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在寂静的夜里
穿过无边的黑暗和星辰
来到这时间边缘的月光森林
寻找那遗落在记忆深处的
梦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睁开双眼,星光下面,我看到了那个孩子。和别人不一样,他竟然看见了我。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回去吧。”我知道他为什么而来。
他看着我,没有丝毫吃惊,也没有动。我不再多说,任由他去,我知道再过些天,他就会知难而退。
然而,他却没有。此后的许多天里我都会看到他,他在森林里的各处寻觅着,树梢,草丛,每一处他都找了,毫无所获,他却依然没有放弃。
他和别人不一样,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
终于,一个黄昏的时候,我对他说:“它们只有在夜晚才会出现。”
那个孩子当时正在酢浆草丛中细细翻找着,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说:“独角兽,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是的,知道,我当然知道。来到月光森林中的人所寻找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遗落的梦。
梦是被人们放弃的梦想和记忆,那些被遗落的梦会在夜里飞过城市,到达时间的边缘,落在这静谧无声的月光森林之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开始来寻找这些遗落的梦,却从没有人找到。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去了哪里,除了我,月光森林之中的独角兽。
可是,我不能告诉他。
我问他:“既然现在来寻找,当初为什么又要放弃?”
他不语,眼里有淡淡愁绪。我不忍再问,于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身边是一棵高大的星叶梧桐,枝叶筛下细碎月光。他顺着树干爬到顶端去,看着我:“安心,你呢?”
“我没有名字。”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花都在打转,然而那笑声却越来越低,最后逐渐沉寂。
“那么,叫你月光吧。”他坐在树桠上,低头看我。
月光淡淡洒落,有如梦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是一片安静的森林,月光无声流淌,我在其中寻觅着什么,却总也找不到。我的身体忽然腾空又落下,接来下是一段空白,然后,又是从头到尾的重复。
这个梦,似乎永远也没有结束,永远也不会醒来。
那一天,我到了月光森林。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正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来了,就会知道为什么。
我看到了月光,哦,那时的它还不叫月光。
纯白的独角兽,眼睛纯净而温良,却仿佛带着淡淡的悲伤。在它说话的一刻,我竟没有感到有什么吃惊,仿佛心底早就知道似的。它的声音也是一样的温和,就像,月光。
像梦中一样,我在森林中寻找着那个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知道月光在看着我。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它就像真正的月光一样出现,然后在黎明消失。
当月光告诉我它没有名字的时候,我笑了。有时候,表达难过的方式不只是哭泣,笑容也是。
我笑,是因为我也没有名字,或者说原本有,但我已经忘记。在那个似乎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里,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所以当它问我的时候,我随口说了一个词,安心。
因为在我看着它的时候,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月光,”我说,“到底怎样才能找到我曾经遗落的梦呢?”
这样的话我问了两次,在第三次的时候,终于不一样。
空气中泛着草叶的香味,有一种独特的清凉。有那样一个瞬间我以为我回到了梦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在月光的背上——它载着我奔跑,然后飞翔。
那个山谷中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五彩缤纷,却没有一种是我曾经见过的。
“这些花朵是人的各种情感,粉红的羞怯,浅蓝的愉悦,澄黄的温暖……还有,白色的悲伤,和黑色的希望。”
“什么白色是悲伤,黑色却是希望?”
“白色是虚无,是什么都忘记,那是最悲伤的事情。而黑色是所有色彩的混合,就像人充满着各种情感的生命,虽然有很多悲伤,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看着白色的月光,我想,它一定很悲伤。
月光继续说:“人的心灵是防范最深的地方,层层防护,只有在梦里才会显露出最真诚和最柔软的一面,所以这些代表人的情感的花朵才只在夜间绽放。如果你要找回你所遗落的梦,就从这里着手吧,采摘一些你印象中可以表达那个梦的情感的花。”
那个梦……那个梦中的情感,是怎样的呢?
