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外出打工,将我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那是一个不大的山村,却依山傍水,是个清幽而又漂亮的地方。
外公过世得早,我和外婆相依为命。到了上学的年纪,外婆把我送到了镇小学,然而还不到半天我就悄悄跑了回来。我并不是不想上学,而是学校太吵,我实在受不了。那些嘈嘈切切的声音就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飞舞盘旋,让我头晕目眩。
从小我就发现自己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的听力异常灵敏,耳朵就像是一个扩音器,能将普通的声音扩大几倍,又仿佛安装了无线电,能接受到一些奇异的信号。我曾经听到过屋后竹林里传来微小的呼喊“救命”的声音,于是循声而去,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倒在地上,左前肢被捕兽夹夹住,眼神悲戚。我放开了它,它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去,快走出竹林的时候,它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样澄澈的眼神,落在我的心底,久久难以忘记。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而是藏在自己心底的一个小秘密。
我受不了吵闹,也不大喜欢与陌生人有过多的接触,因此对学校实在是没多少好感,甚至开始逃学。父母和外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与我约定,只要我坚持上完小学和初中,以后就任由我去。
所以,初中毕业后,我彻底回归山林。
不知为什么,我对大自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我喜欢听雨滴落在荷塘上的声音,像弹奏扬琴一般悦耳;我喜欢躺在树荫下睡觉,想着以前那只被我放走的白狐如今怎么样;我喜欢捡起飘零下来的花瓣,揉出淡红的汁液来涂在嘴唇上,然后对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望了很久,很久。
——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记得,自己是个女孩。
白天我在山林中游荡,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饭总是已经做好,慈祥的外婆一边给我盛饭,一边问我这一天来有什么新的收获。我一一向她叙述,她微笑着,默默倾听。她是我最爱的亲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而安逸地过下去,直到那一天。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我回到家里时天刚黑,饭菜早已凉了,不知在桌上摆放了多久。外婆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桌边,而是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我慌了,泪水滑落脸庞,我喊着她,拼命地摇着她。很久以后,她终于睁开双眼,凝视了我很久很久,那样悲伤而又安宁的眼神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
“曦儿,你听到歌声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雪花飘落。
我止住抽泣,屏息倾听着。在呼啸的朔风里,果然隐隐约约夹杂着歌声。歌声很小,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很惊讶这样微小的声音外婆竟然也能听到。
我点点头:“恩,我听到了。”
然而,外婆再也没有回答我。她的眼睛缓缓闭上,微笑永远凝固在了脸庞。我扑倒在她的身上,痛哭失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黑暗中醒来,头脑中混沌一片。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外婆离世,我哭晕了过去,又醒来。
外婆,我已经失去了我最亲爱的外婆……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挣扎着起身,视线落到炕上,却猛然一个激灵——外婆不见了!
我找遍了屋里屋外每个角落,却没有见到外婆的踪迹。我侥幸地想,或许外婆并没有离世,她会不会在我晕过去的时候醒来,然后有什么事所以出去了呢?
天仍黑着,我打开门,院子里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但让我失望的是,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
我颓然坐在门槛上,脑海中一片纷乱。就在这时,我又一次听到了那奇怪的歌声。
此时的风比先前小了许多,因而我将歌声听得更加清晰。那歌声中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哀怨,仿佛袅袅的轻烟一般,缭绕回旋在苍穹之间。
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我,我站起身来,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雪依然在不断飘落,脚踩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我走了很久,歌声引导着我走到了山林里,周围的景物由熟悉渐渐变得陌生。终于,在一个洞穴前,我停住了脚步。
洞口被枯枝掩盖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这一次我听得真切,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这歌并没有歌词,只有凄凉哀婉的旋律,乍一听起来竟像挽歌一般。更奇怪的是,听起来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在唱歌,而是很多声音在一起哼唱着同样的旋律。
就在这时,我听到洞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离外面越来越近。那声音很小,寻常人不一定听得到,落在我的耳里却清晰无比,我心里一惊,蜷缩起身子躲在了一旁的枯枝后面。
一个洁白的毛团儿,白得好像刚从天际飘落下来的雪一般,出现在了洞口。
——是一只白狐。
它的眼神漆黑灵动,机警地环视着四周。我很紧张,怕被它发现,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头顶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恰巧落在了我的脖子里,冷得我惊呼失声。
那只白狐发现了我!
它动作迅捷如剑,闪电般向我扑来,我一闪身,躲了过去。它落在雪地上,轻盈无比,竟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原以为它会对我再次发动攻势,没想到它却站在了原地。
“是你?”它竟然说话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你不记得我了吗?”它抬起了自己的前肢,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到它的左前肢有一个明显的伤疤,往昔的事情在我脑海中浮现,莫非它就是我曾在竹林中救过的那只狐狸?
