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不说话,神智却很清明的,房选横抱着我走过前殿正堂、穿堂、后殿正堂,径自向东去,又穿过次间,总算将我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我只顾睁着眼提溜地看,什么神色也无,口中也不发语,倒是将一众宫人内使都吓得不敢言语。
韦尚宫向前一步,问房选道:“殿下,待诏的太医们过来还有些时候。不如先请云修道长来看看。”
我眼角见本守在床前的清荷猛地抬起脸,像是要说些什么,不禁急得用脚踢她,口中慢慢道:“不过是偶尔目眩罢了,春日天气溽燥不定,都是有的。哪里就要请医生来看了?当年先皇后也是如此,左不过喝了几副代茶饮的方子,又奈何了。”
清荷却含泪看看我,本跪坐于踏板之上,此刻竟全跪在宝相纹的毡毯上了。尔后才向韦尚宫道:“夫人,今妾就是拼死也要道出真相……”清荷又望了一眼房选,我抬起手想要制止清荷,无奈手里却无甚力气。
“万岁目眩晕厥,已经不是一次。圣节当日万岁就曾有晕厥,倒地不醒。”房选听了,定定望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转瞬间脸上浮起一片哀戚之色。我扭过头去不看他。不想下一刻便被人按住了手腕,指尖温暖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并不是房选。
我转过头才见到陆云修,他半低着头半跪在龙床前,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长且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他两手搭在我腕上,已在诊脉。诊了半晌,又抬起手来翻了翻我的眼睑,搭在我腕上洁净的手又复滑下去摸了摸手心,方才道:“万岁近日操劳太过,气郁不通,故成气血两虚之征。倒也不必吃药,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稍后请吴先生注意近日御前饮食,御膳中加些桂圆、山药之物,气血同补,益气滋脾,再多加歇息即可。”
听了陆云修一席话,两旁具是一松。我猛地坐起身来,眼前又是短暂的一黑。敞亮之后,我拉起身边房选的手道:“听见没有,朕身体很好。”
房选望着我,目光有安宁意。他微微颔首,修长的身躯微微一侧,即想要告辞。我却拉着他的手不放,对侍立在床前的怀恩道:“厂臣送陆先生出去罢,其他人也退下,告诉他们不必忧心,朕躬无碍。”
少瞬,房中只留下我与房选二人。他身上还穿着大朝所用的绛纱袍,头戴皮弁。他侧坐在床边,腰里大带上两串玉佩悬着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冲牙及玉珠串等物品,朗朗当当一大堆,身后还有缀着玉环的小绶。再看看自己身上也是,除了匆忙间除去龙冠之外,大衫鞠衣,玉带大绶一样不少。
房选默然坐了半晌,站起身道:“万岁歇着吧,臣去更衣。”他声音清冷而疏离,似乎又回到彼时我们相顾不识之事。他既已经脱了我的手,我自不好强拉他,心里暗道他早已将自己方才焦急的样子埋进土里了么?
而细思之下,那日确是我更为冷淡,因此只能向房选道:“好,你去吧。”
房选不避我,背对着我向前走了几步,赤舄一停,道:“又非朔望,万岁既圣躬不豫,明日的早朝就免了罢。”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碎玉。
我摇了摇头,半晌才觉知他背对着我,并看不见。遂出声道:“不可。你月前提的疏浚会通河之事,明日陈元吉就要在朝会上进奏。开凿清江浦,重新贯通运河之事都由此而始。议既已久,不能有失。”我靠着软枕,语意却十分坚定。
房选转过身来,道:“他还要提开凿清江浦的事?”
我眼前又是一晕,声音已弱了几分,无奈道:“陈元吉是个倔强之人,他既有治水之才,必不同于一般文臣懂得循序而进。他志在疏浚运河……你那日不是说,开闸艰难,官民船漕至清江浦大多舍舟登陆,乘马或车北上。既你也知道此事,他必不会不提。”
房选此刻脸上一片冷意,道:“陈元吉是万岁看中的人。他若说要开凿清江浦,诸大臣又怎不道是万岁的意思。万岁若还有精神应付六科和督察院,不妨将吴淞一带漕运不通之事也令其一并写上。重新贯通大运河,功比隋炀帝。百年之后,万岁的本纪必不会难看了。”
我一时气急,指着房选冷然道:“朕怎会不知贯通大运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朕是说,陈元吉个性倔强,他怎么想必会怎么写。朕若不准,言官会有什么话说?再者,而今国库富足,贯通大运河也是有利民生之事。父皇留给朕做,朕就是不做,也会有朕的后人来做。多早晚,有何不可?”
房选定定看着我,半晌不语。末了才向我躬身一揖,道:“万岁主意定了,明日朝会臣闭口不言就是。定不伤万岁体面。告退。”
末了转身,外间自有内人打起软帘来,他赤裳下褶在帘边一晃而过。帘子重又放下,室内便再无声息了。
我仰面躺下,只觉得脑后一阵细微而刺人的疼痛。全身的骨骼都舒展开,而下一瞬凛然之一如潮水般没过全身,似身体的每一寸都要蜷缩起来一般。龙床帐幔顶部悬着一颗夜明珠,我清晰地看见夜明珠中一个扭曲的人形,空荡荡地躺在龙床的中央。湖色缂丝被面上仙鹤的样子都比我更炯炯有神。