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暗吞噬了星月,空气是静止的,裹挟着奇异的幽香。
压抑,甚至有些可怖。
然而,只有这样夜晚,才会使她感到安心。
院中角落,她一袭黑衣,独身而坐,隐匿在黑暗中。长发及腰,披散着,宛若一匹光洁的黑色绸缎,与苍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身畔,一片阴影微微晃动,仿佛夜的魑魅在翩然起舞。
记忆中的那晚,虽有月色,却比今夜更加漆黑。正是从那时起,星辰的轨道开始交错。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吸引着她,将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黑暗中,女子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须臾间,沧海桑田,如梦。
回首处,岁月流过,无声。
晨光熹微。
长达三个时辰的祭月终于结束,鹅黄衣衫的女子疾步走下神殿,望着西沉的明月长舒了一口气。
听别人说,这神殿重修于二十年前,将所有的神像都新塑了一番。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总能感到在金碧辉煌的外表下,这里充满了沉重而压抑的气息。她能看到笼罩在神像上的灰色的怨念,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神像的眼睛中,隐藏着另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看着所有的人。
甚至连正中央那座微笑的月神像,也让她觉得不安。
她不想呆在这里,一刻也不。
她想去的,是海边那个小小的,简陋的茅屋。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吧?
明天便是她的十七岁生辰,过了明天,她就可以离开这里,跟着他,去他的家乡——中原。
一想到那个人,女子的眸中仿佛荡漾着融融春水。那个人……他的笑容比春风还和煦,他的眸子比星辰还耀眼,他于她,就像谜一般,捉摸不透,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个绝世独立的,青色的身影。
朝着海边的方向,女子脚步匆匆。中途,却稍稍顿了一下。
那是一片被阑干围起来的花园,园中花木扶疏。然而数量最多的那种植物却尚未开花,花苞紧紧合着,仿佛待字闺中的少女,柔美而羞涩。
这里是她的花园。
晨光柔和而温暖,金子做的朝阳给满园花木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流金。女子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
这些花,是几个月前,他送给她的。
“楚天,这些是什么花?”
“它们,来自天竺,代表了人性中至善至美的一面,绽时纯白胜雪,所有罪恶的灵魂都将得到救赎。”
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绘满了旖旎春光的锦绣画卷。明媚的阳光下,和煦的微风中,无数纯白的花朵竞相绽放,仿佛春日里的雪。所有的人心里杂念皆无,唯有至上的纯净和空灵。
女子浅笑着,嘴角牵起了一个暖暖的弧度。
然而,忽然间,葱白一般的指尖居然沁出了鲜血!
殷红的血从指尖滑落,一滴滴,仿若断了线的绯色珍珠,滴落在花苞上,然后洇入花瓣,化作条条蜿蜒的血丝。
女子的面色陡然变得纸一般苍白,仿佛体内的精气都随着那些血液被吸进了花中。她想叫,想跑,但身体却丝毫不受控制,甚至连眼睛都无法闭合,只能生生看着眼前诡异而恐怖的一幕。
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千万朵含苞待放的花竟纷纷绽放。那样凄厉的红,漫天遍野,比血色更鲜艳,触目惊心。
离她最近的那一朵花上,竟缓缓浮现出了一张美丽的脸庞。那是一个容色倾城的女子,淡淡微笑着,素净的脸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那张脸,与她一模一样。
然而,她知道,那不是她。
一阵微风吹来,那张微笑的脸骤然发生了变化。她挣扎着,表情痛苦而扭曲,双目圆睁,嘴大张着,仿佛在呼喊着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顿时变得斑驳。
血色铺天盖地,淹没了回忆。
梅碧儿,梅双儿。
如花般的年纪,如花般的容颜,亦顶着圣洁而神秘的光环。
她们是羡月宫的圣女,亦是一对孪生姐妹,宫中唯一的双生花。
羡月宫是一个以月神为信仰的教派,位于东海砂翎岛上,四面环海,是周围百姓的精神支柱。每年羡月宫都会从民间选取数名女婴,择其聪慧者带回宫中抚养,修习教义与术法,侍奉月神,称之为圣女。
在周围百姓眼中,她们的地位仅次于羡月宫主,是离月神最近的女子,几乎成为了神的象征。自家的女儿若是被选作了圣女,便当真是无上的荣耀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那隐藏在光芒背后的寂寞。
羡月宫规极其严厉。虽贵为圣女,但她们平日均呆在宫中,没有宫主的允许禁止外出,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她们都是方当韶龄的少女,年华似水,情窦初开,却不得不忍受这般清冷孤寂。就像幽谷中的鲜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开至荼靡,只希望偶尔有人能进入谷中,惊鸿一瞥,刹那芳华。
羡月宫中规定,圣女若到了十七岁,且未犯宫规,便可离开宫中,自由生活。于是,数日子便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她们日日翘首期盼,盼着时光快些流逝,盼着那一天快些到来。
然而那一夜,彻底打碎了这个梦。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泼墨般漆黑的夜晚,天地充斥着绝望。黑暗中,不知隐藏了多少鬼魅的眼睛,多少不可见人的罪恶。
“双儿——”
女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回荡在耳畔,成为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女子白瓷般的脸颊投出一块小小的光斑。
