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定了定心神,警惕地看着来人,手里的匕首丝毫没有松懈。
“言诺,刚才你说要用映虚镜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她的身上带着戾气,是不祥之人啊……”
我心里一颤,没有想到言诺竟然在早就被劝告的情况下依然执意要帮我。仿佛有什么温软的物质渐渐涌入心底,但我咬了咬牙,知道这时绝不能心软。
从一开始见到言诺没有和他们一起唱幻歌开始,到后来又见到他能轻而易举地动用族中宝物映虚镜,我就知道他在狐族中的地位一定不一般。为了我的外婆,我只能这样做,孤注一掷。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他们把我最亲、最爱的人来当作祭品!
光球周围黑气更盛,更有向四方扩散的趋势,情势已刻不容缓。我沉声说道:“放了我外婆。”
长老吃了一惊,方才不悲不喜的眼睛里顿时出现了波澜,他打量了我半晌,口气里带着疑问的成分:“你是……”
“放了我外婆。”我一字一句地重复了着,刀刃向言诺的脖颈又逼近了一分。
言诺就在我的身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敢看,我不知道那双不久前对我充满了信任的眸子里会是怎样的悲伤和失望。长老踌躇了片刻,终于沉声下令:“停。”
灰黑色的阴霾渐渐散去,光球完全显露了出来,莹白的光华充斥在整个石室之中,映得处处熠熠生辉。我挟持着言诺,一步一步地向中央靠过去。每走一步,都是一分煎熬。
终于,我看到了处在光球笼罩之下的人。
那是我的外婆,却又不是她。
那个女子静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一般。她身上的衣物与外婆过世时身上所穿的一模一样,眉目间也依稀看得出相似的地方,但从面容来看,她的容颜并不是老人的模样,而是个方当韶龄的女子。
然而最令我惊诧的是,有隐隐烟气笼罩在她的身上,仔细看去,竟是一只狐的形状!
我被这样异象惊到,手一颤,短刀掉在了地上。言诺却没有离开,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身来,像安抚一个婴孩那般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就是那轻轻的几下,却让我泪如泉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曦儿,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熟悉的声音响起在身后,我转身,看到她——那个我不知道能否还能称之为外婆的女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看着我,微微含笑。
有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今天,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外婆其实并非人类,而是一只雪狐。在这里,请允许我称呼她在狐族中的名字,那念出来仿佛能让人唇齿留香的两个字——雪嫣。
狐对世间万物都抱有着崇敬和怜爱之心,雪嫣更是这样。一个冬天,她在郊外的雪地里发现了一个弃婴,心生怜悯,于是带回了族中,但族人却拒不接受这个孩子。狐族族规早有规定,万不可与人接触,因为人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动物,却也是最邪恶的。
然而,这样寒冷的冬天,将孩子扔掉,不就是丢弃了一条生命吗?在协商无果的情况下,雪嫣愤然离开族中来到人世,化作一个年轻女子,抚养起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妈妈。
外婆隐瞒起自己的身份,在人世间一留就是几十年,既要维持生计,又要躲避族中的寻找,可谓艰难万分。这么久的光阴里,为了不使人起疑,她幻化出的容颜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变化,她从一个年轻女子变成妇人,又变成老人。几十年来,狐族的人一直在四处寻她,却没有料到她其实并没有走远,而就在山脚下的村庄里。
终于有一天,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几年前的一天,一只幼狐被我们屋后竹林中的捕兽夹夹伤,生命危在旦夕。外婆看到了,就在她想要去救她的时候,却犹豫了。她的身上带着只有狐族中人才能分辨出的气味,一旦靠近它,身份就有可能暴露。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我听到了那只幼狐的呼喊,并救了它,那就是言诺。
危机虽然就这样过去了,但这次的经历却在外婆的心里掀起了涟漪。当年她一意孤行离开族中,几十年来游荡在外,不管不顾族人的死活。往昔的那些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深深的内疚感也将她淹没。
在人世间,她最牵挂的人除了妈妈就是我。但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任谁都不可避免,即使幻化出的这一副皮囊也不例外。狐的幻象本可任意幻化,但外婆在人世间久了,身上狐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她的本体也与这副皮囊已经融为了一体。当她作为人的这个身体消逝时候,也是她要离开人世的时候。
外婆本不愿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因此在最后关头用术法使我晕了过去,天明后才会醒来。那时一切都会恢复如常,她会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那样离世。然而,我却在夜里醒了过来。
刚刚失去实体的外婆灵力极弱,已不足以维持那个皮囊的幻象,因此我以为外婆不见了。如果我再早醒来片刻,就会看到外婆的身体渐渐变淡,最终如雾气一般消逝在夜色里,却有一个半透明的狐形身影渐渐浮现出来,伴着奇异的歌声,踩在云朵之上奔跑回洞穴里去。
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和她的族人们世代居住的地方。
狐是生来就具有灵性的生物,可以感知到自己和族人的死亡。狐族有这样一个传说,如果族人死在了本族之外的地方,魂魄将无法回归,永远游离在外,除非在其将死的时候将魂魄引渡回来,才能得以安眠,雪夜里奇异的幻歌其实就是他们引渡族人亡灵的一种咒语。
“那么……这个仪式又是在祭祀什么,你并不是他们的祭品?”这一切都太过离奇了,听得我目瞪口呆。
“并非祭祀,而是凝魄,这就是我们全族人几十年来的期盼和守候啊!”长老叹了口气,一扬手,那些缭绕在石室顶上的黑色烟气仿佛被搅动一般,翻涌起来,“从希望和失望,最终到绝望,心底里的明媚渐渐被阴霾所替代,充满着伤心、痛苦和不甘……”
我似懂非懂,不知道狐族的人为什么会因一个成员的离去而有这样大的反应,又问:“什么是凝魄?”
