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意识也在远离身体。眼前的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却忽然，浮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
不，不会是他。他无法突破羡月宫周围的结界。
已经产生幻觉了吗……
女子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停止了挣扎。
然而，朦胧中，却忽然有熟悉的曲调传来，宛若一缕青烟，灵动而飘渺，萦绕耳畔。
清平调，是清平调！
已然涣散的神智陡然清晰起来，久违的空气重新回到了体内。那只扼着女子咽喉的手，竟在笛声传来的刹那间，骤然松开。
长身玉立的青衣男子闭目吹笛，绝世独立，宛若天人。随着指尖的起落，空中竟渐渐出现了一个个悬浮着的花苞。
——那些花苞，正是她花园中所栽种的。
梅双儿的眼底交叠着重重的惊喜与恐惧，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是他，真的是他！
“牵魂笛……真的是你……”
沙哑的声音响起，羡月宫主瘫软在地，全身的皮肤凹陷干瘪，仿佛枯木一般。随着笛声，不断有丝丝缕缕灰色的气体从他的身体里逸散出去，被吸入那些花苞里。
仿佛冬眠许久后的忽然苏醒，那些紧紧闭合的花苞，竟在刹那间，全部绽放。
那样奇异的瞬间，甚至听得到花开的声音。
“楚天，这些是什么花？”
“它们，来自天竺，代表了人性中至善至美的一面，绽时纯白胜雪，所有罪恶的灵魂都将得到救赎。”
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利剑，将她的肺腑搅得粉碎——那些花朵是黑色的，宛如漆黑的夜。
每一朵花上面，都有一张模糊的，苍白的脸。离她最近的那一朵上，赫然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姐姐！”
“你竟还记得这支牵魂笛。”楚天双目紧闭，却像能看到一般，缓缓走到委地的羡月宫主身边，揭开了他的面纱。
面纱下的那张脸，除了刻有岁月的痕迹外，竟和他分外相像！
“呵呵……怎么能忘……这是当初，她送给我的定情信物……”羡月宫主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仿佛穿过层层流年，看到了曾经的温暖。
“可是，你却杀了她！”青衣的男子闭着眼，“看”着身下的人，声音陡然提高，“你杀了她！你的妻子，我的母亲！”
楚若飞，羡月宫主。
亦是，他的父亲。
经年的怨恨如山洪一般瞬间爆发，楚天忽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昼与夜的更迭，善与恶的交汇。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有看不见的压力汹涌而出，使人几近窒息。
花朵上的怨灵仿佛忽然受到了某种驱动，瞬间活跃起来。它们尖叫着，欢呼着，竞相扑向楚若飞，撕咬着他的身体，如同享受着一顿丰盛的晚宴。
青衣男子的嘴角浮现一丝刻毒的笑意，然而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冻结在唇边。
“双儿，你……”胸口闪现出一点金色的光芒。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那个沉默许久的，仿佛已被遗忘在一旁的女子。
“你一直在利用我，对不对！什么纯白胜雪，什么救赎灵魂，那些花分明是囚禁怨灵的牢笼！你为了驱使怨灵，不但欺骗我，竟连我姐姐都不放过！”梅双儿尖叫着，将手中的烛台又向男子的身体中插入了一分，“你到底是谁！”
“他是……凝幽阁的祭司。”无数怨灵的噬咬下，楚若飞的身体已经血肉模糊，然而他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凝幽阁是近年来崛起于中原地区的一个神秘的江湖组织，亦是羡月宫的死敌。
“你竟知道我的身份？”楚天眼中的神色剧烈地变换着，他推开梅双儿，反手拔出插入背后的烛台，走到楚若飞的身边。
在他拔出烛台的一瞬间，身上的伤口竟自动愈合了。
女子顿时瘫软在地。他……他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楚天了，他的神色是那样可怖，那样陌生。他能轻易破坏结界进入宫中，灵力如此强大而诡异，是她无法想象的。
“那你为何还……”楚天轻轻挥袖，那些怨灵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压力，顿时逸散开来，在神殿上空盘旋。
“午时过了……宿命，真的是宿命……”羡月宫主气息奄奄，却忽然笑起来，“想不想见见你娘？”
随着声声巨响，四周巨大的神像纷纷裂开，无数事物从中掉落出来，苍白如雪。
一地支离破碎，满眼触目惊心。
叹息，震惊。没有人说话，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哀怨与悲伤，仿佛连空气都能冻结。
——竟全都是人的骨骼！
原来，所有曾经年满十七而离宫的圣女，全都在这里。
“姐姐，姐姐！”陡然间，一声尖叫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女子跪倒在地，手里捧着一颗已经化作白骨的头颅，失声痛哭。
是的，她感觉得到那血浓于水的气息。她一直找不到她的遗骸，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原来她被封印到了这些神像里！
