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惧怕做梦。
尤其,是那个梦。
那是梦,也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一段回忆。宛若罪恶的花,开在血肉里。每每想起,都几近窒息。
或许,是因为那个梦过于真实。
或许,他原本就活在梦里。
黑暗中,独孤默撑身坐起,大口喘息。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了,只记得这一路逃亡,追杀如影随形。而那个噩梦,亦愈加频繁地出现,由内而外地侵蚀着他的意志,将他渐渐蛀成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痛彻心扉。男子的十指捂紧了心口,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全身,依然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即使多年过去,即使他已记不清母亲的容颜,而那双眼睛,他却永生难忘。在梦里,在心中,在灵魂的最深处,那双眼睛一直都是那样,静静地,远远地,望着他。
然而,陡然间,那双慈爱的眼睛却变作赤红的双目,眸子里燃烧着的疯狂仿佛要将一切都化为灰烬!
日复一日,他就在这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几近崩溃。
忽然间,窗外人影摇曳,声响窸窣。
榻上的男子骤然警觉,屏息静听,迅速而无声地握紧了枕边的短剑。
门被踹开的刹那,他提起了剑——
却是,对着自己的手臂。
鲜血淌过剑身,古老而诡异的花纹在血液中浮凸出来。
须臾间,数道白光如残月般四散开来,带着凌厉的杀气。屋内顿时血雾弥漫,连月光也染成了微微绯色。
白光凝聚,竟缓缓幻化成一名女子。她素衣乌发,纤细的脚踝缚着铁锁,****的双足踏过血泊,竟没有沾染一丝污痕。
然而,独孤默却感到有些不对。
目光触及地上的尸体,他心头一惊。
他们脚腕上的铁锁……那是……
不待他多想,陡然间,那些倒地的尸体忽然纷纷摇晃着站立起来,身体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其状极其可怖!
“剑奴,快走!”
话音未落,男子的身形便如离弦之箭一跃而起,冲破屋顶掠出。
身畔,是那宛若寒塘渡鹤般的一袭白衣。
终于到达了郊外一处安全的所在,然而,气氛却依旧是是凝滞的。独孤默看着不远处小憩的女子,目光渐渐凝聚。
方才那些杀手脚踝上的铁锁,除粗细外,与她的完全相同。
铁锁名曰缚魂,是冥灵的象征。
冥灵……阁里为了除掉他们,竟派出了冥灵!
冥灵是冤死的人脱离轮回后化作的灵体,若被灵力高强的术士擒获,便可成为傀儡,为主人效命。驱使冥灵极其危险,若稍有不甚,便可能引起反噬,后果不堪设想。即使如此,依旧有许多人冒着危险去尝试。只因冥灵不惧痛苦,不易死亡,是极其可怕的杀人利器。
剑奴,便是其中的一个。
独孤默犹记得当初剑奴告诉他自己缘何成为冥灵时,目光中那刻骨的痛楚和憎恨。那样冰冷的眼神,使他不寒而栗,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是她的仇人。
数年前,十七岁的她死于一个铸剑师之手。她被吊于暗室之中,划破血脉,整整三天三夜,从挣扎到绝望,直到最后一滴血液流尽之时,才在痛苦之中如愿死去。
在意识消逝前的最后一刻,她在心里对天发誓,无论今生来世,有无轮回,她都一定要报仇!
因她死得极为痛苦,怨念极深,所以,力量也异常强大。她果然脱离轮回,化作了冥灵。然而,那铸剑师早有所谋。她被他擒获,封印于一把短剑之内为他效命,终日不见天日。
从此,她成为了剑奴。
她愤怒,她仇恨,她不甘!她日日想冲破牢笼,却因足上有那铸剑师以自身鲜血为咒设下的缚魂锁而无法如愿。
时光流逝,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仇人是谁,却唯独忘不掉那一个字,恨。
终于,机会来了。
那一日,是她一生的转折。
或者说,永生。
罪恶的夜里,连火焰都是邪魅的。
火光漫天,在血泊上跳动着,燃烧着,仿佛为这一场罪恶的屠戮而欢呼。
十三岁的孩子趴在地上,浑身不住颤抖,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自己……要死了吗?
“默儿,拿好这个,快跑!”敌人攻入山庄的时候,母亲将一把短剑放到他的手里,眼神说不出的复杂,“能跑多远跑多远,若是跑不了……”
母亲的话还未说完,便顿住了。她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头颅却已被一剑斩下,划过一道血色的弧线,重重落到他的面前。美丽的面庞沾上了泥土,双目犹未合上,带着深不见底的怜悯和哀怨,望着他。
仿佛要望穿他的一生。
若是跑不了,便自行了断吧……我独孤家的儿女,是绝不可作他人阶下囚的。
她想说的,他都明白。独孤家的家教甚严,纵使满门灭绝,也绝不会苟且偷生。
可是,爹呢?爹呢!平日里对他关爱有加的爹呢,他在哪里?
母亲无头的尸身重重倒地,露出了身后的凶手。
“啊——”
那一瞬,孩子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尖叫!
是的,他看清楚了,那个杀害了母亲的刽子手,正是他的父亲!