“凝魄,顾名思义,就是将已经逸散的魂魄凝聚起来,你现在所看到的并非我的实体,而是魂魄。”外婆接过了话,微微笑着。
我伸出手去,想去握住她的手,然而却凭空穿了过去,我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长老,无需费力了。我也很舍不得大家,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算今天曦儿没有来,凝魄这种逆天之举也必然不会成功,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情。”她笑着,很美,“言诺这孩子聪慧善良,这几年做代理族长期间很是优秀,大家也都看得到,所以,即使我离开,你也尽可放心了。”
代理族长,我的心一沉,原来这个看似纤秀的少年,竟是狐族的代理族长!而他竟然没有丝毫抵抗,心甘情愿受制于我啊!
那么,原本的族长是……
“已经到辰时了。”外婆忽然说道,我看到长老的身体颤了一下。
“曦儿,过来。”外婆转向了我。我走到她的身前,她抬起手来,抚摸着我的面颊,最终停留在了我的耳朵上。很奇怪,分明是虚无的手,接触到的一瞬间,却能感受到真实的温暖。
“我知道你最大的心愿,其实是当一个普通人……”她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笼罩在身体周围的白色雾气也消散了,她看着我,笑容很美,仿佛三月的春风,然后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石室上方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头顶投射下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如阳光下的露水一般,完全消失了。
我看到所有的狐族的人,包括长老,包括言诺,全都跪了下去,头顶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在说着同一句话——“恭送族长。”
从那一天起,我成为了一个普通人。我的听力不再极度敏锐,也听不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背负着父母的期望,我回到了学校,读了高中,最终又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那个雪夜里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一般,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亦真亦幻。
我还记得那多年前的那一天,在映虚镜前的我看到镜中的映像后,脑海中霎时闪过了千百个念头。就在这个时候,言诺说话了,同时递给了我一把短刀。
“抵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们去救她。”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沉沉地砸在我的心上。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他不知道,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前一刻,我的手已经暗暗按在了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用来在山林间防身的匕首上。
我很内疚,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感到愧悔。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知道那个仪式并不是祭祀而是凝魄,直到我知道外婆就是他们一族的族长,而言诺正是代理族长的时候,才明白过来。
狐族的人并不是想将外婆作为祭品,而是想救她;言诺表面上带着我去救她,事实上是阻挠他们救她。有她在一天,他就无法成为族长。
我一直以为我辜负了言诺的信任,利用了他,其实事实上却一直被他利用,成为了他争夺族长之位的工具。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动起了这个念头的呢?或许是知道我要找的人就是外婆的时候,或许是在长老提醒他的时候,或许是在洞口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言诺,他是一只雪白的狐狸,他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眸,他是我的朋友。
是的,朋友。
那个冬日的清晨,已经成为族长的言诺送我离去。走到洞口的时候,他顿住了脚步:“曦儿,对不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我没有说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阳光落在白雪上,一片炫目的光芒。我默默地向前走去,听到身后的少年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却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走,就是几年。外婆离去后,我被父母接到了城市里,再也没有回过儿时的那个小山村。在大学里,我学的是花卉培育专业,毕业以后,我终于又回到了故乡,那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我开了一片花圃,在那里种植了许许多多的花朵,还有一片荷塘。我很开心,终于返璞归真了,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是一个盛夏,我坐在荷塘边的树下乘凉,却看到不远处的花丛中间钻出了一个毛团儿,洁白的皮毛仿佛冬日最纯净的雪。
我忽然就笑了。
毛团儿变成了一个俊秀的男子,许久没见,他长高了,脸上也多了些刚毅和决绝,不变的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宛若黑曜石一般闪着莹莹的光亮。
我坐在树下,没有起身:“还记得你答应过要为我做的一件事吗?”
“你知道言诺的意思吗?”眼前的男子忽然笑了,笑声荡漾在浮着荷香的空气里,“言必信,承必诺。无论你要找谁,我都会帮你找到。”
“才不需要你帮忙,”我撇撇嘴,“就在刚刚,我已经找到他了。”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荷塘,绿水上方碧波荡漾,淡淡的花香浮动在身旁。我看着,觉得这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