骷髅漆黑的眼窝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平静的大海，带着一如既往的怜爱和悲悯。
姐姐……即使到现在，你都不愿怪我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爱上同一个人……
梅双儿嘤嘤而泣，转过头，却看到青衣的男子站在神殿正中的月神像前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塑。
月神像已经倒塌，内坯里，竟有一个年轻女子。
她黑发如云，肤若凝脂，双目紧闭着，挂着浅浅的微笑。仿若睡着了一般。秀美的面容，与月神像一模一样。
或者说，月神像，便是照着她的模样雕塑而成。
“你娘是自杀的。”
低沉的声音，空旷而沧桑，仿佛穿越了经年的时光，缓缓道出了那些残酷的，他曾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提及的往事。
楚若飞年轻时，不但相貌风流俊逸，术法与笛艺亦是双绝。他走遍大江南北，有无数的女子爱慕于他，他一概拒绝。
那一日，在行至砂翎岛时，碧海蓝天中，他邂逅了那个女子。她并非天姿国色，然而她只嫣然一笑，却令他心魂俱醉。
所谓一见倾心，便是如此。
后来，他们相爱了，她与他隐居在中原，并有了一个孩子，取名楚天。
然而，无法摆脱的追杀也如附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无穷无尽。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她是羡月宫的圣女。
而圣女，注定是将一生贡献给月神的女子。
终于有一天，他睁开双眼，发现身旁只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没有了她。
她竟为了他们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回到了羡月宫！
他将孩子托付给中原的友人，自己则踏上了那条不归路。命运如此残忍，生生逼得他要使用那遗忘多年的，曾以为此生都会再用的邪术，驱灵咒。
——以鲜血为交换，驱使死者的亡灵。黑暗中的魑魅，永恒的夜，无穷的力量！
作为代价，他的眼睛失去了看见色彩的能力。他的余生里，从此，只有黑白。
然而，造化弄人。
杀入羡月宫后，他却只看到了她冰凉的尸体。美丽的女子颊边挂着浅浅的微笑，仿若沉睡一般。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后来，他控制了羡月宫，成为宫主，并制定了新的宫规。所谓圣女年满十七便可离宫，不过是谎言而已。每一年的今日午时，他都会杀死一名圣女，将她们的白骨封印于神像之中，收集怨气，以获得冥界的邪恶力量，使她复活。
他早已计算精确，只要再杀了梅双儿，获得这最后一份力量，他心爱的人，便可以重返世间。
然而，这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计划，却在最后一刻悄然崩塌，功败垂成。
而破坏它的人，正是他的亲生骨肉，楚天。
“娘……”
青衣男子喃喃着，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直以为，是父亲为了权势杀了母亲，才导致他孤苦无依。这么多年来，他忍受了无数的痛苦折磨，支撑他的，只有胸中复仇的火焰。正因如此，在凝幽阁决定攻打羡月宫时，他才主动请缨前来。
然而，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心心念念的仇恨，根本不存在。
母亲的选择，是出于爱，父亲的选择，亦是出于爱。而这样浓烈而深沉的爱交织在一起，延伸到他的心里，却变为了浓烈的恨意。
原来他所坚持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那么可笑！
“天儿……”羡月宫主勉力撑身坐起，挣扎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青衣男子踉跄着走到父亲身边，眼中的颜色仿如白云千幻，终是缓缓地，蹲下了身。
忽然，他的左手迅速探出，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银光疾速划过，瞬时没于他的指间。
“很好，你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了……”看着楚天指间夹住自己方才忽然弹射而出的一粒碎银，羡月宫主的脸上浮起一丝欣慰的笑，顿了顿，请求般地轻声道，“天儿，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爹……”
沉默。窒息般的沉默。
青衣男子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多少年来，这个在别人口中熟悉无比的称谓，却只在他的梦中出现过。他每日里提醒自己，他是他的仇人，然而每夜，却都会在梦中喊出那个字。
无论多么深的仇恨，永远都抵不过，那刻骨的爱。
犹豫了许久，楚天眼中的波澜终于归于平静，他的喉头哽咽着，缓慢而艰难地吐出了那个字。
“爹。”
亦轻，亦重。轻得不惊落花，重得响彻天涯。一个简单的字，却仿佛一缕春风，一泓清泉，刹那间，散去了所有的阴霾。
然而，当抬起眼眸时，他的身体，顿时僵住。
身旁的人，早已没了呼吸。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楚若飞，他的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期待，带着遗憾，带着对妻儿深切的爱。