“我是被歌声吸引来的……”
“果然,你很与众不同,不仅听得懂我的话,还听得到幻歌。”不知从哪里来的烟雾萦绕在它身旁,幻化着形状,片刻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个俊秀的少年,不变的是那双漆黑如夜色般的眼睛。
我被眼前的变化惊到,瞠目结舌。
“你当年救过我,如今又被幻歌吸引而来,看来我们的确有缘。”他目光笃定,“狐族向来恩怨分明,你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我无论如何都会完成。”
我没有想到这个狐族少年竟对我有这这样的信任,问他:“你就不怕我让你做坏事?”
“你不会的,”少年摇摇头,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否则那时在竹林里,你也不会救我。”
这样的笑容和信任让我的心里顿时充满暖意,彼此之间的距离也仿佛忽然拉近了。我对他说:“那你可以帮我找到一个人吗?一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外婆……
“没问题。”他的眼中是满满的自信,“你叫什么名字?”
“曦儿,你呢?”
“言诺,”他微微一笑,“曦儿,跟我来。”
我从没想到,在这幽深的洞穴之中,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洞穴很深,岔路极多,九曲回环。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洞里虽没有灯,却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飞舞其中,宛若璀璨的繁星,照亮了脚下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来到了一间石室前,石室高大宽广,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光球,隐隐笼罩着灰黑色的烟气,许多男女老少围绕着光球跪坐着,闭目唱着歌。我忽然觉得这歌声其实更像某种咒语,而这些狐族的人们,正在进行着某种特殊的仪式。
“这是在做什么?祈福还是祷告?”我问。
“都不是,是祭祀。”言诺摇头,脸色凝重了起来,“他们所唱的,就是幻歌。”
祭祀……我心里一惊,仔细倾听起来。幻歌的旋律原本是舒缓的,带着丝许的哀伤,如同我在雪夜里听到的那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却觉得在那看似平静的音律下面还隐藏着别的情感,让人不由心生畏惧。
那么,那个光球中间的就是祭品了?
言诺走了进去,跟为首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说了几句什么,老人回过身来看了看我,先是摇了摇头,言诺显然急了,又说了许久,老人最终无奈颔首。言诺很高兴,立即跑过来告诉我:“我把事情告诉了长老,他同意我使用映虚镜帮你寻人了。”
“映虚镜?”
“映虚无之象,显实有之心。映虚镜是狐族的宝物之一,可以照映到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不论你要找的人在哪里,只要仍在世上,就都可以呈现在镜中。”
只要仍在世上……外婆,我亲爱的外婆,你现在在哪里,仍在这个世上吗?或者已经踏上了黄泉之路,徜徉于彼岸花海之间了呢?
我不敢再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而痛哭失声。事实上,我的泪水已经悄然涌出了。言诺的视线落在我脸上,随后好似又不经意般地移开,对我说:“走,我们去映虚镜那里。”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一字不慎就会触及我心底的那些哀伤。
一旁的石壁光滑湿润,上面附生着暗绿色的青苔。言诺视之无物,拉着我生生从中间穿了过去,竟好像穿过空气一般没有任何感觉,原来那石壁不过是障眼之法。
眼前是一处矮小的空间,置身其中使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我看到身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凌空悬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虽然我们就站在它的前面,然而里面却没有映出任何镜像。
“把你的手放在上面,心里想着你所要寻找的人。”言诺说。
镜面很光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冰冷,反倒带着一丝温度。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春光下融融的碧水,将手缓缓放进去,沉淀在指间的是过往的回忆。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渐渐地亮了起来,光亮之中,我看到了外婆。我看到她因为我不听话而生气的样子,看到她在山林间寻找逃学的我时那着急的样子,也看到她最后离开我的那一刻,眼中那眷恋而又不舍的样子。最后,我看到了自己。我看到在茫茫的雪夜里,我扑倒在外婆的遗体上痛哭失声,直到哭晕了过去。
那么,接下来呢?在我晕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外婆又究竟身在哪里?
然而,忽然间,脑海中那些画面骤然消失,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睁开了双眼,言诺就在我的旁边,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脸色却阴沉得可怕。
“言诺,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眉头深蹙着,仿佛笼罩着极深的阴霾。他抬起手来,指了指映虚镜,我回过头去,看到方才平静似水的镜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映像——竟是刚才石室中央那个巨大的光球!
轻薄的短刀,纤细,锋利,刀柄握在我的手上,而刀刃,抵在言诺的脖子上。
言诺没有反抗,或许他从来都想不到我会这样对待他,他缄口不言,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我挟持着言诺,来到了那间巨大的石室之中。先前笼罩在光球周围的灰黑色烟气更浓,仿佛一个魔鬼一般要将光球吞噬其中。见到我们,祭祀仪式顿时大乱,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幻歌也停止了。
幻歌的声音刚一停,烟气顿时有了消散的趋势。就在这时,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大喝:“不要停,继续唱下去!”人群向两边让开,先前那位须发皆白的长老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