盈盈花朵在夜风中摇摆,越来越多的色彩跳越在我的指尖。月光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眼睛清澈,就像先前的许多时候一样。
白色的悲伤,和黑色的希望。
那些花朵都被放在了回忆之鼎里,上面覆着能让情感不变质的红绸,倒进银河的水,下面用星叶梧桐的枯枝点火加热,让这些情感和回忆充分混合。
天上星光有如蝴蝶一般落在安心的手心,那是被心绪感染的思念,他轻轻一捻,它们破碎成晶莹,落在鼎里。我静静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我知道,他已经到来,并且永远不会再离去。
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白色,太阳就快要升起。花朵的芬芳升腾,氤氲在水雾里,那是许多种情感的混合。空气中有弥漫着奇异的味道,让我觉得莫名安心。
“安心,如果能够让你忘记关于那个梦的一切,忘记曾经拥有它、遗落它,当做什么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你愿意吗?”
安心摇头:“我一定要知道我究竟遗落了什么,在那个梦里,我遗落的一定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我笑了,他的回答是我意料到的。
“安心,梦找到了,你就要离开月光森林了。”
“月光,如果我想你的时候要怎么办?”安心看着我,晨曦落在他的脸上,如梦一般剔透,“如果我再来寻找另一个遗落的梦,会不会看见你?”
我没有回答。
“没有你,我会孤独。”他又说。
“再见……安心。”
我看到自己的身体消失在阳光中,如同许多个消失在日出的时候一样。我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这样也好,他听不见,不知道,也就不会悲伤。
在月光森林里,每一个遗落的梦都会化成一只纯白的独角兽。它们被主人所遗忘,所以它们是悲伤的白色。每一个来寻梦的人都会看到一只独角兽,也只会看到一只独角兽,那,就是他的梦。
安心遗落的梦,就是我。
再见,安心。
我等了你很多年,等着你到来,等着你看到我,然后,等着我的消失。
你不会想我,因为在离开这里之后,你将忘记我,忘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而我也将不复存在。
就像你的名字,在这之前的很久很久的时光,一想到你,我就会安心。
在每个孤单的夜里,抬头,你会看到——
月光,就在你的身边。
我终于找回了那个梦,那个我曾经遗落的梦。
我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独角兽猎人。
很久以前的一天,得知月光森林里有独角兽的存在后,我去了那里。我拥有与常人不同的眼睛,可以看到所有遗落的梦化作的独角兽。
猎杀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直到我看到它。
它,纯白的它,仿佛凝固的时光。我知道它是谁,那是我的遗落的梦,是连自己也忘记的梦想,是破碎了一地的月光。
白色的,悲伤。
它的悲伤将我的心禁锢,我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梦境。从那以后,我一直在那里,时光静止,那是停驻在10岁的我,永不会变的我。月光森林中,我奔跑着,我寻觅着,希望可以找到出口,但终究是徒劳。
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是谁。
渐渐地,我忘记了它是谁。
我忘记了我为什么而来,我忘记了我在寻找什么,在追逐什么。
当我重新遇见它,我已经不再记得它。我说,叫你月光吧。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它眼中的月光一般的淡淡哀伤。
它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而这一切,我却是到最后才明白。
在那个梦的最后,月光消失在晨曦里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那是10岁的我,正对着夜空轻声说道:“我的梦想,是让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猎杀和屠戮。”
我看着那个遥远而陌生的自己,泪流满面。
那是我的梦,是我遗落多年的梦,现在,我终于将它找回。
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过月光。
我回到了月光森林,在树梢和草丛细细寻觅;我在初见它的那棵星叶梧桐下等待,希望它能像第一次那样在暮霭中出现;我也去到那个山谷中,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夜风中微微摇曳,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的模样。
我不知道月光去了哪里,但我知道它一定会出现,那时,它的眼中将不会再带着悲伤。
而我,也一定会等待,无论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
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孤单。
因为,在每个孤单的夜里,抬头,我会看到——月光,就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