他恨了父亲二十年，亦错过了他二十年，终于相见时，却，依旧错过。
误一时，误一世。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就在他犹豫的片刻！
“爹——”青衣的男子跪倒在地，吼中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嘶哑苍凉，划破长空。
忽然间，神殿顶上的怨灵仿佛忽然失去了控制，顿时变得焦躁起来，竟齐齐扑向了一旁的梅双儿！
沉浸于悲痛之中的男子陡然清醒。这些怨灵俱为冤死，存在着强大的怨念，一旦失去控制便会攻击修为较低的人，危险万分！
他疾速念动咒语，想驱赶开它们。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的怨灵将梅双儿团团包围，发出兴奋的尖叫，仿佛在欢庆着即将入口的美食。
谁也没有想到，须臾间，她的面前竟出现了一团白影。
——那是一个怨灵。它与其他的那些怨灵搏斗着，阻止它们的靠近。
“姐姐！”梅双儿失声惊叫，扑了过去。
是的，她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的姐姐！即使已经死亡，即使化作了怨灵，她仍在保护着她，她的妹妹！
“别过去！”
陡然间，一片金色光芒将她与那些怨灵隔离开来。女子无力地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与怨灵们搏斗，终究因寡不敌众而变得斑驳，渐渐淡去。
“姐姐……”
就像那个夜里，蛇池边上那样，最后的一瞬间，她看到姐姐竟对着自己，轻轻笑了起来。
而后，消失在了空气里。
“她……魂飞魄散了。”楚天竭力维持着那束光芒，声音微微颤抖。那些怨灵在金光的照耀下，纷纷嘶叫着消失。
“为什么？你为什么连她都不放过！”梅双儿失声嘶喊，手指插入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
“当初，是她自己来找我的……”
梅碧儿。没有人知道，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坚强的内心。
她生前已经得知了宫主的计划，得知妹妹身处险境，却又无力保护她。因此，她去找楚天，以做他的怨灵为条件让他保护妹妹。而后，又刻意告诉妹妹自己要与楚天私奔的消息，激起她的怨恨。
她了解她的个性，知道她出于被背叛的愤恨，定会对宫主告密。
这样，妹妹立了功，便多了一份安全。
怨灵，白骨……
梅双儿的内心，骤然一片空白。
是了，她早该想到了！
姐姐为了保护她，竟如此费尽心机。她承受了万蛇噬骨之苦，又甘心白骨被封印，灵魂被驱使，甚至最后魂飞魄散……这一切，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
而她，却一直以为她背叛了自己！
“双儿……”最后一只怨灵终于消失了，楚天微微喘息，声音越来越小，“你姐姐她，很爱你……”
梅双儿缓缓抬头，目光触及男子的身体，陡然一声惊叫！
他的背后，已是血肉残缺，鲜血淋漓。
方才，他为了保护她，露出了自己身后的空门，成为了怨灵攻击的目标。
“楚天，楚天！”女子叫喊着他的名字，眼眶红肿，却没有流出一滴泪。
——她哭不出来了。
这一天，已经流尽了她一生的泪。
“你要勇敢地活下去，有那么多的人爱着你……你的心里，也要充满爱……不要像我一样，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楚天……”
“嘘……双儿，看，”男子虚弱地望向天空，手指抵上她的唇，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花开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女子抬起了头——
黑云压顶。
阴霾的天空里，只有深沉的，绝望的灰暗。
有风吹过，彤云渐渐散开，月华重新洒向大地。
女子有些莫名地不安，起身走回屋内。双足跨入门槛时，忽然顿了一顿，回过了头。
院中，月光倾泻而下，莹白如霜华一般，落在一片阴影上。
那是一片黑色的花朵。纯黑的瓣，纯白的蕊。仿佛昼与夜的更叠，爱与恨的汇聚，相互交织，却又界限分明。
这种花朵，叫做，曼陀罗。
在天竺人的眼中，它代表着绝望，死亡，和黑暗。
“楚天，这些是什么花？”
“它们，来自天竺，代表了人性中至善至美的一面，绽时纯白胜雪，所有罪恶的灵魂都将得到救赎。”
他只说对了一半。
花朵本无善恶，有善恶的，是人的心。无论花朵是黑是白，只要放下仇恨，心存有爱，便会得到救赎。
羡月宫覆灭后，她来到中原，加入了凝幽阁，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阁中的祭司。
这是她唯一可以祭奠他的方式。
在同样的天空下，与曾经的他做着同样的事，在她看来，便是延续着他的生命。
她看到了如云霞一般娇艳的桃花，如白雪一般无暇的梨花，亦看到春天的时候，百花齐放，漫山遍野姹紫嫣红，与彩虹一般好看。
然而，她不知道，为了报那个本不存在的仇，他从小便修炼了驱灵咒。
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从来不曾为他而存在。
他的眼中，只有黑白。
月色如水，无声地流过花瓣，轻轻荡漾。
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两种色彩。
纯黑，纯白。
宛若北方的白山黑水，凝固在女子同样黑白分明的眸中。
就像，他和她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