此刻的父亲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双目如疯狂一般的赤红,仿佛充斥着血与火。他一步步地逼向年幼的孩子,鲜血顺着手中的剑蜿蜒,缓缓滴落。
独孤默颤抖着,手指触到怀中的短剑,一阵冰凉,又陡然松开。
自己……要死了吗?
不,他不想死!
他要活着,他要报仇!
“嘻嘻,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恍惚间,忽然有游丝一般的声音直钻入耳,带着一丝笑意。
“若想活命,便划破你的手指。”
“谁?谁!”他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父亲正在一步步逼近。
蛊惑的话语在耳边飘摇,仿若来自天籁:“以鲜血作为交换,我将带给你无穷的力量!”
无穷的力量……
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孩子的眼神缓缓凝聚,终于,握紧了怀中的匕首。
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在地上开出了一朵凄厉而绝美的花。
陡然间,天空下起了红雨。
以那朵血花为中心,一道白色的光芒迸发出来,宛若闪电一般瞬间洞穿了父亲的咽喉。
片刻后,光华里出现了一个姿容倾城的白衣女子。她缓缓走向被吓呆了的孩子,脚步轻盈,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纤细的脚踝缚着铁链,****的双足踏过血泊,竟没有沾染一丝污痕。
阳光下,她在他耳畔一句低语,然头抬头,笑靥如花。
“独孤默,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月光下,方逃过一劫的两人垂眸不语。
“剑奴。”他忽然轻声唤她,“你可曾见过彼岸花?”
“彼岸花……”
女子水袖一扬,无数流光纷然而至,宛若汇聚了漫天星辰。她玉指轻点,那星辰便在她指尖舞动,开出一朵纯白似雪的花来。
她将那朵花举至唇畔,轻轻呼气,花朵便轻飘了出去,浮在半空。初时只是一朵,渐渐越来越多,汇成一片花的海洋,笼罩着月光,散发出莹白的光华。微风徐徐,送来缕缕暗香。
独孤默呆住了,虽知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却依旧深深震撼,不可自拔。
“剑奴……”无法抑制地,他走向花海中央的女子。
然而,当衣襟方触到最边缘的那一朵花的刹那,所有的花朵忽然齐齐一震,骤然间变成了凄厉的绯色,而漂浮在空气中的暗香,竟隐隐带了一丝腥甜!
绯色的花海瞬间化为火海,熊熊烈焰,仿佛要吞噬掉世间的一切。
——仿佛记忆里那个最黑暗的夜晚。
母亲因他而死,而他,却杀了自己的父亲!
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永远无法除去的枷锁。
“剑奴,剑奴!”
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在火海中找寻她的身影。
然而,白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淡淡地立着。任凭火焰舔噬着她的衣角,发梢,然后蔓延到全身。
宛若一朵,绽放在鲜血之中的莲花。
就在他跑到她身边的那一刹那,所有的火忽然间全部消失。空荡荡的郊外,冷月无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是幻火。”她抬头,看着一脸焦急的男子。
“我……”
“那些以幻术凝结成的花朵一但碰到他人,便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化。但俱是幻象,不会伤人。”她轻笑着解释,但,声音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没事就好。”他舒了口气,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早些休息吧,明日就到陌染谷了。”而后盘身而坐,闭目不语。
万籁俱寂。
陌染谷。听到这个名字,剑奴的脸色一变,却终是未说什么。许久后,她缓缓走近他,冰凉而纤细的手指将他的衣袖一寸一寸轻轻掀起。
即使已经看过千万次,然而那一瞬,她的人,她的心,都重重地颤了一下。
——那是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或鲜红,或暗红的伤口纵横交错,新旧相叠,触目惊心。
视线穿过夜幕,落在了时光彼岸。
有些事情,独孤默是不知道的。
被封印在剑中多年,她的确忘记了自己是谁,却没有忘记时间,更没有忘记仇人。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复仇的时机。
终于,机会来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她化作冥灵后的第十八个年头。
那一日,铸剑师全家遭仇敌围攻。上午之时,他已召唤出剑奴来击退了他们,使他们损失惨重。谁知日暮时分,那些人竟又卷土重来。彼时,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极度衰弱,不足以召唤剑奴,只能凭一己之力保护妻小。
就在此时,他竟看到妻子被那些人凌辱!
他愤怒得无以复加,断然挥剑斩去了那人的头颅,然后一步步避近了旁边的另一个敌人……那个铸剑师,便是独孤默的父亲,独孤鸿。
独孤鸿至死都不知,他杀掉和欲杀的,正是自己的妻儿。
敌人对他施以幻术,使他看到了妻子被凌辱的幻象,从而使苦苦支撑的他完全崩溃。
而那时,她亦找到了时机。
当独孤洪向他的幼子独孤默举起屠刀时,她救了他,并答应给他无尽的力量。当然,这一切是有条件的,要以他的鲜血作为交换。
——他的身上流淌着父亲的血,能为她破开血咒,解除缚魂锁。
凭借二人共同之力,短短几年间,独孤默的武功一日千里,进入了近年来迅速崛起的江湖组织凝幽阁,成为墨香堂堂主。
然而,随着缚魂锁逐渐变细,剑奴所需的鲜血也越来越多。独孤默开始频频划破自己的手臂,身体也日益虚弱下去。但他却全然不管,甚至不顾被反噬的危险。
——并非她无力反噬,而是她的心,渐渐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