。然而,方接触到的刹那,她的身体就化作齑粉,随风散去了。
地面上,一个环形物体泛着光华,灼疼了他的眼睛。
繁花掩映,暗香浮动。
锦衣男子立于一座新坟前,久久不语。
如果当年,他没有下那道命令,今日也应当并非如此吧?
即使在独孤氏遭灭门的那一日,剑奴没有救独孤默,依旧会有人救他。
——独孤默至死也不知,他的仇人和恩人,都是凝幽阁。
为了利用剑奴的力量,将他逼至走投无路,再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对他敞开大门,这样的情境,任谁都会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然而,终是算漏了一步。
这世上无法揣测的,除了天意,便是人心。
错了么?
一丝苦笑泛上唇边,轻轻地,他摇了摇头,目光随风飘至云端。
自小过着刀光剑影的生活,对此间种种早已了然。江湖争锋只因各自利益而站在不同的立场,本无正邪之分,正如这个问题,亦不需要答案。
然而,为何心底却有一丝不知名的酸楚,悄无声息地荡漾开来……沧海横流的世间,他的彼岸,又在何方?
恍然间,有苍茫的歌声远远飘来,回荡在耳畔。
剑出花开,剑收花谢。
枯荣之间,往事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