梅双儿缓缓睁开双眼。头顶是华丽的帐幔,上面用金线绣着一轮圆月和一个温婉圣洁的年轻女子,似水明眸看着她,淡淡微笑。
月神……
人们眼中的月神,是慈善而悲悯的,永远挂着淡然的笑意。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总觉得她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梅双儿揉着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一看滴漏,发觉已是次日清晨。自己竟忽然晕倒在花园里,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晕倒前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她心头一惊,急急跑入花园,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无数的花朵含苞待放,在风中微微晃动。
没有开花,没有血色,也没有姐姐。
女子摇摇头,一丝苦笑浮上嘴角。或许是由于三个时辰的祭月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自己才会看到幻象,甚至晕倒在这里的吧。
是谁发现了她晕倒此处,又送她回房的呢?难道是……楚天。
然而,方一想起,却被她立刻否决。
羡月宫周围设了强大的结界,未经允许,外人是绝对无法进入的。
楚天……
那个苍茫辽远的名字,那个傲然独立的身影。
各种情愫剧烈地翻滚碰撞,充斥着她的心。
认识他,是在一年前。
彼时,她正值二八年华,生得美艳非常,眼似秋波潋滟,眉如含黛远山,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然而,夺目的外表下,却是繁华落尽的空虚。
直到那天。
更深露重的夜晚,她难以入眠,起身独自在海边散心,却忽然发现海滩上趴着一个黑影。走近一看,竟是一个丰神俊秀的青衣男子。他浑身湿透,气息奄奄,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紧闭着的双目中逸散出来,使她感到无比的压迫。
她用天目之术来查探那个人,然而却根本无法洞彻他的过去与未来。在他的身上,她只能看得到两种色彩。
纯黑,纯白。
它们纠缠着,涌动着,仿如激流中的漩涡,彼此间纵横交叠,却又界限分明,随着那个人胸口每一次微弱的起伏而微微跃动。
那一瞬间,她愣住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如此凛冽的气势,如此诡异的内心?
梅双儿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犹豫,终是抵上了那人冰冷的薄唇,唇齿相依,缓缓度气。
许久,青衣的男子终于睁开了眼。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眸子,清澈冷冽,黑白分明。
宛若昼与夜的交替,破晓与黑暗的轮回。带着令人不可逼视的气息,落在她的眼中,化作璀璨光芒,黯淡了漫天星辰。
之后的故事,就像所有的传奇中讲述的那样。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溜出宫外,去海边找他。他会拿起短笛,以风为韵,以浪为拍,奏着她从未听过的,来自中原的乐曲。她亦会偎在他怀中,在漫天星辰里,寻找属于他们的那两颗。
“楚天,中原是什么样的呢?”
“中原是个很美的地方,有许多漂亮的花朵。桃花如云霞一般娇艳,梨花如白雪一般无暇,春天的时候,百花齐放,漫山遍野姹紫嫣红,与彩虹一般好看呢。”
中原,她心中瑰丽的梦。
她没有问起的来历,如同他亦没有问起过她一般。她莫名地信任着这个名唤楚天的陌生男子,她对他依赖,眷恋,甚至,爱。
因为他的出现,她愈来愈厌恶这个繁华的牢笼。她等着她的十七岁,等着同他一起去那方遥远而美丽的土地,他的家乡,中原。
然而,传奇之所以为传奇,或许正是由于它的美好——美好到,接近虚幻。
如镜中花,水中月,无法触及,不堪一击。
那一夜,她的姐姐梅碧儿来向她道别。她说,她有了心爱的男子,他们要离开羡月宫,离开砂翎岛,远走高飞。
“也要离开我吗?”出乎意料地,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姐姐,脸上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不是的,双儿,我、我真的很爱他,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已不是完璧之身了。”女子泪盈于睫,却强自忍住,“我若不走,便只有死路一条……”
羡月宫规极严,为了保证侍奉月神的女子纯净无暇,她们必须为完璧之身。若是违背了这一点,后果,将比死亡更加可怕。
送走了去意已决的姐姐,鹅黄衣衫的女子站在风中,青丝飞舞。黑暗中,没有人看到她的指节握得发白,指甲嵌入肉里,刻出深深血痕。
原来,所谓传奇,不过是逢场作戏。
梅碧儿最终没能离开。
将要上船的时候,她被羡月宫的人发现,抓回宫中。作为失节与逃跑的处罚,她被处以沉入蛇池之刑。
梅双儿犹记得,那个夜晚,皓月当空。
身负铁锁的女子面上沉静如水,毫无惧色。被推入蛇池的一刹那,她看着人群之中的妹妹,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百蛇噬骨,万劫不复。
一袭白衣如折翼的蝴蝶,坠入深不见底的蛇池。几乎同时,蛇池下传来无数毒蛇吐芯的声音,沙沙作响,带着粘腻的凉意,仿若来自幽冥。
“双儿——”
忽然间,蛇池下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嘶哑而凄厉的呼喊,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般划破夜幕,狠狠地刺入她的内心。
妖娆光影坠入眼帘,破碎后,变成晶莹。
第二天夜晚,她避过众人,悄悄地来到蛇池边上,用术法搜寻姐姐的尸骨,想将她安葬。
然而,莫说遗骸,便是连她的气息,都没有感受到丝毫。
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子,竟真的这样灰飞烟灭了吗?
她双膝一软,委顿在蛇池边。
冷月无声。
皎洁的月光落在眸中,化作片片尘埃,迷离了双眼。
轻烟缭绕,散发着淡淡芬芳。
金碧辉煌的神殿里萦绕着喃喃的诵经声,带着奇异的韵律缓缓漫进耳膜。身着华服的美丽女子跪在月神像前,听着潮水一般的诵经声渐渐由耳至心,陡然间,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这是离别前最后的仪式。完成后,她便可以永远离开这里,踏上另一方她心怀向往的,陌生而又神秘的土地,中原。
楚天……
不知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他们约定的地方等着她?
“起来吧,孩子。”耳旁的诵经声渐渐淡去,正在出神间,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扶起身来。
那是一个一袭黑衣的中年男子,亦用黑纱遮面,难以得窥真容。
——羡月宫的宫主。
女子有片刻的愣忡,他的手修长而苍白,与楚天是这般相像……她缓缓站起了身,却忽然再次跪倒。
浑身是瘫软的,根本没有任何力气,亦使不出任何术法!
那些香……那些香有问题!
惊恐席卷而来,她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那些诵经的人,全都在她方才祈祷的时候,悄然离开了。
“哈哈哈哈……”笑声陡然迸发,回荡在空荡荡的神殿里,令人毛骨悚然。那只前一刻还扶她起身的手,此刻却掐住了她的脖颈,指尖苍白而冰冷。
“梅双儿……”手的主人眼里闪过一丝讥诮,“你姐姐若是泉下有知你曾做了什么,怕是会倍感欣慰吧?”
方才还在挣扎,听闻此言,女子却忽然委顿下去,贝齿紧咬下唇。
“不愿说?那我便帮你回忆回忆罢。那晚,她去找你,告诉你她要离开,然后——”
“够了!”女子嘶叫着,痛苦地捂住了双耳。
然而,那个仿若来自地狱的声音却没有停止,依旧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耳膜。如一个个细小而锐利的钢针,将她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姐姐……
那个曾经亲切的称呼,却成为了她如今的噩梦。
梅碧儿逃跑时,选择的是一条偏僻小径,然而在那天夜晚,却骤然多了许多守卫。
也许,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卖自己的,竟是亲生妹妹。
很多时候,梅双儿觉得身为有灵力的术者并不是一件好事。
比如,那一夜,她在姐姐眼中看到的,竟是那个青色的身影。
“真是个好妹妹啊,还去蛇池寻过她的尸骨。”羡月宫主冷睨着眼前的女子,顿了顿,嘴角挂着一丝阴鸷的笑,“想不想见见她?”
心头骤然一跳,梅双儿来不及回答,只感到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猛然发力!
苍白的脸因窒息而变得青紫,女子的双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抓着,却无济于事。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涌出,顺着脸颊流入口中,鸩酒般苦涩。
姐姐,从小你什么事都让着我,为什么,却偏偏要将他从我身边抢走……我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只是无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可是,我却承受了失去你的痛苦。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选择,失去他。
姐姐……
姐姐死后,她没有一个夜晚曾睡过好觉。一合上眼,便能看到那个身负铁锁的女子站在蛇池边上,淡淡地冲她微笑。
那微笑,是刻骨的毒药。
它深入她的血肉,骨髓,永远无法解除,永远无法抹去。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的姐姐,因她而死。
因她而死!
姐姐,我很快……就会去陪你了……
在那个,只有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